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1)
蜃闕半模糊,踏浪驚呼。任将蠡測笑江湖。沐日光華還浴月,我欲乘桴。
釣得六鼈無?竿拂珊瑚。桑田清淺問麻姑。水氣浮天天接水,那是蓬壺?
冬天天亮得晚,但是乾清宮只看時辰不看天色。不到寅時,緊鄰着月華門的西配房裏就已經聚集了乾清宮的大小宮女、太監,除了不當值的跟粗使、沒有身份的之外,幾乎都到齊了。
衛晚晴到乾清宮已經有一個月了,一切并不像她想的那樣,禦前行走,那是後宮裏多少宮女盯着的美差啊。若不是得了惠嫔的力,只怕自己現在還在浣衣局裏洗衣服呢。皇上似乎已經把自己給忘了,倒是害自己瞎擔心了那麽久。年前,聽說永和宮的成常在得了皇七子,皇上賜名胤祐。她反倒安下心來,穩穩當當的在乾清宮裏做起了小宮女,雖然時刻要謹小慎微不敢大意,但比起以前在浣衣局裏洗衣服終究好上許多,想明白了也就罷了,自己不過是這後宮裏的一粒棋子,下棋的人要把自己往哪裏放就往哪裏放吧。
這一日恰逢大節,玄烨自散朝之後,奉了太皇太後和太後在慈寧宮接受後宮妃嫔朝賀。難得一向養在宮外的大阿哥與三阿哥也奉旨回了宮,端坐在自己的母妃身邊承歡。因幾位老太妃和年長一輩尚能走動的福晉們也入宮道賀,慈寧宮裏今個兒倒是齊聚一堂,熱鬧非凡。
寧德因為剛坐完月子,玄烨怕吹了風不好,只是晌午讓她來略略坐了坐,便早早地遣了她先回去了。況且寧德估摸着金萱剛産下胤祐,現在還不能下床,自己帶着衆人在慈寧宮裏熱熱鬧鬧,留她一個人在永和宮裏冷冷清清,她知道産後最是會多心,于是也不推辭就先回去了,倒也省得再看各宮人的嘴臉。
在慈寧宮,皇帝高興被衆人勸着不免多喝了幾杯,一時有些不勝酒力,微微有些暈眩。梁九宮忙上前替皇帝脫了大氅,遞給了早已候在一邊的衛晚晴。梁九宮瞧着皇上醉醺醺的樣子,躊躇了片刻道:“敬事房的牌子已經遞上來了,皇上今晚要不要翻哪位主子的牌?”
看着玄烨遲疑了一陣點了點頭,才敢揮了揮手,于是有一個小太監捧了朱紅填漆大盤上來,裏面裝的正是承喜的綠頭牌。
玄烨細長的手指輕輕地從上面撫過,薄薄的竹片上已經磨得光滑,那一簇如意頭墨綠雲紋在昏暗的燭光下泛出恍如碧玉般的湛青色。用松煙墨寫成的小楷就在他的眼前恍恍惚惚地跳動着。望着這些熟悉或者不熟悉的名字,他有些暈眩,手一松,啪嗒一聲,綠頭簽便灑了一地,只剩下那只朱紅填漆大盤還穩穩地被小太監托在手裏,顯得孤單而可笑。
衛晚晴被唬了一大跳,她有些慌張地俯身,跪下雙膝,在清冷的大理石地面上拾撿那一地的碧色。
玄烨坐在椅子上望着那一團素色的背影,纖細的影子在明明滅滅的燭火裏和記憶中的影子漸漸重疊起來。他緩緩地伸出一只手,搭在晚晴柔弱的肩上。
晚晴覺着自己的心提到了嗓子口,卻不知道該不該回頭,只是這樣跪着,身子卻不可抑制地發起抖來,一陣冷,一陣熱,仿佛得了什麽重病似的難受。
玄烨身上微微熏人的酒氣混合着屋裏燒着的龍涎香鑽進她的鼻尖,呼吸間盡是他的氣息。晚晴臉頰上不禁飛上兩朵紅霞,正是那不勝嬌羞的神态讓玄烨情不自禁地吻了下來。冰冷的唇印在她發燙的面頰上,她只覺得腦中一片空白,想起來乾清宮前惠嫔說的那些話,看着眼前的這個陌生的男子,衛晚晴猶豫着終究還是把身子靠了上去……
