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我是個寡婦。
也是天底下最有權勢的寡婦。
十三歲我被選作皇後,進宮前一夜,我爹爹笑得眼角多了好幾條魚尾紋,顫抖着抓着我的手,語無倫次地說:“女兒,以後你就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任誰也不敢再欺負你……”
可惜,爹爹的黃粱美夢終是落了空。
大婚當夜,聖上暴斃。我甚至還來不及看清楚未來夫君究竟長什麽模樣,就脫下鳳冠霞帔,換上了缟素白衣。
喜事變成了喪事……
一夜間,我由高高在上的六宮之主變成了年輕的寡婦。
或許是不能接受這巨大的落差,我爹爹在皇上去了的第二日便因病辭世,獨留下我一人面對這殘局。
短短兩日間,我相繼沒了夫君,沒了爹爹,簡直悲催得讓聞者流淚,見者傷心。
那些日子裏宮裏宮外都在傳,說我就是那禍國殃民的妖孽,生生克死了我的皇帝夫君還不夠,連我那爹爹也一并克死了!
轉眼間七年過去,當初年幼的太子墨然已是威震四方的年輕帝君,在衆臣的輔佐下把江山打理得有條有序,處處繁華如畫。
而我呢?
女子一旦進了皇宮就不允許出去,生是皇家人,死是皇家鬼。墨然繼位後,我便成了這後宮裏最懶散的閑人,當今皇太後……
微眯着眼睛打量着緩步而來的男子,我禁不住滿目驚豔。
那是一個極其好看的男子。
那人一襲绛紅色便服,金冠束發,幾縷黑發旖旎地自肩頭傾瀉而下,膚色雪白,墨發紅衣,有一種銳利肅殺而驚心動魄的美,教人不敢直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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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眉微挑,他細長的鳳目微微眯起,眼角末尾處上挑,帶起一絲極輕極清卻勾人的迷魅。他的容顏好看得勝似世間所有女子,卻又絲毫不顯女氣,當真只有那“妖孽”二字方可形容得了……
看着他,我的腦海中瞬間只剩下一句話。
郎獨絕豔,世無其二。天下至美,傾世無雙!
若是尋常女子生做這般相貌,必定是那魅惑天下的紅顏禍水,然,他偏偏是個男子,而且是這大龍朝如今的帝王,也就是我名義上的兒臣——
裴墨然!
似沒有注意到我的恍神,他眉梢一挑,目光從我面上滑過:“你又去那種地方了。”
“什麽。”我裝傻充愣,明知故問。
他只笑不語。
對上他似笑非笑的眸,我雙膝禁不住一陣發軟。
這世上,總會有那麽一兩個人是專門生來克你的。
我的克星,便是墨然!
即便我是權傾後宮的皇太後,對上墨然,我心裏仍是忍不住一陣發怵。
與我并肩走在鵝卵石鋪就的小道上,他狀似無意地瞥一眼我身後的韓林秀,道:“下次出去記得多帶幾個人,免得出了什麽意外。”聲音微微撥高,帶着幾分刻意的笑意,我卻聽得背後一陣冷汗。
這人越是不高興,他就笑得越平靜,非要把別人整得跟他一起不高興!
暗暗抹去額角的冷汗,我勉力保持着笑容:“今個兒不是寧二小姐的生辰宴?怎麽散得這樣早。”
語落,一股凜冽的寒風撲面而來,冷得我忍不住哆嗦了一下。
我回頭,韓林秀站在我幾步之外,懷中抱着那把劍,跟塊木雕一樣。不是他,那麽……
擡頭看着絲毫沒有動靜的樹枝,我琢磨着到底是哪裏吹來的陰風,難道不知道我膽子很小嗎。
他微微一笑:“朕今夜等了你許久,看你久久未到就知道你定是出去了。”
完全答非所問。
我暗暗吞了吞口水,忽然覺得再繼續這個話題會很危險。
“對了,你與寧二小姐的大婚定在今年的年末吧?”我刻意跳開話題。
他側首看我一眼,細長的鳳目中似有波光流轉,輕應了聲:“嗯。”
當今宰相寧夜華有兩女,大女兒寧橫波,其貌傾城,尤其是一雙美目,宛若秋水橫波,天下男子無不心向往之。寧橫波在十七歲自動請求皇上賜婚,去了偏遠塞外的大宛國和親,如今已有五年,豔名仍在。
寧相的二女兒名為扶搖,與姐姐橫波不同,扶搖的相貌雖說也是頂好看的,卻遠遠不及寧橫波的驚豔。但她貴在才絕天下,人若芙蕖荷花,淡雅出塵。更是先帝在世時禦筆欽點的皇後!
