第5章
大殿兩側的案幾上擺滿珍馐佳肴,不時有身着統一粉色宮裝的宮婢穿梭其間,為各個王公大臣的酒樽裏斟滿瓊漿佳釀,每一走動粉色裙裾便在空中劃出道道優美的弧度,嫋嫋娜娜。
墨然與我同坐于大殿正中央,沈太傅與寧相分別處于我和墨然的左右兩邊,他們的後面依次是王公貴族和衆朝臣。底下衆人正相互推杯換盞,觥籌交錯,好不熱鬧。
這種酒宴本來我不用出席,但怕我憋悶得慌,墨然經常也會叫上我一道來。若是平時他讓我過來我還不一定肯,但今日有沈離廷在,就算墨然沒有叫我,我也定會想辦法混進來!
寬大的绫羅廣袖擋住了我的半張臉,我作勢仰首喝酒,眼睛卻溜到我左下側的那道清影上去,暗暗悔得腸子都青了!
方才在禦花園裏見到他,一向不知“顏面”為何物的我竟然窘得轉身就逃跑,全然不顧沈離廷在後面叫我,落荒而逃。
想到剛才自己的狼狽模樣全讓他看了去,我的臉頰上一陣發燙。
當真是顏面盡失啊!
不知是不是感受到我的長久注視,原本一直靜靜品酒的沈離廷突然擡起頭,我一時未來得及反應,眸光正好撞上他的……
四目相對,我清晰的看見那雙宛若墨玉的瞳眸中一閃即逝的異色,似張口欲言,我頓時手一抖,綠蘿剛剛為我斟滿的酒灑了一半。
“太後!”
綠蘿低呼一聲,忙送上錦帕為我擦拭灑在手上的酒。
我擺擺手,示意她退下。“無礙。”
話音未遁就感覺到旁邊的墨然看了我一眼,我擡起眼簾迎上他的目光,他略略偏過頭沖着沈離廷所在的方向掃視一眼,露出一副若有所思的表情。
我讪笑一聲,有種被人戳破心思的窘迫。
似是沒有注意到我的不自在,墨然自顧自的收回視線,對着下面滿殿的朝臣漫不經心的扯了扯唇,笑道:“今日這酒宴只當是朕為沈太傅接風洗塵,衆愛卿就不必拘禮了。”
“吾皇萬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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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人忙放下酒樽,對着墨然恭敬謝恩。
墨然但笑不語。
一直未曾開口的沈離廷站起身來,對着墨然一躬身,颔首道:“臣謝皇上隆恩。”
墨然揚了揚手:“沈太傅不必多禮,若按禮數來說,朕還要喚你一聲太傅大人吶。”
沈離廷淡然一笑:“皇上乃龍章鳳姿,天資過人,臣又豈敢妄自尊大。”
“沈太傅,皇上誇贊你,你又何必再謙虛。”寧相端着酒杯走到大殿正中央,對着墨然一拱手。
“寧相所言極是。”墨然漫笑道,說着舉起手中的九龍杯面向下面的衆人,“這杯酒朕敬沈太傅,也敬在座的列位。”
說罷率先仰首将杯中的酒一飲而盡。
“謝皇上、太後!”
衆人齊齊高呼,紛紛舉杯飲酒。
沒有心情參與他們,我的眸光在大殿中環視一圈,最後再度落在沈離廷身上,心想着這人好像總是穿着素淡的衣服,連着腰間的配飾也是極為樸素的,沒有任何窮極奢華的裝扮,卻輕而易舉耀目奪彩,自有一股逼人的貴氣,令人不敢直視。
都道沈太傅待人溫和,令人如沐春風,卻沒人發覺,他眼底總是一片清寒。這溫和背後,是近乎殘忍的淡漠與疏離。
心中百轉千回,我一聲長嘆。
景卿……
到底要怎麽樣才能讓你為之動容?
“太後可是餓了?”旁邊的墨然冷不丁出聲。
我打了個激靈,游離的神智瞬間回籠,正襟危坐的整了整衣袖,凜聲道:“皇上怎麽突然這麽問?”
細長的鳳目微微眯着,令人難以辨別他眼中閃爍的暗湧到底是什麽,勾了勾唇,他似笑非笑的盯着我:“朕看你……看着沈太傅的桌上,口水都快要流出來了。”
他說得雲淡風輕,我卻猶如驚雷在耳。
我不禁扼腕。
酒這東西,實在害人不淺啊~
半年前沈離廷離開帝都前,我因他的淡漠與疏離實在生氣,當時喝醉了酒就不管不顧跑到沈府裏去大鬧了一場,當時恐怕瞎子也看得出我對他的心意了,他卻一副完全懵懂不知的模樣。我正暗自後悔自己的沖動,卻看到墨然從沈府大堂裏施施然走出來,頓時,所有的酒意都醒了……
那件事的後續就是沈離廷匆匆離開帝都,我暗自失落的同時又慶幸沒有與他日日相對的尴尬。這也是我現在怕見到他的原因,畢竟,半年前那醉酒後的一鬧讓我說出了不少心裏話。
且不論沈離廷會如何,墨然從始至終都知道這件事,我幾乎可以肯定,他一定是知道我的心思!