比起寧德生皇六子胤祚的熱鬧,成常在生皇七子胤祐冷清了許多,賞賜不僅少了一半,來往走動的人也少了許多。慈寧宮和寧壽宮的兩位太後只是派了個嬷嬷來瞧瞧便罷了,寧德現在全副心思都放在了新出身的小阿哥上,因此也顧不得照顧她。倒是宜嫔帶了她妹妹時常來走動,無形之間,等成常在出了月子,她與宜嫔卻是越來越親近了,反而與寧德生分了許多。不過她一向是個老成的,面色上從不表露,依舊在寧德面前姐姐長姐姐短的,而寧德倒是把心思都放在了六阿哥身上,一時倒沒有顧那麽多。
自從成常在有了七阿哥,地位無疑在後宮之中高了許多,只是皇上一向是一起冊封的,除了寧德那次是特例,所以她現在還是常在的名號。只是不是一般小主的身份了,連帶着照料七阿哥新派上來的幾個教養嬷嬷和宮女,又有寧德特意新撥過去的幾個宮女,規格上于衆嫔也不遑多讓。
這一日,衆人倒似約齊了似的,一起聚到了宜嫔的麗景軒,只是敬嫔倒是宜嫔特意派人請來的。說是皇上的萬壽節快到了,想和衆姐妹一起商量一下給皇上送份什麽禮物好。成常在也不好意思推辭,而且這幾日皇上不知怎麽的看上了一個宮女,除了德嫔不便侍寝之外,便常常寵幸她。聽着音訊似乎還是惠嫔身邊的人,因為惠嫔的身份在那兒,而且又得了太皇太後的喜歡,大家倒不好故意過去尋茬。倒是又讓她憋氣了許久,總是在尋思着有什麽辦法能重新讨得皇上的歡心,這樣想來,去宜嫔那裏探探風聲和衆人交流一下經驗也是好的。
等她到的時候,衆人都已經到了,除了佟貴妃帶着胤禛去了永和宮看寧德,惠嫔和溫嫔幾人沒來外,麗景軒裏倒是很熱鬧。麗景軒本來風景就好,宜嫔又是愛熱鬧的性子,小小的一間內室被她打扮得精巧舒适。
敬嫔進了門,就見幾個地位低下的常在、答應出門來迎她,她微微點了點頭算是打招呼,直到看見宜嫔郭羅絡氏的妹妹木蘭也瑟瑟地站起來,她才露出滿意的一笑,對宜嫔告了座款款地坐下。這一切被金萱默默地看在眼裏,鼻子裏哼了一聲,心底憤憤道:“待會兒便要你好看!”
敬嫔卻沒注意到她這個小小的常在此時心中所想,只是愉快地挨着端嫔和平嫔坐下,笑着搭話道:“難怪皇上愛往妹妹這兒跑,這屋子裝飾得可真精巧,又暖和又敞亮,不像我那兒成天陰戚戚的,就算燃着地龍也不管用。”
宜嫔掩嘴笑了,“姐姐,您這是又拿我開玩笑呢,誰不知道姐姐的延洪殿是最有序整潔的啊,連皇上都誇姐姐呢!”
聽着宜嫔誇她,雖知不過是客氣話,敬嫔心裏還是有些樂滋滋的,不過卻聽宜嫔語氣一轉,幽幽地道:“更何況皇上哪裏看得上我這破落地啊,成常在既然在這裏我也不怕說了,就是永和宮的素淨恬淡也比我這裏強啊。我這個嫔做的都不及個宮女……”宜嫔的嘴角露出淺淺笑意,笑意裏卻透着一股心酸。
平嫔看了她一眼,語調突然清冷下來,“姐姐說的可是那個辛者庫的丫頭。”比起宜嫔的寵幸,平嫔似乎連皇上的雨露均沾都承不上邊,要不是她出身高貴,姐姐是當年的仁孝皇後,又是當朝太子的親生姨母,早就被衆人遺忘,現在她似乎只是一尊泥塑被衆人捧着,供着,空有虛名。所以提及衛晚晴她比宜嫔更恨,這樣一個肮髒的丫頭居然越過堂堂的世襲功勳之女,能博得皇上的寵愛。
撲哧一聲,原來是窗外樹枝被積雪壓折的聲音,此刻聽來一股冷意直直地侵入人心,屋裏的每個人都不禁若有若無地打了個寒戰,适才好不容易營造起來的歡樂融洽氣氛一掃而空。
宜嫔鳳眸裏流露出一抹笑意,拍了拍手,招呼道:“來人,我怎麽覺得這暖爐突然冷下去了,再添一點兒炭吧。”她回首向衆人一笑,“我們自己樂自己的,剛才不是還好好的嗎?都怪妹妹我不是,何苦提起這傷心事啊,我們只能自己疼惜自己,何苦讓那妖精敗了我們的興呢!”
