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苦的酒
第二天,天微微亮,村莊的大公雞把整個山溝都叫醒了,房子掀開薄霧,樹木撐起綠色的傘,大山伸開懶腰,把太陽端出來,神清氣爽地打個哈欠,人們從被窩裏鑽出來,像螞蟻一樣開始忙碌,幾處土色的山坡泛着金黃色,溫順的黃牛搖着鈴铛跟在主人身後,慢慢悠悠,幾只黃狗在村巷裏轉悠,一絲清冷落在路邊的草叢中,滑入草根深處,把螞蟻趕出了窩。
林楠霏早早起身,離開住處,出了村口。這秋中帶有涼氣,她纖細的手指握住胳膊,長發披在肩膀上,遠山正向她靠近,她放慢了腳步,停在一棵突兀在懸崖邊的柿子樹旁,柿子已經開始由深綠變成淺綠,陽光下有一點點淺淺的黃色,樹葉密密實實,樹下的影子影影綽綽,一些螞蟻順着樹幹爬行,粗糙的樹皮成了它們的溝壑,但螞蟻卻知道如何上下,興奮地忙碌不停。
街巷裏稀稀落落的人,有的竟然也不打招呼,各行各的路,獨自一人,陪伴他們的不是鋤頭,就是板車,要不就是牲口,人們都在忙,農田裏的莊稼急着成熟入倉。孩子們也早早地背着書包上學去了,九點鐘的太陽和昨天一樣,村子裏靜悄悄的,也和昨天一樣。
鐵男和林輝去了村長家。林楠霏三個女人收拾一番,鐵男的電話來時,她們正好要出門,然後約好了在村口槐樹下集合。
林楠霏并沒有濃妝豔抹,馮玉涵和葉慧群也是,淡淡的妝容。果園裏出現了忙碌的身影,他們從樹叢縫隙裏就能看見,走上高高的埝,繞過幾個果園,然後,從村莊後面的小路穿過,小路兩邊是高挺的洋槐樹,拐了兩個彎,最後,來到溝邊,村長遠遠地用手示意,黑色大門的那家就是,他們爬上土埝,一個拽着一個的手。
村長剛走進大門,使勁咳嗽兩聲。
“老劉哥,來了。”
“老嫂子,昨天給你說的人都來了。”
“啊,先進來吧。”一個女人的聲音傳來。
院子裏,一半房子,一半圈,坐北朝南的是兩口窯洞。羊圈裏有三只羊,咩咩地叫喚,柴門虛掩;豬圈裏有兩頭豬,皮毛是白色的豬,見有人走過,哼哧哼哧地太高了鼻子。
“我老劉哥呢,人上哪去了。”村長掀開窯洞門簾時,問炕上的女人。
“剛把牲口喂飽,給你二叔送過去了,馬上回來。”女人穿一件紅色上衣,洗得幹淨,左胳膊肘處有一塊補丁,見到一行人進來,她急忙掀開被子把一雙腿挪了出來,露出咖啡色的褲子,兩條腿搭在炕沿上。
“我給你們倒水,來來坐下。”雖然行動不便,但還是一瘸一拐地走到窗前,拎起了水壺。
“老嫂子,你坐,我來。”
“大嫂,我們來,你歇會兒。”林楠霏趕忙上前。
“沒事,沒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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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看,以前都癱在炕上動不了,後來天天爬炕沿訓練,咬牙進行康複訓練,現在一瘸一拐地能下地了,真是萬幸呢。”
“不見你們笑話,可吃大苦了,現在能走路,真是我的福分。”女人給每個杯子裏放了兩勺白糖,用一把勺子攪個遍,熱乎乎地遞給每一人,但臉上仍然存有憂郁和不快。
“聽村長說你們是大城市來的,公益什麽的?你看我的記性,都忘記了。”女人說話時羞紅了臉。