勉力扯出一抹僵硬的笑容,我結結巴巴道:“哀家……哀家是有些餓了。”
他唇角的笑容略略加深,卻沒有說什麽,不知是信了,還是沒有信。
被這麽一吓,我再不敢到處亂看,忙挺直背脊坐正。
酒過三巡,下面的大臣們開始飄飄然,整個大殿彌漫着淡淡的酒香,綠蘿正要俯身為我斟酒,墨然皺了皺眉:“給太後果酒就好。”
我又是一個激靈。
半年前那次醉酒至今讓我心裏有陰影,大抵墨然亦是這樣,所以直接叫綠蘿給我準備最不易醉人的果酒。
放下手中的九龍杯,墨然低咳兩聲,清了清嗓子方才開口,話卻是對着沈離廷說的:“朕聽說沈太傅今日還有事要啓奏?”
我訝然看他一眼,特意在這接風宴上說的事情……會是什麽?
原本正襟危坐于桌案後的沈離廷施施然起身,一身寬袍廣袖的青衫在微風中翻卷着,大有瑤臺仙人絕塵而去之姿,差點晃花了我的眼。
“啓禀皇上,臣此行……的确是有事情想要求皇上。”
他的話引得衆臣紛紛放下酒箸,皆是滿臉疑惑的看向他。
我亦是不解,好奇他到底要說什麽。
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沈太傅說完那句話後墨然突然斜睨我一眼,眼底氤氲着意味不明的情緒。“沈太傅但說無妨。”
“臣懇請皇上……”沈離廷擡起頭,目光自我面上迅速掃過,一字一頓地說出後半句話:“為臣賜婚!”
嘩啦——
酒樽裏剩下的半杯酒悉數潑在了我手上。
顧不得擦拭酒漬,我不敢置信地瞪着底下的沈離廷。那張清俊的面容上看不出一絲一毫的戲谑之色,我的心也越來越沉重,他……是認真的?!
沈離廷要成親了!
年過而立,多年來都不肯娶妻的沈離廷終于要娶妻了?
令我日日食不知味,夜夜寝不安枕的沈離廷他要請旨娶別人了?
無數個問題齊齊向我襲來,打得我措手不及。
底下衆人的喧嚣聲我一概聽不清晰,耳畔只有沈離廷方才那句話一遍遍回響着,心口像被人狠狠捅了一刀,聲音也沙啞起來,啞聲道:“沈太傅要娶妻?”
此言一出,我就感覺到墨然別有深意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可此時的我全然顧不得,心中只想着問個明白。
沈離廷,你當真要娶妻?
墨眸中氤氲着我看不懂的深沉,沈離廷的眸光直迎上我的,不過短短一瞬,他又低垂了眼簾,微啓薄唇,緩緩道:“回太後,臣是有此打算。”
“不知……是哪家千金?”我近乎執拗的問下去。
墨然的眼神越發的複雜,卻沒有出聲打斷我。
底下的沈離廷略一颔首,應道:“她并非是什麽大家閨秀,出身清寒……”
“是誰?”我霍地起身,急急打斷他的話。
到底是誰讓他動了心,動了情……
許是未料到我這般執着,他愣了愣,旋即緩緩垂下眼簾,纖長的睫毛在眼睑下方留下兩團模糊的陰影,艱澀的勾了勾唇。
“太後也識得那人。”
頓了頓,他繼續道:“她姓柳,名喚欺霜。”
我渾身一僵,半晌,重重跌坐在冰涼的長椅上。
我不止識得那人,想必大半個龍城都認得她!
柳欺霜,十年前曾轟動整個龍城的一代名伶,绮夢坊的前一代花魁!
柳欺霜這個名字令大殿內炸開了鍋,衆人膛目結舌,交頭接耳談論着關于那個十年前曾驚豔整個龍城的女子。當年她紅極一時,卻不想後來漸漸沒了消息,我從不少宮婢內侍中聽過有關她的傳言,也曾為這個奇女子感慨不已,卻不想,她再度出現時,竟是要成為沈離廷的妻!
