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1)
林下荒苔道韞家,生憐玉骨委塵沙。愁向風前無處說,數歸鴉。
半世浮萍随逝水,一宵冷雨葬名花。魂是柳綿吹欲碎,繞天涯。
承乾宮。
佟貴妃見寧德來了,馬上喚了乳母出來,叫她把胤禛抱出來。胤禛此時已經有兩歲了,跌跌撞撞地已經會走路了,極不喜歡被人抱,乳母謝氏才把他放下,就搖搖晃晃地往佟貴妃懷裏撲,奶聲奶氣地叫着:“額娘抱抱,額娘抱抱。”
寧德坐在一邊,心中一酸,眼眶幾乎要紅了,見胤禛甜甜地喚着“額娘,額娘”往這邊撞來,她幾乎就要張開手臂把他擁到自己懷裏親個夠了。可是,看着那個圓乎乎的小身子越過自己,一頭撲進了佟貴妃的懷裏,她的心一下子就像被抽幹了似的,只能緊緊地盯着胤禛看,似乎要把他可愛的小模樣深深地印在自己心裏。
她明知此時的自己一定是很失态的,可是平時的忍耐力再好,如今也克制不了自己,不管佟貴妃會不會疑心自己,寧德就這樣怔怔地盯着胤禛,她真怕自己忍不住把胤禛一把奪過來,攬到自己的懷裏。
幸虧此時,胤祚的哭聲及時響起。乳母把祚兒抱到寧德身邊,難為地說:“這剛吃過奶,怎麽又哭上了,吵到兩位主子了。”
“還是我來吧。”寧德稍稍理了理失常的情緒,接過胤祚,把他抱在懷裏空落落的心一下子觸了底,一切都有了依靠。是的,是的,這個才是我的兒子,額娘的好兒子。寧德聞着他淡淡的奶香安心了許多,她在心底默默地說:祚兒,祚兒,你也要像你哥哥一樣,平平安安地快點兒長大啊,額娘就只有你這麽一個孩子了,額娘一定和你皇阿瑪一起把全天下最好的東西都給你的。你一定要乖乖的啊!
胤祚不知是不是聽到了寧德的心聲,還是對寧德特別親,被寧德抱在懷裏輕輕安撫了幾下,便漸漸止住了啼哭,睜着一雙好奇的大眼睛開始打量起這個與永和宮不同的地方來了。
胤禛倚在佟貴妃懷裏,正往自己嘴裏塞薩其馬,見今天屋裏多出來個漂亮姐姐,還有一個愛哭的小家夥,就不解地問佟貴妃:“額娘,額娘,他們,誰,他們,誰?”小家夥話還說不利索,不過已經夠煩人的了,每天逮着機會就提問題,惹得佟貴妃頭大,偏生又是極寵愛的小寶貝,連一句重話都不舍得說。
她一臉慈祥地對胤禛說道:“那個也是你額娘,快,叫聲額娘啊!”說完善意地向寧德微微一笑,又推了推胤禛。
寧德的心簡直要跳出來了,這是她産後第一次到承乾宮裏來,不承想禛兒已經長這麽大了,她的心怦怦地跳着,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期待禛兒能叫她一聲額娘。禛兒,禛兒,你還記得額娘嗎?寧德在心裏聲嘶力竭地吼着。
胤禛歪着腦袋看着寧德瞧了一陣,他有些迷糊了,怎麽這個漂亮姐姐變成自己的額娘了,那額娘呢?他回過頭,望了望佟貴妃,見佟貴妃笑眯眯地朝他揮了揮手,“傻孩子,快叫人啊!”
胤禛不再猶豫了,這個漂亮姐姐也做自己的額娘嗎?好啊!這樣就能多一個人來疼自己了。他咧開嘴朝着那個漂亮姐姐笑了笑,跑過去,拉着寧德的衣襟道:“你也是我額娘嗎?那你會不會對我好?”
難得見他說話這麽利索,只是還有些含糊,寧德鼻子一酸,眼淚流了下來。她摟住胤禛,哽咽道:“額娘自然會對禛兒好,額娘一定會對禛兒好的!”
