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水霧缭繞,我仰首靠着光滑的大理石砌成的浴池邊緣,靜靜感受這難得的安寧。
目光靜靜的自富麗堂皇的殿中掃過,我的視線最後落在左邊的頸側,那裏有幾片花瓣附着,花瓣的下面,正好是一塊蝴蝶形狀的疤痕,在白皙的肩頭顯得格外觸目驚心。
爹爹告訴我,這是我十二歲時在徐州受傷留下的。
徐州是大龍朝最窮最偏僻的地方,我爹爹劉芒是那裏的府衙。爹爹說,十二歲前我流落民間,沒名沒姓,一個曾當過算命先生的老乞丐說我一生颠沛流離,所以喚我流離。那時,我成日跟着一群小乞丐騙吃騙喝,被人欺淩虐待。正當我活得像殺不死的小強,越踩越堅強時,我因為偷吃醉雞掉進了河裏,喝多了髒水,忘了前塵舊事。
醒來時,我那做徐州府衙的爹終于尋到了我這個失散多年的女兒,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抱着我說:“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那模樣讓我心酸,我忍不住回抱抱他,從那天起我便成了府衙千金,流離變成了劉離。
再後來,德莊皇後病逝,皇上一紙诏書到了徐州,我被選作新皇後迎入宮中……
這一切當真如夢,倒真應了當時老乞丐為我測過的字:颠沛流離,浮生若夢。
浴池裏的氤氲的水汽讓我有些暈乎乎的,我正欲起身,不知什麽時候進來的綠蘿已經為我準備好衣裳。
她手裏捧着的是一件素白的繡雲紋長裙,樣式十分簡單,領口和袖口的地方用極其缜密的針法繡着朵朵梅花,若是不注意幾乎不會察覺到。看上去簡單無奇,實則精細別致,不似凡品。
“這件衣服啊……”
“這件衣服還是太後您十八歲生辰時,皇上特意命人趕制的呢。”為我整理好衣襟,綠蘿微微一笑。
末了,她嘆息一聲:“皇上待太後,當真是無人可比!”
低頭撫着袖口的精致梅花,我微微眯起雙眼,沒有作聲。
這件衣服的領口有些寬,我頸側的那塊傷疤正好暴露在外,綠蘿替我拉了拉衣襟試圖遮住,卻未能如願。見她還不死心,我擺擺手:“算了,哀家不在意。”
“是。”綠蘿點點頭,這才松了手。
Advertisement
正想問她豆芽在哪兒,就見那丫頭提着鎖着鹦鹉的鳥籠一陣風似的沖進來,沖我喊道:“太後不好了!太後不好了!”
平素見慣了她風風火火的模樣,我也就并不放在心上,斜睨着她挑了挑眉:“你太後我好得很!”
倒是一旁的綠蘿柳眉微颦,對着豆芽低叱道:“豆芽,不要這麽沒規沒矩!”
豆芽沖她吐了吐舌:“綠蘿你就是太有規矩了,真是悶死了。是不是?太後!”
她的注意力突然引到了我身上,我看看綠蘿,再看看她,不動聲色的轉移話題:“豆芽,你剛才在外面聽着什麽消息了?”
綠蘿嗔睨她一眼:“是不是又聽見哪位大人娶第幾房小妾了?”
“才不是!”豆芽擺擺手,差點将懷中抱着的鹦鹉籠子給摔了出去,幸好我眼疾手快的接了過來,才讓鹦鹉幸免于難。
伸手撫着鹦鹉的羽毛為它順毛,我頭也不擡的問:“難道是關于皇上的?”
豆芽重重搖頭,小臉漲得通紅,突然撥高了語調喊道:“太後,是太傅大人回來了!”
我手中的鳥籠差點掉在地上。
“你說太傅回來了?”我震驚得無以複加。
“今夜剛剛趕回來,皇上下了旨,明日會在德慶宮設宴為太傅大人接風。”
抓着鳥籠的手緊了緊,我恍恍惚惚的“哦”了聲,耳中全是關于太傅回來了的消息。
綠蘿和豆芽相視一笑,眼中滿是戲谑。
“太後,這下子您那病看來是不藥而愈了。”綠蘿調侃道。
我仍沉浸在豆芽帶來這消息的震撼中,迷糊的擡起頭看着她,喃喃問道:“什麽病?哀家沒生病吧。”
豆芽大大咧咧的湊近我,嬉笑道:“那還用說,自然是……”
側首看一眼同樣滿臉戲谑笑容的綠蘿,兩人異口同聲:“相思病。”
饒是我平常裏跟扒了皮的樹幹一樣臉皮厚,此刻依舊忍不住微紅了臉。
他們口中的太傅,正是我大龍朝有史以來最年輕的太傅,自墨然十三歲登基就一直輔佐左右的沈離廷沈太傅。
沈太傅字景卿,他并非士族貴族,是布衣出身。然,短短三年間,他由一名小小的翰林院仕一路榮升至當朝內閣大學士,且讓下面那幫子冥頑不寧的朝臣心悅臣服,甘願拜倒,由此可見他的過人之處。先皇駕崩前,特命景卿為當朝太傅,輔佐年幼的太子處理朝政,讓他在朝中勢力與當今宰相寧相相抗衡,這幾年間,朝中勢力更是微妙的分成了沈太傅與寧相兩派……
景卿不止文采名動天下,姿容更是出衆,每日都能聽到那些個深閨女子相互傳唱着:
有美一人,傷如之何。
寤寐無為,中心悁悁。
哀家也是那衆多思慕者之一。
我對他的心思,連我的貼身宮婢們都一清二楚了,奈何那人始終視我作太後,多少次讓我在午夜夢回裏暗自神傷。
想當初,沈太傅離開帝都龍城時我是夜夜不得安枕,就盼着他能早日歸來,可此刻他當真回來了,我反倒……
越想越覺得不安,我嘴角的笑容慢慢變得僵硬。
懷中的鹦鹉不安分的跳來跳去,我幽幽嘆息一聲癱坐在床榻邊沿,綠蘿忍不住問:“太後,半年前太傅大人去幽州時您悶悶不樂了整整兩個月,如今他回來了,您怎麽也不見得開心呀?”