接下來他們到底說了什麽我一個字也未聽進去,待到宴會一結束,我對墨然說了句“哀家身體不适先回去了”就匆匆步出大殿,以最快的速度追上方才離席的沈離廷。
“流離……”
墨然似乎喚了我一聲,我聽得不甚真切,也就未放在心上。
幾步走出大殿,我擡眼就看到不遠處的水榭中,沈離廷正好與幾名朝中大員寒暄着,忙加快腳步趕了上去。
幾名朝臣很快離開,眼看沈離廷轉身欲走,我忙出聲:“等等!”
沈離廷回過頭見是我,忙沖我躬身颔首:“太後。”
我略略平息了一下急劇喘息的胸口,眼睛直勾勾盯着他,問道:“你方才在席上說的話都是認真的?”
他怔了怔,旋即,嘴角抿唇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臣不敢欺瞞皇上和太後……”
“為什麽?”我急切打斷他的話。
他擡眼看我,眼中露出一抹類似回憶的情緒。
“臣八年前就與她相識,那時她是紅極龍城的花魁,無數達官貴人要替她贖身她都不願,對我說,就算終身不嫁,也要等我。我本未将她的話放在心上,去了百裏之外的幽州,誰料她從那天起突然不見了蹤影。後來我才知道她花光自己的積蓄為自己贖了身,一路追随我到了幽州……”
說到這裏,他頓了頓,淡笑着搖搖頭。“她只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弱女子,卻為我這般,甚至這八年來都始終不嫁,從十七歲等到了二十五歲,即便是這樣她也執意要嫁我,這般情意……我如何能負!”
我也曾等你這樣久,思慕你這樣久,為何你能看到她的好,卻無法識得我的心意?!
她可以,為何我就不可以?
我的心越來越沉,一瞬不瞬地盯視着他,嘶聲道:“她不過是出身青樓的輕賤女子,怎配得上你!”
我本是一時氣急,說完就後悔了。
沈離廷好看的眉頭輕輕蹙起,唇畔的笑意幾乎是在瞬息間就消失不見,淡漠道:“天下人又有誰能決定自身貴賤,有的人即便是高高在上,心裏亦是無比醜惡;有的人縱然身處污泥,仍可以出淤泥而不染。”
我本來十分後悔剛才的失言,想要道歉,經他一言,欲脫口而出的話頓時梗塞在喉嚨裏,再也說不出口。
心口處的傷越發的痛,奇怪的是,痛到了極致,慢慢的竟感覺不出痛楚了。
極力挽出一抹笑容,我對着他笑道:“是哀家落俗了。”
他淡淡的一笑,帶着疏離。
我忽然間覺得一陣鋪天蓋地的絕望朝我襲來。
他不喜歡我,所以可以理所當然的忽略的心意。
他不喜歡我,所以即便我等了他再久他也無動于衷。
我再好,身份再高,即便是等了百年,在他心中也比不過那個出淤泥而不染、等候他整整八年的柳欺霜!
嘴角的笑幾乎變得僵硬,我深吸口氣,極力克制住自己不露分毫情緒。“既然沈太傅這般想,哀家會讓皇上為你們賜婚。”
他忽地擡眼看了看我,眼底籠罩着令人看不懂的複雜。
我繼續道:“哀家還有事情,就先行回宮了。”
說罷,我不等他回應就率先轉過身,匆匆步出水榭,腳底生風般越走越快……
因為我怕自己忍不住會回頭,會再度将這尴尬的心思暴露在他面前。
沈離廷是什麽人?
他是堂堂當朝太傅,一品大員,文才武略無一不精,怎會讀不懂我這的心思……
他不是不懂,而是不願懂!
半年前他選擇了忽視我對他的戀慕,半年後我若再在他面前鬧上一番也不會讓他接受我,不過是自取其辱罷了……
距離水榭原來越遠,我的腳步亦慢慢慢了下來,最後在碧波湖畔頓住……
“呵呵呵……”
低頭看着自己在水中的倒影,我自嘲的笑笑。
真難看!
心中難受得緊,我慢慢在湖畔蹲□子,雙膝一軟,無力地跌坐在草叢中。
索性也不顧自己的身份,我就這樣癱軟着身體坐在湖畔,有一下沒一下拔着身邊的青草洩憤,背後卻突然響起熟悉的聲音:“你若喜歡,不如朕将沈太傅賜給你當面首。”
我正拔草洩恨的動作猛地僵住,愣愣地看着他緩步來到我身邊,就這樣居高臨下的俯視着我。
“墨然……”
他說什麽?
将沈離廷賜給我當面首?!
作者有話要說:感謝小怡和小影子捉蟲,我都是下班回家趕的,最近加班比較多,所以寫完我匆匆趕完就直接放上來,沒有檢查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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撫摸乃們,這段寫得我肉痛,哀家還沒開始戀,就已經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