胤禛少年老成地點了點頭,很大男子主義地拍了拍胸口道:“額娘對禛兒好,禛兒将來長大了也要對額娘好!”
他見寧德激動得哭了,踮了踮腳,似乎想給寧德擦眼淚。寧德心裏甜蜜地笑着,故意俯下身子能讓他夠着,果然胤禛掏出帕子在寧德的臉上擦了幾下,好在寧德不喜歡塗胭脂水粉,不然被他這樣沒頭沒腦地擦過還不成了大花臉。胤禛不解地望着寧德,這個漂亮額娘為什麽又要哭了呢?皇阿瑪不是說過了嗎?男子漢大丈夫是不能随便哭的,這個漂亮額娘怎麽一直在哭啊,他從來沒有見過額娘哭,難道這個額娘真的是水做的嗎?奇怪,真是奇怪,和她手裏抱的那個小東西一樣都是那麽愛哭。唔,是了,他戳了戳胤祚,好奇地問道:“額娘,這個是什麽啊?”
寧德忙把胤祚抱到胤禛面前,柔聲道:“這是你的小弟弟,來和他打個招呼吧。”
胤禛一撇嘴,“切,我才沒有這樣一個愛哭的弟弟呢!皇阿瑪說了,男人不能掉眼淚,我是男子漢!”
寧德看着眼前這個小大人似的胤禛,思緒一下子回到了當年的除夕夜,太子胤礽當年似乎就對懷裏的他說過差不多的一番話。時間過得真快啊,好像轉瞬間,胤禛就長大了。
寧德只顧看着胤禛,沒注意到珍珠出了門又進來遞給佟貴妃一張字條,佟貴妃漫不經心地看了兩眼,便對胤禛和胤祚的兩個乳母使了個眼色,又向寧德說道:“讓他們兩兄弟先下去玩吧。妹妹,我要和你談點兒事,別拘着他們了。”
寧德擡頭看到佟貴妃手中的字條,便知道她有正事要和自己說,于是也理了理思緒,略帶不舍地把胤祚小心翼翼地遞給乳母。
佟貴妃注意到寧德看着胤禛的眼神,見胤禛已經進了內室,拉過寧德手說道:“妹妹,如今你身子好了,我這承乾宮你想來的時候便來,當初我們不是也說好了嗎?甭管外面怎麽說,禛兒,是我們共同的孩子。待會兒吃晚飯,你和祚兒都留下來,雖說我這承乾宮沒有你永和宮裏小廚房做的菜好吃,但妹妹要是不嫌棄的話就留下來晚點兒再回去吧,我們兩人也好說說體己話,幾個月不見也怪想你的。”
寧德笑了,“姐姐有心了,下次見到姐姐的時候怕是要稱呼姐姐為皇後娘娘了,我還有什麽嫌棄的,倒是擔心姐姐做了皇後娘娘就不理我這個小小的德嫔了。”
佟貴妃一下變了臉色,連聲音也有些結巴,可以聽出她到底還是熱衷于名利,僞裝得再好到底還是不甘心為貴妃,“皇上……皇上和你露底了?”
寧德微笑着搖了搖頭,“沒有,皇上沒有說,但是姐姐怕也是得了消息吧?”
佟貴妃不明所以,直到看到寧德笑着看了看她手上的字條,方才舒了一口氣,笑道:“我道你指的是什麽,原來還是此事,你的耳報神也靈,知道今天宜嫔帶人去了永壽宮尋人晦氣去了,不過這也是件小事,掀不起多大的風波,讓她們去鬧一場也就罷了。”
寧德搖了搖頭,胸有成竹道:“事雖不大,但是有人總有手段會把事情搞大的。姐姐,瞧着吧,過了今天,這後宮的格局總是要變一變的。”
佟貴妃斜睨了她一眼,抿嘴先笑了,“你倒是蠻有把握的嘛,覺得你和皇上越來越像了,就會在我面前裝深沉。小促狹蹄子,你就裝吧,估摸着姐姐我老了,不中用了是吧?”
