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雨水落下來了,敲在灰色的臺階上,仿佛碎石一般砸裂。
華京共有七十二處拱橋,或大或小,在這個時節格外的濕滑,意外常會發生。有時是醉鬼,前一秒鐘哼着支離破碎的小曲兒,後一秒鐘大喊救命;有時是些手腳不利索的人,顫顫巍巍,一不留神就滑了下去;有時只是平民,不知怎的就到橋墩子下面了。
一到雨天,因為生意清淡,攤販都安靜了下來。
屋內變得潮濕,從門縫裏可以看到外面的水漬,已經彙成水流,涓涓向下。
“我同你做個交易。”殷楚說道。
屋子裏很安靜,江茗一直在看他。上次的事情,她很感謝殷楚,但她不會和有秘密的人做朋友。相對的,她也有很多秘密,沒有辦法和盤托出,便也沒辦法坦誠的面對他人。
自己這樣的人,沒辦法交朋友,那是對別人的不公。她非常明白這一點。眼前的這個人,是這個世界的一部分,而自己不屬于這裏,即便在這裏生活,在這裏奮鬥,但自己仍然不屬于這裏。
她與這個世界唯一的感情連接,是那個把她養大、教她東西、聽她胡言亂語卻仍然包容她的老頭子。如今老頭子去了,她便再也無牽無挂。
那日欠殷楚的,即便他說互不相欠,即便她告訴自己不要想着虧欠他什麽,他想要的,自己已經給了。可人情債這種東西,哪是那麽容易就能一清二楚的。
“你說。”江茗還是開了口。
殷楚擡起頭,即便臉色蒼白,目光卻依舊灼灼。大抵是因為他受了傷,身上那股潑皮無賴的氣質沒有着落,俱都褪了下去,一時間竟然顯得有些難得的正經。
“我有個關于你這院子裏,一個下人的小秘密。你在這屋子裏待一會兒,我把傷藥換好就走,不要和任何人說起我受傷的事情。”他見江茗想要問什麽,沖她眨了眨眼:“也不要問為什麽受傷。”
殷楚的聲音輕飄飄的,卻顯得極為溫柔,像是門外的雨。
江茗皺了下眉頭,轉過身去背沖着殷楚:“換吧。”
見她這般動作,殷楚嘴角微微勾起:“你轉過來,繼續吃你的,我去後面換。”
江茗又轉過身,頭也不擡,繼續吃起自己的糟蟹。她心裏有很多疑問,但也知道确實應當如同殷楚所說,什麽都不要問,問了就要被卷進去。那裏面是什麽,她一點也不想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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殷楚在她身後褪下黛色的外袍,左臂白色的亵衣已經被血浸透了一般,如果他穿的不是這般深色的衣服,便早已經被人發現了。
江茗鼻腔裏滿滿的都是血腥味兒,她深吸了一口氣,繼續挖着自己的蟹肉。
“你會擦地嗎?”殷楚突然開口問道:“還是門外那個丫鬟,一會兒可以幫你擦?我不小心弄了一些血在地上。”
江茗“嗯”了一聲:“我會擦的。”
“糟饅頭很好吃,大将軍府的廚子做的?”殷楚聲音平穩,要不是有些衣料的摩擦聲音,江茗倒是真的以為他只是在同自己閑聊了。
“自己做的。”
“那交易的內容再加一項,配方告訴我。”他的尾音有些抖,如果不是仔細聽,根本聽不出來。
江茗深吸一口氣:“我只說一遍,你記住。”
“你說。”
江茗認認真真一字一句的說道:“先把白糖煉化成糖漿,上面蓋一層幹淨紗布,把蒸熟的饅頭碼在上面,之間要留出空隙。再覆一層紗布,紗布上澆一層香糟。靜置一夜,讓糖漿和香糟透過紗布,浸潤饅頭。第二天就可以油炸吃。如果沒吃完,下次可以放在火上面烤烤再吃。”
“沒想到你竟然是個會做飯的。”殷楚停頓了許久,才說出話來,語氣卻輕描淡寫。
兩人一來二去,就着這糟物聊了許久,直到江茗身後傳來腳步聲,殷楚伸手輕按了一下她的頭:“好了,多謝茶茶。”
江茗也沒回頭看地上究竟成了什麽樣子,只低聲說:“不用謝,你出秘密我出地方,合理交易。”
“我翻進來的時候,看見有個丫鬟進了你的卧房,行蹤鬼祟,你近來可是和江宛有些不合?那丫鬟以前是她帶在身邊的。”殷楚從桌上拿了個糟饅頭,在手裏颠了颠:“涼了,我拿回去烤烤。”
江茗在門裏喚了一聲:“飛浮。”
飛浮應道:“小姐。”
江茗:“外面有人嗎?”
“沒有。但憐莺她們應當已經快吃完了。”飛浮答道。
殷楚沖江茗點了下頭:“今日叨擾了。”說完,他推開門便要走出去。
誰知他前腳尚未踏出房門,眉頭卻突然皺了一下,一個翻身又進了房間,順帶還把門給關上了。
未出片刻,外面就傳來了匆忙的腳步聲,一個嬷嬷匆匆趕來,看見飛浮連聲問道:“茗小姐呢?”