今日是扶搖十七歲生辰,墨然為她在宮中舉辦百花宴,我這幾日憋悶得慌,也就一下子忘記這事兒直接跑宮外去了。
“參見皇上、太後。”
不時有身着粉色素褶裙的宮婢屈膝行禮,我與墨然肩并肩走在阆苑禦道中,一時兩兩無言。
穿過垂花簾石拱門,再往前走數十步便是我的寝宮長樂宮。
墨然與我都未再開口,靜默着穿行過迂回長廊,韓林秀抱着那把劍寶貝劍走在最後,一路上目不斜視。
這種氣氛委實古怪,可我又不知該說些什麽話題來打破。就這麽一路直到長樂宮門前,墨然停住了腳步……
我側首面對着他,那張好看到近乎妖孽的面容上淡淡的,嘴角噙着一抹淺笑,嘆道:“你若要出宮,我并不會阻攔你,不過……下次記得多帶些大內高手。”
我默然點頭。
他凝着我,一動不動,褐色瞳眸裏有什麽東西一閃即逝,快得讓我來不及看清。
我欲再辨,他已不動聲色斂了眸,“今晚扶搖沒見着你念得緊了,明日她再來觐見你。”
“哦。”
他擡起眼簾看我,打量着我半晌,忽地呵笑道:“你這幅模樣,倒是有幾分纨绔子弟的樣子。”
說這話時他的視線不曾離我,修長白皙的手指撚起一縷我散在肩頭的長發,拿在手裏把玩着……
剎那間,我竟覺得面上一陣莫名的赫然。
“下次若要出宮,提前與我說一聲。”他又道。
我支支吾吾的答應,注意力全在那把玩着我頭發的手指上。
許是見我分神,他眉頭微蹙,緊接着,原本在我發間的手指忽然在我束發的玉冠上拂過——
滿頭青絲自肩頭傾瀉而下,我愣愣的看着墨然手中的玉釵,那是他方才從我頭上取下的。
薄唇勾了勾,他眼含戲谑的睇着我,示威性的揚了揚那支玉釵。
“皇上……”我喚他。
他眉梢動了動,我立即改口:“墨然。”
那支玉釵被他拿在掌心裏悠然轉動着,我定定的看着他:“不要胡鬧了,把玉釵還我。”
他似渾然未聞,自顧自的把玩着。
我颦眉:“墨然……”
不等我說下去,他忽地打斷我:“流離。”
我一愣。
我名喚劉離。然,在成為大龍朝的皇後之前,我的名字叫做流離。
颠沛流離的流離。
我與墨然年齡相當,所以他從不肯叫我母後,而是和其他大臣宮婢們一同喚我一聲:“太後”。私底下,他更是對我肆無忌憚的直呼其名。我真心當他是家人一般,所以這點也就随了他去了。且,若是他天天見我就叫母後、太後,我的心估摸着每日都要碎上好幾回。
哀家還年輕,哀家才雙十年華啊!┭┮﹏┭┮
凝眸瞧着我,他張了張嘴,似想要說什麽,卻終是什麽也沒說。
“天色晚了,你去歇息吧。”
說罷,不等我回答他已經負手離去,一襲紅衣在夜色中逶迤出一地妖嬈。
“墨……”
我站在原地一動不動看着他的背影,直到他轉過迂回長廊,再也看不見了,我恍恍惚惚轉過頭朝我的寝宮長樂宮正殿走去。
韓林秀抱着劍跟着我,不做聲響,仿佛什麽也沒看見。
“太後!”
還未到大殿門口,裏面突然撲出一道月白色身影,我下意識地避開,她直接一頭撲進了我身後的韓林秀懷裏……
“哎呦!好痛。”摸着被韓林秀懷中那柄劍撞痛的額頭,那白影在他身上蹭了蹭。
挑眉看着韓林秀依舊面無表情的臉,我心中暗暗稱奇。
就算是溫香軟玉在懷,這人也依舊沒什麽表情,看來這輩子想看他變臉是不可能了!
想到這裏,我惆悵的望望天。
完全不給我嘆息的機會,那團白影完全無視韓林秀身邊的冷氣流,轉頭又朝我蹦跶了過來,一張俏麗的小臉上盡是歡喜:“太後您可算是回來了!”
她是我的貼身宮婢豆芽,從我進宮起便一直陪伴在我身邊。
“豆芽你又對太後無禮!”一聲清斥,身着淺綠色宮裝的綠蘿迎了上來,視線轉到我身上時怔了怔。“太後,您的頭發……”
經她這麽一說,我才記起方才被墨然拿走的玉釵,他走前忘記給要回來了!
這披頭散發的模樣站在外面實在有礙觀瞻,面對綠蘿和豆芽一臉的迷惑,我不自在的扯了扯唇:“剛才摔了一跤,所以把發釵給摔壞了。”
“太後您沒事吧?”