寧德見佟貴妃與她玩笑,卻不再逗她,索性挑明了細細與她分析道:“距離上次皇上冊封後宮已經過去了三年多,這期間後位空出來了,成常在是生了七阿哥的,但現在沒有升她,依舊還是常在的位置,新來的衛氏雖然頗有聖眷,但是也還沒有正式的封號,現在……”寧德瞥了一眼永壽宮的方向,繼續道,“那邊還在鬧,雖然不知道結果怎樣,但是總要有人下來,有人上去的。這樣一來,這些位子騰出來,皇上大概就是想等着一起冊封了。姐姐,現在已經是貴妃了,而如今整個後宮連個妃位也沒有,能威脅到姐姐地位的人怕是沒有的。冊封後宮,不升姐姐那是說不過去的,再升上面不正是後位嗎?仁孝皇後薨後,這個後位虛閑了三年,如今距孝昭仁薨了也差不多有三年的樣子了。前線傳來消息,南方的戰亂怕是年初就可以平了,這一次皇上是等着機會要普天同慶的。冊封,我估摸着,也快了,就在這幾個月了吧。”
佟貴妃點了點頭,淡然地說道:“借你吉言吧。”她頓了頓,“元和殿的那位最近可藏得緊啊,我幾乎都要把她給忘了,她這幾日也該出來活動活動了吧。”
寧德含笑道:“這才是榮嫔姐姐的高明之處,急流勇退,皇上的心裏會永遠記着她的,總比讓人厭了還在外面招搖的人好許多。她是宮中的老人,論資排輩,誰都邁不過她去,人要讓別人敬你,必先自重。”
佟貴妃笑了笑,“她的病也該好了吧。”
寧德與她相視一笑,“就在這幾日了。”
寧德随意地拈起一顆馬奶葡萄,細細地去了皮,放到嘴裏吃了,方才道:“這葡萄不錯,往年的也不見有這樣的甜。”
佟貴妃笑道:“你個饞嘴的丫頭,我就不信皇上沒有賜你,定是自己嘴饞吃完了,又盯上我這裏的啦。我不與你打饑荒,待會兒讓你的琉璃自己找珍珠要去,統共就一簍,你都拿去吧,吃完了再想要,我可沒有辦法了。”
寧德作勢道:“姐姐,您就消遣我吧,我不過就贊了這葡萄幾句,倒是繞出您那麽多的抱怨來。不敢了,不敢了,下次再也不敢到您這裏吃東西了,下回來我必定叫琉璃自帶着克食。”
佟貴妃強忍着笑意道:“就你嘴毒,有時候正是恨不得撕爛你這張小嘴,又怕皇上回頭找我的晦氣,罷了罷了,倒是我讓着你吧!”
取笑歸取笑,佟貴妃還是正了正顏色,把手中的字條遞給寧德,道:“你也看看吧。”
寧德伸手接了過來,聽到佟貴妃語重心長地說道:“這些日子你那位金萱妹妹似乎和宜嫔她們走得極近啊,這一次在永壽宮裏鬧事也有她的份兒,好在還算聰明,沒有冒失,倒是把敬嫔和平嫔這兩個人引到了甕中,自己全身而退。”
寧德怎麽會聽不出她的意思,金萱妹妹是一個怎麽樣的人,她還會不清楚嗎?看着是她在挑頭鬧事,若背後沒有人教她,她也不至于學得這樣伶俐,自己一味地護着總歸也不好。看來敬嫔那件事對她影響極深,這次跟着她們去鬧事估計還是有心結的。只是有些話終究不能在佟貴妃面前明說,于是寧德輕輕地嘆了一口氣,“天要下雨娘要嫁,她的心不在我這兒,就随她去吧,不出去歷練歷練怎麽能明白水的深淺啊。”
佟貴妃看了寧德一眼,似乎想勸她什麽,終究只是動了動嘴唇,卻什麽也沒有說出來,過了良久方才緩緩道:“你自己明白就最好了。”
寧德溫婉一笑。
佟貴妃現在是在學仁孝皇後,無為而治,不比當年孝昭仁皇後在世時,處處親力親為,絲毫不敢懈怠,從後宮的一草一木到妃嫔身上的一針一線都要親自過問,一心想要比過仁孝皇後去,把這個後宮管得像鐵桶似的,自然也不會出現今天這樣的情況。不過如今這位主子卻是打定了主意要做菩薩,放手讓下面的人去鬧,只要不太過分她是絕對不會出面彈壓的。人人都道承乾宮裏的是一個頂好脾氣的主子,寧德心裏頭透亮,佟貴妃盯上後位早已不是一天兩天的事了,可以說她比當年孝昭仁皇後更急,只是掩藏得更好。雖說她表面上事事不在乎,其實這後宮的一草一木,任何的風吹草動都逃不過她的眼睛。寧德不知道她在這宮裏有多少眼線,只是這幾年跟在佟貴妃身邊,讓她深深了解到了佟貴妃身後的力量,就像此刻宜嫔她們還在永壽宮裏折騰,這邊她卻連結局都已經替她們考慮好了。
無為而治,誰說不是更輕松呢?