“太後您不是天天都念着太傅大人幾時能回來,現在怎麽又不高興了?”豆芽亦是滿臉不解。
我悶聲搖頭道:“沒什麽。”
兩人面面相觑,一陣無言。
沒心情與他們調侃,我揚手示意他們退下:“你們先下去,哀家乏了。”
“是。”
兩人雖心存疑惑,倒也知道分寸沒有多問。沖我福了福身,兩人轉身吹滅了好幾盞蠟燭,最後只剩下兩盞還亮着,這才恭恭敬敬的退下。
兩人一走,這內閣裏瞬間就安靜下來了。
我抱着那只鳥籠,看着那只羽毛五顏六色的鹦鹉不安的在籠子裏蹦跶着,心中一陣忐忑。
我十五歲時遇見景卿時他還是五品翰林院侍讀,七年過去,他早已是權傾朝野的當朝太傅,我則成了當今皇太後……我從來不将身份的隔閡放在心上,只是那人卻不懂,始終疏離而淡漠的喚我一聲:“太後。”
我不止一次心心念念的想,若他能喚我一聲流離,那該多好啊……
明日就又能看見他了,我卻是憂喜參半。
沒有人知道,此刻我心中是何等忐忑。
我想見他,卻又怕見到他!
--------------------------------------------------------
在床上輾轉反側了大半夜,直到拂曉時分我才眯着眼睛休憩了一會兒。
綠蘿和豆芽一大早就将我從床上挖了出來,不容分說将我按在梳妝臺前,召喚了一大批宮婢忙進忙出的為我梳妝打扮。昨夜失眠導致我現在困得緊,也就由着他們在我的頭發上、臉上動來動去,全然不管自己成了什麽樣子。
不知道過了多久,綠蘿終于舒了口氣:“好了!”
我如夢初醒的睜開眼睛,看也不看銅鏡中的自己一眼,就拂了拂袖站起身來,偏頭看向綠蘿:“宴會是什麽時候開始?”
“回太後,大概巳時開始。”
我略一思忖,如今已是辰時,也就是說現在趕去德慶宮,也就正好合适。
“走吧。”
撣了撣衣袖,我雙手攏于寬大的廣袖中,款款邁步從大殿出去。
見狀,豆芽和綠蘿飛快的對視一眼,兩人快步跟上我。
這皇宮裏的一草一木我已經看了整整七年,即使不用睜着眼睛,我也能就這麽一路摸索到德慶宮去。心中想着事情,我一路走得頗有些心不在焉,連綠蘿和豆芽的話都未聽清楚,含含糊糊的随意應了兩聲。
德慶宮位于皇宮的北面,距離我的長樂宮并不算遠,很快就到了德慶宮的廷苑外面。遠遠的就聽見裏面傳來的歡聲笑語,我不由得放慢了腳步,站在外面舉棋不定。
正猶豫着到底要不要進去,迎面有人款款而來,嫋嫋娜娜的身姿讓周遭的繁花一瞬間黯淡了所有光彩。
眉若遠山,眸若點漆,精致的面容上薄妝施就,越發顯得眉目如畫,扶搖身着一襲冰藍色窄腰廣袖長裙緩步走近,擡頭見是我,忙攜着侍女一同屈膝福身:“扶搖見過太後娘娘。”
我微微一笑,揚手道:“免禮。”
扶搖淡笑着起身。
見我站在門口絲毫沒有進去的意思,扶搖不由得好奇道:“太後娘娘不進去?”
這話恰好戳中我的心思。
憑心而論,現在我比任何人都想要趕緊進去看看大半年未曾見過的沈太傅,但一想到見到他時可能會出現的尴尬場景,腳步頓時如同黏在了原地,動彈不得。
看一眼人頭攢動的德慶宮,我搖搖頭:“你們先進去,我想去旁邊透透氣。”
若是現在就見到沈太傅,我難保自己不會當場失态。畢竟,半年前他離開時我曾……
“不如扶搖陪太後一塊兒去?”扶搖說着就要過來扶我,我趕忙拒絕,“皇上大概過陣子就來了,扶搖你還是先進去吧。”
囑咐豆芽和綠蘿一同不準跟過來,我毫無目的的在周圍轉來轉去,最後進入了禦花園。
現下臨近三月,禦花園中繁花似錦,團團錦簇的花朵一朵開得更比一朵妖嬈,讓周遭一片姹紫嫣紅的绮麗。我随手摘了一朵桃花,拿在手裏把玩着,眼睛漫無目的的左右看看,看到某一處時,卻是再也移不開眼了。
距離我十餘步的桃花樹下,那人青衫如荷,眉目雅逸,一襲廣袍寬袖的長衫襯得他若那瑤臺上的仙人,仿佛随時都能飄然而去。
卓立如雪。
即使這麽多年來,每每見到他我仍是不可抑制的震動與驚豔。一如初見。
手中的桃花枝簌簌落在地上,花瓣摔落了一地。
我錯愕地看着他,喃喃喚道:“沈……太傅……”
作者有話要說:嗷嗚,沈太傅是誰大家看得出吧?
╮(╯▽╰)╭白豆腐君,韓小侍衛是新角色,但是的确也是重要配角,皇上才是最重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