端嫔順着她的話,佯裝歡快地笑道:“是啊是啊,敬嫔妹妹,你沒來之前我們正在說木蘭妹妹養的那只小熊呢,前幾天剛剛生了一窩小貓,我瞧着好看,正想讨幾只去養養呢!”
木蘭腼腆地笑了笑,輕聲道:“小家夥調皮得很,可不好養……”
端嫔斜睨了她一眼,眼底頗有不屑,不過當着宜嫔的面也不好太明顯,于是輕笑着帶過,“妹妹到底年紀小,說的是小孩話。這貓兒狗兒的,自有下人去照顧,我們不過是看它個乖順,要是它真不聽話随便丢到哪兒去也是一樣的,不過是件玩物,妹妹還真是上心了。”
她還待再說,卻聽見遠處傳來一陣袅袅的歌聲,伴着二十一弦的古琴,在冬日寂寥的深宮中聽來,顯得分外悠揚清幽。
矮榻上坐着的成常在突然從鼻子裏哼了一聲,“專拿這樣的淫詞豔曲來迷惑皇上。”聲音不大卻足夠讓衆人聽到,一時氣氛又有些凝滞。
敬嫔茫然不解,便拉了拉身邊素來相厚的端嫔的衣襟,悄聲問道:“怎麽回事?”
端嫔十分不屑地回答道:“喲,你還不知道嗎?那個妖精如今住到了邊上的永壽宮裏,雖然皇上暫時還沒有下旨封她,不過那也是早晚的事了,真是可憐了宜嫔妹妹攤上這麽個‘好鄰居’,難為你還要打點了精神來招呼我們。”
敬嫔掃了一眼成常在,知道她是永和宮的人,今天見她這樣講怕是永和宮的那位也心生不滿了吧,心裏暗暗一笑,原來那個故作清高的德嫔也有嫉妒的時候,卻不知成常在與寧德早已貌合神離。
對那個新得寵的衛氏,她早就心生不滿,只是礙于皇上和惠嫔的面子,她不好意思故意出頭去招惹,其實心裏早就憋着一口氣。今日見衆人都齊全了,提起那個狐媚子都是一股氣,便想特意撩撥。于是她裝着不解,字斟句酌地問道:“成常在,她這唱的是什麽啊?你跟着你的德主子,想來學問都不差吧,不如講給我們聽聽?”
成常在見她扯上了寧德,撇着嘴道:“這是他們漢人宋代一個叫晏幾道寫的詞,說白了無非就借寫彈筝來表現當筵演奏的歌妓心中的幽恨。”
端嫔嗔道:“她還有什麽可幽恨的,一個辛者庫的賤奴飛上枝頭變鳳凰,她還不知足!”
敬嫔飲了一口新呈上來的玫瑰露,陰陽怪氣地道:“怪不得叫淫詞豔曲呢!還想着做娼妓呢,真真是下賤。”
被敬嫔這樣一提,衆人皆露出憤慨之色。宜嫔面無表情地望着衆人發怨,也不勸慰,只是在心底偷偷地微笑。
成常在手中的茶盅往桌幾上一放,發出一聲清脆的響聲,在喧嚣嘈雜的暖閣中聽來尤為刺耳。只見她直起身來,瞪着雙眼,咬牙切齒道:“既然如此,大家何不到永壽宮去拜會拜會這位新貴呢?”