寧德心底微微冷笑,宜嫔她們無論争得再怎麽厲害,得益的永遠只是站在高處的佟貴妃。兩虎相争必有一傷,無論是哪方贏了都只是為她除去一個隐患而已,剩下的那個必定元氣大傷。倒是自有新人來到,又可以開始新一輪的戰争。這個後宮其實和朝廷也沒有什麽差別,皇上要拿群臣相互制約,佟貴妃更是摸透了這個辦法,平衡着後宮,除了她永遠不可能有一人獨大的機會。
争和不争,此時似乎已經沒有了區別,像榮嫔一樣隐退,那更像是一種姿态。如果可以選擇,寧德更願意和佟貴妃一樣在高處靜默地俯視着衆人,她是一個似有若無的影子,皇上的影子,佟貴妃的影子,你可以看得到卻抓不住。
寧德把看完的字條順手扔進了面前的暖熏中,兩人心照不宣地看着暖熏裏騰起的火苗把字一點兒一點兒地舔蝕掉。
等到暖爐裏的字條連灰燼都不見了,佟貴妃才緩緩開口說道:“明日你若有空就幫我去元和殿看看榮嫔吧,怎麽說她也病了那麽多天了。”
寧德默默點頭,還待再說就聽到門外傳來一陣紛亂的腳步聲,門外伺候的珍珠似乎吓了一大跳,高呼道:“皇上吉祥!”
佟貴妃與寧德對視一眼,立刻站起身來接駕。軟簾揭開,玄烨大步流星地走了進來,見寧德也在,一愣,随即笑着感慨道:“要是她們也能像你們一樣姐妹情深,閑着沒事和和氣氣地聊聊天就好了。”
寧德裝作不解地問道:“皇上神神叨叨地又在數落誰呀?哪個人有那麽大的膽子敢惹得我們的皇上不快。”她自顧自地先笑了笑,又幫玄烨解下披在身上的海龍大氅,囑咐道,“姐姐的屋裏熱,別又悶出一身汗來。”
玄烨嘆了一口氣,寬慰似的拍了拍寧德搭在肩上的手,只是眉宇間仍舊有些隐隐的怒氣,“這裏才有些百姓人家裏頭說的家的味道。”
佟貴妃不能像寧德那樣裝作什麽都不知,她畢竟主掌着後宮的大小事務。永壽宮的事要是真計較起來,論個失察之責,自己也難以推脫,只好小心翼翼地問道:“皇上是因為那個宮女的事嗎?”
玄烨看了佟貴妃一眼,點了點頭,“你也有所耳聞了吧?這次她們鬧得也太不像話了!”