“我們是公益組織,專門關注兒童成長問題,關注留守兒童的團體。不過,不代表政府,是自發組織的一種公益團體,網絡上叫‘小希望兒童之家’。”鐵男說。
“是希望工程呀,網絡我也不懂,只知道有希望工程什麽的。”女人說。
“看見您康複這樣好,我就覺得幸福。我們這次來呢,就是想了解一下年初孩子的事,給與孩子一些幫助,心理輔導。讓孩子健康快樂地成長。不是有意要提起你們不愉快的往事,還望大嫂見諒。”林楠霏說。
“哦,孩子的事已經過去了,就想很快恢複正常生活。其實,來過幾次記者,我們也很煩,提起來就心疼。村長昨個給我們說了,雖然事情已經過去這麽長時間,可孩子的性格變化較大,也不愛言語了,本來不想讓別人再打擾我們,聽村長說你們是心理專家,所以,我才答應的,我家老鬼開始死活不答應,還好最後同意了,但別聊得太過激。主要和孩子談談,我們也沒辦法溝通,讓孩子放開心結就好。”
“這就是我們來的目的,孩子今天在家麽。”
“周末補課,不過中午很快就回來了,下午在家。”女人解釋說。
“大嫂,您把事情簡單說說,我們像有針對性的和孩子談。”
“也行。那天,他爸從地裏回來,說用錢。到炕頭席子底下一看,傻眼了,兩千塊變成一千塊了,真個人都急瘋掉了,才賣牛犢的錢,怎麽就沒有了。我還整天坐在炕上呢,真是撞鬼了,他先和我吵了一架。後來,分析來分析去,覺得不可能是小偷,我想起來我娃到過房子,我在院子曬太陽的。但是,我娃從來都是孝順聽話的,不可能。他就把娃找來斥問。孩子開始堅決不承認,也可能是害怕,就說拿了。他打了孩子,孩子不說把錢用哪裏去了。他急了,把孩子綁在街行的樹上,用粗繩抽打。孩子嘴硬,就是不說,我聽到他打孩子,就知道不好了,從炕上都跌下來,爬出房門罵他,拼命地罵。孩子疼得大哭,最後,鄰居把他罵走了,把孩子抱回家來,我看後心裏給滴血一樣。孩子抱着我也哭,就是不肯說錢的去向。到現在也沒說,我也就疼了孩子,算事過去了,我娃的品性我知道。那死老鬼心裏還是有結,不過也沒辦法,自家閨女,罵也罵了,打也打了,能咋整,村裏人看個笑話呗。”女人說時就兩眼淚了。
“後來,他爸打娃時,正好給一個旅游的記者拍到了,醜事就這樣傳出去了。”女人抹一把淚說。
林楠霏心裏也不是滋味。一個父親把自己閨女打的遍體鱗傷,于心何忍呢。
說話間,聽到院子裏有人咳嗽。
“一定是我老哥回來了。”村長走出房子。
“哦,來了。”老劉聲音低沉無力。
“他們在和嫂子聊呢。”
“哦”老劉扯下挂在房前樹上的毛巾把身上的塵土拍打一番。
“大伯,您好,打擾了。”鐵男出來了,掏出一支煙遞上。
老劉并沒有直接進屋,他向另一個屋走去。鐵男和馮玉涵跟在身後,還有村長叼着眼跟在最後。
“你們坐。”進屋後,老劉把茶壺打開,倒水。
“大伯,不客氣,剛喝過水,您坐吧。”馮玉涵上前說話。
“其實呢,我們來也不是重提舊事,讓您回憶不痛快的事情,給您添麻煩。報道我們也看過了,雖然寫得言辭激烈,對您的做法提出了質疑和批評。但天底下那個父母不愛自己的孩子呢,對吧。事情已經過去了,我們本着對孩子的關心特意再次擺放您,請您不要太自責,心裏負擔不要太重。就是想把事情聊開,讓您和您的孩子,以及家庭不再受到媒體的幹擾。我們本着尊重事實,尊重家庭的,尊重個人隐私和權益的原則,進行心理輔導,還望大伯支持。”馮玉涵說。