飛浮回道:“小姐在裏面用晚膳呢。”
“嘿,你這丫鬟也是,怎麽就立在門口,不去裏面伺候着呢?”那為首的嬷嬷問着,一邊朝門前走去:“茗小姐,夫人有事兒找您。”
她手剛放到門上,那門就自動開了,江茗站在裏面,淡淡的看着門外:“知道了,我身上沾了些油,換身衣裳就去。”
嬷嬷往裏瞄了一眼,也不知道這新回來的小姐是什麽習慣,吃飯竟然不用人伺候,自己把自己關在屋子裏,難不成是吃相太醜,怕把人吓着?她也沒空多想,全因這衛氏那便亂了套,她還得趕快趕回去呢。便催了一句:“那您快些。”
江茗點了點頭:“知道了。”
嬷嬷一走,江茗又将門關上了。“人走了”。她喚了兩聲,殷楚卻沒答話。江茗繞到桌後,看見殷楚不知何時,竟然暈了過去。
…………
“小姐,咱們這樣行嗎?不會被人看見吧?”飛浮手上抱着一疊衣服,身旁跟着江茗。
江茗手上也是一疊衣服,她咬着牙,和飛浮并肩而行:“我怎麽知道行不行?我就知道我快沉死了!這人看着瘦,怎麽這麽結實?”
兩人實則捧着殷楚,上面蓋了兩層衣服遮蓋,趁着憐莺他們還沒回來,這就要先把殷楚擡到卧房裏去。
“小姐,剛才就應該把他丢在那屋裏就是了。”飛浮拖着殷楚的上半身,一邊往江茗那邊蹭了蹭,想要幫她分攤一點重量。
江茗喘着氣兒:“沒事兒,我還撐得住。要是留他在剛才那個地方,一會兒豈不是讓人發現了?到時候說也說不清,還不如放在自己能看見的地方。”
她趁機掐了一把殷楚的小腿,讓你這麽沉!讓你突然暈過去!前一秒鐘不是還活蹦亂跳的嗎?!不是還敢摸我腦袋嗎?!不是還敢叫我茶茶嗎?!你現在有本事醒過來翻牆走啊!
“小姐,要不還是我一個人抱吧,你還沒嫁人呢,這就摸了男人的身子了。”飛浮委屈的說道。
江茗搖了搖頭,沒讓飛浮一個抱就是怕能顯出人的身形來,到時候來個人看一眼就說不清了。“沒事兒,反正你不說,我不說,誰都不知道。”
“小姐,你這不是自欺欺人嗎?”
江茗咬牙切齒:“你是不是和喬靳串通好了?一個人說我欺騙菩薩,一個人說我自欺欺人?讓你們兩個讀書,不是讓你們兩個來頂撞我的!我小的時候,老頭子不知道抱了我多少次了,那還不是我親爹呢!你那時候怎麽不說呢?!”
飛浮:“那時候不是沒跟着小姐嘛……”
江茗一腳把卧房的門踹開,把殷楚扔在地上:“行了,你有那麽多話說,還不如去把那屋子裏收拾幹淨,地上還有血呢。到時候別人問起來,難不成我要說我癸水來了?”
飛浮連忙跑出去,還沒忘了把門關上。
江茗看着地上的殷楚,嘆了口氣。說你是麻煩,你還真是麻煩起來了?
她掀開床帏,把殷楚連推帶蹬的塞進了床底下,又想了想,從衣服堆裏拿出幾件大氅,趴在地上給殷楚包了起來。
做完這一切,這才松了口氣,看着自己衣服上蹭的血跡,又趕忙換了套衣裳。這才想起方才殷楚說的話,惜隽來過這卧房了?
江茗掀開枕頭被子,仔細在床上搜索了一圈,沒有發現什麽奇怪的東西。她思忖片刻,又打開梳妝臺上的盒子。果然,在幾個珠釵的下方,墊着一張黃紙。
若不是她是壽謙票號的掌櫃,第一眼定然會忽略,可這東西她太熟悉了,這便是壽謙票號的銀票。
壽謙票號的銀票她是有很多,但都放在了那随身帶來的小木箱裏,這裏怎麽會有一張?
江茗将那銀票拿出來,掃了一眼,只見上面寫着今日的日期,存單是一百兩銀子。
江茗一時不知道惜隽這是什麽意思,又把周圍翻了一遍,确定再沒有其他東西了,這才轉身出去。飛浮這時也收拾妥當,跑了過來,咋舌道:“那哪裏是流了一點血啊?地上一大片,虧他還能站那麽久。我一會兒把擦了血的布子都拿去燒了,小姐放心。”
江茗點頭:“你辦事,我放心。你在這裏守着,不要讓別人進來,他若是醒了,讓他先別走,等我回來。”
飛浮應道:“放心,誰要是敢硬闖,我就一手刀把他放平。”
江茗又說:“不管是誰要進來,都不行。和你說我有什麽事兒,也不要走開,只有我親自回來了才算數。”說完,江茗就沖着衛氏的房裏去了。她倒要看看,惜隽和江宛,這是在打什麽算盤。
作者有話要說: 我和你們講!我今天在寫後面結局的綱要,寫的我感動壞了!我家茶茶和楚楚,真是太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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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我覺得我已經開始向美食文進軍了!今天的糟饅頭出自清代的《調鼎集》,感覺好好吃,我也想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