見玄烨動了怒氣,佟貴妃退後一步,恭恭敬敬地跪下磕頭道:“是臣妾辜負了皇上的信任。皇上把後宮交給臣妾管理,臣妾有罪,一時失察,不能好好教導衆位妹妹,讓皇上失望了。”
玄烨走過去扶起佟貴妃,“起來吧,這哪裏是你的過錯,朕知道你素來是心慈人善的,哪裏有她們那麽多的花花肚腸,要你幫朕看着這個後宮倒是讓你受累了。朕也知道這個位子不好坐啊,看看你,這幾年瘦了多少!這宮裏面的瑣事多,朕也向你透個底,吳世璠撐不了多少日子了,投降也只是時間的問題,到時候朕準備大宴群臣,大赦天下,來個普天同慶。這後宮自然也要熱鬧熱鬧的,又趕上三年一次的選秀,皇額娘的意思還是想趁着這次機會把後宮的冊封大典也一起辦了,索性辦得盛大些,露露我們皇家的底氣。朕的萬壽節,皇祖母的千秋,朕算算又要讓你受累了。今年事情多,要是真的忙不過來,就讓德兒幫你分擔一些,不要累着了,身體要緊。哦,還有東珠的妹妹,溫嫔海瀾珊,朕瞧着辦事也很利落,你們要是人手不齊倒是也可以叫她來幫忙。”
玄烨說了一通,又從永壽宮裏趕過來,正覺得口幹,見寧德已經泡好了茶遞過來,笑了笑先接了,喝了一口果然滿嘴清香。
佟貴妃在一旁含笑點頭道:“還是皇上考慮得周詳。”她轉頭對寧德說道,“妹妹,沒事就常過來幫我吧,自己這幾日精神也不濟,倒是很多事不能考慮得周詳。這次發生了這麽大的事我也不知道,還驚動了皇上,罪過罪過,你若是肯來我倒是能松一大口氣呢!”
寧德正想推辭,佟貴妃卻不讓她有這個機會開口,“皇上,幹脆此刻就把溫嫔妹妹請來吧,我們幾個正好一起商量商量皇上萬壽節的籌辦。”
寧德被她一打岔先笑了,“姐姐,這壽星還在這兒坐着呢,我們一商量不是全被他聽去了,回頭還要被他抱怨沒心意不曾?”
玄烨擺手制止道:“倒不是為了這個理。你辦事朕放心,赫弦啊,先不急着請溫嫔過來。朕這次來是想和你商量一下平嫔的事,她這次做得有些出格了,朕想着不能再這樣縱容她了。她也是一個大人了,不能總想着有自己的姐姐、阿瑪罩着,別人就不能把她怎麽樣。上次宜嫔懷着胤祺的時候,她就已經出言不遜了。朕總是想着她的姐姐,念着她還小,咯布拉和索額圖都是當寶貝一樣捧在手心裏長大的,難免嬌氣些,在宮裏過個幾年就好了。現在朕才知道,她進了宮在自己的寝宮裏還是那樣無法無天,對那些宮女、太監天天動辄怒罵鞭打,哪裏有個後妃的樣子,今天要是朕再晚去一點兒,朕和晚晴的孩子未必就保得住了。”
“這麽嚴重?”佟貴妃反應過來,“呀,那個衛氏有了皇上的孩子?恭喜皇上了!”