豆芽作勢就要來替我檢查,我忙退後兩步,率先進入正殿。“哀家沒事。”
“奴婢去為太後泡些安神的茶。”綠蘿福了福身,得到我的應允後匆匆步出大殿。
“那奴婢侍奉太後更衣。”豆芽蹦蹦跳跳替我尋衣服。
揚手屏退寝宮中的宮婢和內侍,我自顧自的走到窗臺下擺放的軟榻上坐下,身子一軟,便癱倒在以薄被鋪就的榻上。
今日在外游了一天,之前還不覺得,現在只覺渾身疲乏,實在不想再動彈。
“太後,要換這件百鳥朝鳳绫羅裙,還是這件金絲銀線織就的描鳳袍?”豆芽的聲音從屏風後傳來。
“就随意拿件簡單的吧。”我懶懶應道。
“太後,奴婢就拿皇上前兩年在您生辰上送的那件衣服吧。”
我迷惑的掃一眼屏風外,喃喃重複:“墨然?”
“太後您忘啦,皇上當時送了您一件梅花暗紋裙。”
隐約記得是有這麽一回事兒。我翻身坐起身來,盯着窗臺下挂着的鳥籠。
說起來,我每年生辰墨然都有送我禮物,且次次不相同。去年他送我的就是這只會說話的鹦鹉。只可惜,這只鹦鹉從未開口過,我甚至一度懷疑他是不是在哪裏找了只烏鴉,在羽毛上刷上了五顏六色來匡我的。
随手點點鳥籠,看着裏面的鹦鹉上蹿下跳,我随口問道:“豆芽,你說墨然這人如何?”
豆芽手捧着衣服,歪頭想了想,慢吞吞地回道:“皇上麽……奴婢總覺得皇上有時候有些……可怕……”她努力斟酌着用詞。
我怔怔盯着她:“你說墨然?”可怕……嗎。
豆芽點點頭,烏葡萄一般的眸子裏澄澈如溪。
我一時不禁有些怔忪。
沒有察覺我的異樣,豆芽擺擺手笑道:“大概因為他是皇上,所以奴婢覺得有些難以接近吧。”
“太後你一定不會有這樣的感覺的,皇上對太後您是不一樣的。”
我不由得轉過頭看她,她一手戳着鹦鹉的羽毛,故意逗弄得它竄來竄去,似乎連自己都不清楚剛才到底說了什麽。
“怎麽個不一樣?”
“唔,在皇上心中,太後甚至比江山都要重要。”
我緊緊皺眉,“你說什麽?”
許是我的視線太過淩厲,豆芽有些不知所措的玩着自己的手指,結結巴巴地說:“這……這是奴婢以前聽皇上和太傅大人說的……”
見我沒有說話,她自顧自的繼續說下去,“太後與皇上一同長大,如今已有七年,太後你在皇上心中的地位自不是一般尋常人可以比拟的。太後你與皇上,當真是比那些個親生的公主皇子還要親呢。”
“是麽。”我不置可否。
将鹦鹉的籠子随手放在桌上,我轉身走進內殿,邊走邊吩咐道:“哀家要沐浴。豆芽,你去給鹦鹉的籠子清洗清洗,再放些吃的進去。”
“奴婢知道了。”豆芽歡喜的提着鳥籠就跑了出去。
大殿裏瞬間只剩下我一人,微微眯起眼睛,遠遠看見端着東西的綠蘿在長廊中撞上豆芽,不禁暗嘆了口氣,對着抱着劍靠在門口的韓林曬然一笑。
“韓林秀,你說……我怎麽可能比江山還重要。”
他面無表情倚着門框,沒有回答。
我本就沒指望他會搭理我,讪笑一聲,自顧自的往內閣裏的方向走去,那裏面有專程供我沐浴的浴池。
就在我一腳邁入內閣時,背後突然響起一個冷冽的聲音。
“你……”
我的腳步頓住。
若不是确定那就是韓林秀的聲音,我幾乎要忍不住懷疑是自己幻聽了。
韓林秀依舊是那副看不出表情的冰塊臉,他斜睨着我,嘴角有一絲極輕的弧度,一字一頓地重複道:“是你比較重要。”
他的聲音夾雜着一絲沙啞,在如水的夜色中沁着如水的涼意,卻讓我忍不住咧嘴一笑。
唔,韓林秀這厮,有時候還是會說些讓我歡喜的話。
“韓林秀,哀家決定賞你。”
轉身面對着他,我倨傲的揚着下巴,漫笑道:“說吧,你要黃金還是白銀?”
唇邊的笑容只一瞬就斂去了,他冷眼掃過我,嘴裏緩緩吐出兩個毫無溫度的字:“庸俗。”
“……”
我唰地黑了臉。
轉過頭朝內閣的浴池揚長而去,我憤憤的想着,剛才稱贊韓林秀的話,哀家決定收回!
作者有話要說:寫皇上這段兒時,我一直在重複聽《青狐媚》的曲子,所以皇上他也跟着曲子走,越來越妖孽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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