“事情都過去了,娃呢,你們到時候多開導開導,我沒事。”男人扭過臉,一臉尴尬,褶皺的眼角噙着淚花。
“我把小時候也打我,可那時調皮,不過,以後,孩子大了,您不能這樣體罰,多講講,女孩子更懂事呢。”鐵男接過話。
“我也心疼,我娃性子犟,內向。打過,我也後悔,但沒有辦法。”男人似乎又想說,話到嘴邊又咽回去了。
“大伯,其實,人與人之間的溝通很重要,信任也很重要,不管是大人之間,還是大人和孩子之間,都應該建立一種平等的關系,相互尊重。有些事情不願意分享,不願意說出來,可能是有難言之隐。但不能對孩子施以暴力,孩子正在長身體,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後悔就遲了。我們正是要去做這樣的事情,讓更多的家庭從“傳統”的教育方式,向更科學,更和諧的教育理念轉變,構築家庭、社會更加自信,博愛的依存關系。老人常說‘禮義廉恥’,在這個過程當中,我們要不斷去繼承和深入,找到适合于我們家庭自身最合适的,最融洽的關系。還希望您能放下心結,讓孩子放下包袱,這是我們此行的目的。我們想看到一個和睦,友善的家庭,尤其是在這件事情之後。”馮玉涵認真地說。
老劉時不時點頭,眼睛卻始終看着自己的手,偶爾會擡頭看一眼對面這兩個陌生的人。
突然,他擡起頭。
“我不是不知道,就是脾氣不好。”他的聲音似乎有些顫抖。
村長起身發了幾支煙,轉身走出房子。
“我理解,我理解。”鐵男上前給老劉點着煙,自己也點着煙,屋子裏有幾分鐘的安靜。
“我那娃犟,要是老老實實說了,我就不會把她拉到街道上打。我們祖祖輩輩都是老實本分的人,怎麽能有個不争氣的人。俗話說‘從小偷針,長大偷金’,我的孩子不能學壞。”老劉猛吸了一口煙,煙霧遮擋了他的臉龐。
“我快四十了才有這麽個閨女,疼得像個寶一樣,後來從遠房親戚家要來了一個弟弟,雖然男孩不是親生的,但當姐姐的一定要給他樹立個好榜樣,孩子都學壞了,以後日子怎麽過呀。我也要讓村裏人知道,我們家的孩子不是壞孩子,我們家族出不了壞人。”男人語氣堅定。
“哦,是的。”鐵男聽得很認真,輕輕地把煙灰彈掉。
“我那天确實氣炸了,不過,用粗繩子打時,繩子基本都打在樹幹上,可孩子就是不吭聲,越打越氣。哎,算了,不說了。讓過去吧。”男人抹掉了眼角的淚水。
一晌午,太陽已經爬上了房頂,林楠霏從屋子出來,喊一聲鐵男和馮玉涵。
一大夥人走出屋子,在院子裏寒暄幾句,相互告別。
幾只麻雀唧唧喳喳在房頂上跳躍。一只公雞昂着頭從大門口踏進來,一院子人,着實下了一跳,從行人麻利的腳步邊,快速地跳上豬圈的圍牆。回過頭來,“咯咯咯咯”叫幾聲,有驚恐有興奮有不屑一顧。
街行裏安靜,太陽爬的很高,土牆和磚牆界限分明,土牆上長有幾叢野蒿,牆根下溜排野草,在碎磚破瓦間蓬亂地生長。轉過小街來到了村中央的柏油路上,人群突然多了起來。
“今天過廟會,正好趕上。”村長說。
街的兩邊擠滿了攤位,賣布匹,花卉,土特産,農用器具,賣菜的也挺多,一行好多家。順着兩邊的人流,大家擠在一起行走,南來北往的和車交織在一起,吵吵嚷嚷,好不熱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