寧德初聞此言,心裏怦怦直跳,玄烨和其他的女人并不是第一次有孩子,這她早就知道了,只是乍然間聽聞心中還是有些異樣。其實當年自願和玄烨回宮,她早就準備好接受一切了,就算留在民間,男人三妻四妾也是平常。自己這樣的身份,就算不能嫁入天潢貴胄之家,也至少是和門當戶對的人家定親,稍稍有些體面的門戶,對方少不了也是要納妾的,只是未必像後宮裏會有這麽多女人,而且動辄便有殺身之禍,牽連九族之嫌。她微微嘆了一口氣,強打精神。她學不來佟貴妃的賢惠,也做不來端嫔那樣的狠辣,只是一時恍然出神。
人生之事十有**不如意,在別人看來自己得盡帝皇寵愛,又有子傍身,一個包衣奴才的女兒做到現在的人中龍鳳,是何等的意氣風發。其實自己才明白背後的心酸,不只自己,連皇上、佟貴妃可以算得上當世之中最具權勢的兩個人了吧,可是許多事他們也未必如意。
她一時出神,沒有留意到皇上和佟貴妃的對話,只是隐約聽見兩人在商讨如何處置平嫔。
佟貴妃見皇上特地為此事來找她,心中已明白了大半,她雖不通政事,但素有心機,看來皇上是有心要把他們佟家也一并拉下水了。若是寧德聽到,大概能想到皇上要對索家下手了。朝廷之上,索額圖、明珠把持朝政多年,素有根基,兩人又針鋒相對。這本來是帝皇所能容忍的,但是最近彈劾索額圖貪贓舞弊的折子越積越多,而且又有胤祚一事,玄烨不覺動了心思,要除索額圖那就要連明珠一并除去,斷不能容一人獨大的場面發生。因此玄烨需要攪動朝廷的格局,從現在開始就要部署了,熊賜履在漢人官員中很有地位,上書房裏除了索、明兩人就屬他資歷最深,近年來他也漸漸有意地在上書房裏注入新鮮的血液,提拔李光地、陳廷敬和張廷玉等人。但是真正意義上能對抗明珠和索額圖的就是佟家了。佟國維是朝中文臣的翹楚,其弟佟國綱在漢軍中效力,亦有一定的影響力,佟佳氏勢力盤根交錯,若是要扳倒索額圖和明珠,非要假他們之手不可。
佟貴妃知道自己躲不過去了,于是硬着頭皮試探着問道:“皇上的意思是?”
玄烨看了她一眼,“赫弦,朕既然把這後宮托付給你,該怎麽辦你就怎麽辦吧,不必有什麽顧慮。”
佟貴妃聞琴聲而知雅意,這次處理平嫔不必再有什麽顧慮了,于是宛然一笑,“嗻。”
玄烨知道佟貴妃此人一點即透,于是也不再多言,此次來承乾宮的目的已經達到就不想再多做停留,起身就要離開。無意間他見寧德還在發呆,心裏不覺多了幾分歉意。他看似無意地問道:“德兒,你回宮嗎?朕送你一程吧。”
寧德吃了一驚,擡起頭,對上玄烨透亮的眸子,她知道他是有話要對自己說,于是笑了笑道:“臣妾謝皇上,就不打攪佟妃姐姐了,我明日再來拜訪吧。”
佟貴妃不敢相留,站起來把兩人送到門口,一直看着他們走遠才轉身回宮。
宮外,雪又下了起來。從佟貴妃的房間出來,兩人不覺同時深吸了一口門外清新而凜冽的空氣。出人意料的是,寒風裏的味道并沒有在屋裏想象的那麽冷,帶着點兒梅花似有若無的清香反而讓人神清氣爽,一改剛才的昏昏沉沉。
玄烨和寧德相視一笑,承乾宮雖好,到底太惰人心智,是雄鷹的總歸是要在寒風裏翺翔,做不來籠子裏的金絲雀。
玄烨不覺起了踏雪尋梅之意,拉着寧德的手低聲說道:“陪朕走走吧。”
寧德微笑着點了點頭,心想要是佟姐姐在此又該勸皇上當心身子了,大雪天的她們總是不明白有什麽好走的。
兩人手牽着手,走了幾步,寧德就感覺梁九宮雖然勉力在為他們打着傘,可是還免不了落在大氅上,再看他,可憐的已經成了一個雪人。寧德知道他是乾清宮的總管太監,在這後宮裏的地位極高,一些小主見了他還得瞧他的臉色,連佟妃姐姐也一直對他多加籠絡,想來自他做了皇上的內侍後已經很久沒有受過這樣的苦了,于是笑着對上梁九功的目光,伸手把雨傘接了過來,遮在玄烨頭上。
梁九功原先也沒有這樣大的膽子,但不知為什麽被寧德平平淡淡的眼神一瞧,就不由自主地松開了手,呆呆地出神。
身後的小毛子見梁公公立在那裏發呆,立刻拿了手裏的傘給他遮上,他回過神來,寧德和皇上卻已走遠,立刻擡腳跟上,凝神一看幾乎吓出一身冷汗。德主子手中的傘此時竟然跑到了皇上手中,寧德倚在玄烨的懷裏,遠處看來兩人幾乎融為一體。
剛才從佟貴妃的承乾宮裏出來,還不覺得冷,現在倒是被凍得鼻子有些泛紅,寧德向玄烨的身邊縮了縮,玄烨微微一笑,體貼地把她摟在懷裏。一手打着傘,一手攬着寧德,玄烨只覺得分外寧靜和安心,聞着遠處梅花暗香浮動,此刻天地間似乎就剩下了他們兩人,往日的爾虞我詐,帝皇權衡仿佛都被抛在了一邊。
他不覺動情,“我……”這個“我”他好久沒有用了,現在突然冒出倒是有些不習慣,只是在這意境之中脫口而出也是尋常。他頓了頓,決定繼續用“我”字開頭,只是聽來還是有些生澀,“我……那個衛氏……”第一次他不知道如何去組織句子,也許是因為這景色而失色,也許只是為了懷裏的人。
恍然間,一只溫膩的手滑上他的嘴唇,他低頭,看見寧德裹得像粽子一樣,露出一雙秋水似的眼睛望着自己,“皇上,不用再說了,德兒懂的。”
是的,懂得,她聽得出玄烨稱呼自己為“我”的時候有多勉強,九五之尊永遠是九五之尊,能像普通老百姓那樣過日子無疑是癡心妄想,有了玄烨那一聲勉強的“我”,一切就已經足夠了。她不懷疑他愛自己不夠多,她明白他,就像玄烨看得出她對衛氏介懷了一樣,寧德已經從剛才的聲調中讀出原來皇上是想向自己解釋的,這就已經足夠了。
她會等着的,等着玄烨真正地能用“我”來稱呼自己,哪怕海枯石爛,至死不渝。這一點從她進宮伊始就下定了決心。不期良人能無愧于自己,只求自己不負于自己之心。
可惜她錯了,這一次皇上是真的想要和她辯解,對衛氏他沒有動心,連一點點的情欲之心也沒有,只是覺得她很可憐,憐惜絕不是愛情。身為一個皇帝他理應鐵石心腸,他不能有情,皇帝有情倒黴的是天下的百姓。皇阿瑪迷上了董鄂妃,把一個爛攤子留給了自己,更別提他們漢人裏頭的唐明皇,一個開創開元之治的盛世英主最後落得晚節不保,慘死宮中。這樣的例子比比皆是。
這次為了胤祚,他理應做些姿态給人看,其實不用說他也明白,惠嫔無論如何也沒有這樣大的膽子,在自己一頓數落之後還敢把人往自己的身邊送。再聯系到從慈寧宮回來之後自己醉酒失态的種種,不難想到這件事恐怕和皇祖母會有千絲萬縷的關系,于是他就故意寵幸衛晚晴,讓她一時風光無限,成為衆人的焦點,盡力把胤祚一事的影響消除到最低。
這一番心思他不知道寧德是不是懂得,只是長久養成的習慣,不足以讓他開口辯解,本來他是打算在這條路上好好和寧德談一談的,不想被寧德一打岔,皇帝的尊嚴又回來了,他把這段話就此咽下,只是抱着寧德久久不語,一直把她送到了永和宮。
轉眼就到了三月,佟貴妃一道懿旨把平嫔貶為平貴人,罰俸半年,禁足靜觀齋。因為是佟貴妃的意思,而且平嫔确實犯了錯,危及皇子這件事放在哪朝哪代都是大事。只是降為貴人已經有網開一面的意思了,赫舍裏家也不好再多說什麽,索額圖因此還上了一道請罪折子,要求嚴懲平嫔。有人做戲自然有人看,玄烨一番好言勸慰給攔下了,倒是一派君臣融洽的樣子。
四月,皇太子胤礽就傅,玄烨以大學士張英、李光地為太子師,又一次提高了他們的政治地位。
接下去的幾個月裏,佟貴妃、德嫔和宜嫔為大典的籌備忙得焦頭爛額。佟貴妃雖然得了寧德和海瀾珊這兩員幹将的幫助,仍舊是腳不沾地地操勞,但她心中一直存了心思,眼睛盯着坤寧宮的位子,鉚足了勁要幹出一番成績給人看,這次敢得罪赫舍裏家在一定程度上還和她心中的主意有關。
八月,丹桂飄香,宮人衛氏在惠嫔的照料下在永壽宮誕下八阿哥胤禩。
康熙二十年十一月定遠平寇大将軍等率軍入雲南,吳世璠自殺,标志着三藩之亂徹底平定。
十二月,玄烨以三藩平定在太和門受賀,宣捷中外。
上太皇太後、皇太後徽號,晉貴妃佟佳氏為皇貴妃,冊封孝诏仁皇後之妹鈕祜祿氏為溫僖貴妃,晉惠嫔那拉氏為惠妃,宜嫔郭啰啰氏為宜妃,榮嫔馬佳氏為榮妃,德嫔烏雅氏為德妃。 頒金冊金印。成常在戴佳氏為成嫔,頒金冊。庶妃衛氏晉為貴人,賜號“良”。
就在衆人沉醉在帝國的一片喜悅之中時,延洪殿裏傳來敬嫔染疾暴斃的消息。消息傳到佟貴妃的承乾宮時,佟貴妃正按着皇貴妃的品階穿上朝服準備去慈寧宮叩謝太皇太後。佟貴妃聽到消息皺了皺眉頭,随即對一邊的珍珠道:“眼下這個時節,太皇太後和皇上都在興頭上,就不要拿這樣的消息去驚擾他們了,敬嫔先停屍入殓吧,等過了節我再上禀。”說完她又開始專注于自己的着裝,平靜得像什麽也沒有發生過。
沒有人清楚到底是宜嫔還是溫嫔抑或是後宮中的某一位在暗中下手,還是自己真的熬不過歲月的折磨,敬嫔就這樣在康熙二十年的春天,在萬物複蘇之際,默默地走向了死亡。在大清剛剛結束了八年的三藩之亂,社會經濟開始恢複的時候,在康熙意氣奮發地開始構建他的康乾盛世之時被人擡進了陵地。
敬嫔離開了後宮這個絢麗的舞臺,不過她在臨死前還是給這個本來已經夠混亂的世界留下了最後一樣東西。
“下一個就是你。”當端嫔接過充滿敬嫔死前咒怨般的字條時,她把這張薄薄的白紙緊緊地攥在手心裏,仿佛一松手便要成真似的。端嫔的目光恐怖而寒冷,她對着空氣輕輕地喃喃自語道:“兆佳氏,我的好妹妹,我可不像你這樣愚蠢,那個賤人我總有辦法除掉的。”
懷疑和報複在後宮中幽暗地滋長。
養和精舍,位于紫禁城東北部的寧壽宮區,一直是大行皇帝的太妃們養老的居所,地處偏僻,沒有什麽人氣,偶爾有幾個太妃也大多清心寡欲,躲在屋子裏吃齋念佛。
今日養和精舍的園子裏,俏生生地立着兩個衣飾華貴的年輕女子,從她們的衣着打扮來看竟是後宮裏主子那一級的,不知為何竟沒有帶一個宮女。
只聽一個紅衣女子聲如出谷黃莺,“這一次可多謝妹妹了。”
藍色宮裝女子徑自望着枝頭的綠葉出神,恍若未聞般沉靜悠然,片刻才道:“哪裏的話,以後還需多多倚仗姐姐,妹妹年少,不懂事,日後有得罪的地方還請姐姐見諒。”
這兩人正是現今的宜妃郭絡羅氏纾毓和溫貴妃鈕祜祿氏海瀾珊。
宜妃笑道:“妹妹才進宮三年就已經是貴妃了,想來承乾宮的那位辛苦經營那麽多年也不過是個皇貴妃,我這個做姐姐的只怕還要妹妹多多提攜呢。”她誠摯地凝視着溫貴妃道,“總之一句話,你我聯手,我在明,你在暗,就如同當日在永壽宮一般。”
海瀾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