滿室的人突然靜下來,這番心思她們早就有了,只是誰也不肯做那只出頭鳥,還在互相觀望着,說是新寵,可是這整個後宮之中還真沒有幾個人見過她。衛晚晴原先只是個浣衣局的宮女,自然不會有人知曉,後來又從永壽宮直接送到皇上的乾清宮去當差,侍寝後也只耳聞此女如何得寵,不見真人出來走動。因為她還沒有正式受封,連去太皇太後和佟貴妃那裏觐見的資格也沒有。每日只是待在惠嫔的永壽宮西殿一角,足不出戶,她們又不好殺上惠嫔的地盤去找茬,所以總是有一股氣憋在心裏。
不過聽了成常在的一席話,埋藏在心中的怨念又開始蠢蠢欲動了,誰不知道成常在的背後是永和宮的德嫔,聖眷正盛,連産二子,又與主掌後宮的佟貴妃交往甚密。如今成常在也誕下七阿哥,高升也是指日可待,這滿屋子的人誰也不敢視她為尋常的低等常在。不然也不會在宜嫔、敬嫔和端嫔之下另設一張矮幾與她,便是宜嫔的親妹妹,固倫恪靖公主的生母貴人木蘭也不過是打橫坐在下面。
許是寧德和金萱兩人皆沒有發覺,因為寧德常常避足永和宮,無形之中衆人便把成常在當成了寧德在外行事的槍棒,所以聽了成常在的提議,倒以為也是永和宮那邊的意思,這樣一來更加有恃無恐。
不知是誰先反應過來,應和了一聲,“不錯,不錯,我們正是該好好拜會拜會這個新妹妹呢!”新妹妹,三字咬得極重,生怕別人不能領會她的意思。
住在永壽宮裏的靈答應忙不疊地獻計道:“各位姐姐,趕得早不如趕得巧,今日惠嫔姐姐正好去了慈寧宮。上午已經有人來傳話,說是大阿哥下了學也要到慈寧宮去,叫永壽宮裏不用給她留膳了,怕是要在慈寧宮裏吃過晚飯才回來呢!”
得了靈答應這一條重要信息,衆人無疑都将心中大石頭扔到了一邊,要是一群人就這樣湧到永壽宮裏去,惠嫔面子上也不會好看吧。
整個暖閣中複又唧唧喳喳起來,衆人早已把衛晚晴視為眼中釘,正是等着這個機會來出口氣呢,如今被她這樣一提不由得個個氣焰高漲,蠢蠢欲動。
木蘭有些不忍,她弱弱地說:“這樣會不會不好?”
成常在橫了她一眼,卻笑着寬慰道:“這樣才更好,我們人多一起去,也好各自做個見證,知道大家不過是記挂着姐妹情誼,一起去瞧瞧這個新來的妹妹,有沒有什麽需要的,一片好心。就算皇上要怪我們吓着新人,大家光明正大一起熱熱鬧鬧地去,也沒有什麽不可告人的。”
端嫔拊掌道:“妹妹,此言甚妙,自古罰不責衆,就算有什麽要讓那個女人多擔待的,皇上也不會為了她一個小小宮女來和我們計較。這屋子裏有些悶熱,我正想出去走走呢!”
平嫔也站起來,眉眼間皆是志得意滿的笑意,“可不是嗎?看來我和端嫔姐姐也一樣,中午吃了太多油膩膩的東西,怕是停食了,正好出去消化消化,好在永壽宮離宜嫔姐姐這裏也不遠嘛!”
有了端、平兩嫔的話,衆人更是氣焰高漲,群情激昂,敬嫔原來還有些心虛,怕大家這樣貿然就到永壽宮裏去不好,不過受了衆人的影響,越發覺得心裏像是憋了一把火似的就要噴薄出來。自從那年因為她的關系連累了衆人,大家都不再似原來那般待她了,如今皇上也許久沒有來過她的延洪殿,無名之火正沒處發,現在一個小小的宮女都敢跑到她頭上去焉能不生氣。而且後宮之中,除了侍奉皇上本來也沒有什麽要她們做的,一大群女人被困在後宮之中,閑來無事正好逮着這麽一個機會能做些有趣的事,趕着熱鬧嚷着要去瞧瞧那個“狐媚子”了。
于是衆人浩浩蕩蕩地朝永壽宮“殺”去,走在最前面的就是敬嫔、端嫔和宜嫔,後面緊跟的便是成常在和平嫔。
後宮的男人太少,愛太少,女人太多,而等着要分這份寵愛的女人更太多了。
說不清誰對誰錯,争來争去的只是一份誰都争不到的鏡花水月。延綿不絕的亭臺樓閣之後,是寒玉生煙,胭脂生涼的寂寞宮愁……
永壽宮。
甑甑的琴音波動了兩下,似乎是彈琴的人也覺察到了屋外陣陣飛揚的寒風,她按在琴弦上如蔥尖的細指停滞了一下。
呼嘯的寒風吹開了青紋的木窗,一陣凜冽的寒風吹進來把暖爐裏冒出的袅袅青煙吹得忽明忽暗,就如同她此時的心情。
被天下最至尊的人寵幸是什麽感覺,她不知道,心底卻不知為何有一種悸動和酸楚。這是愛情嗎?她問自己。曾幾何時,阿瑪還沒敗落的時候,她也偷偷在閨房裏做過這種絢麗而多彩的春夢,只是春夢了無痕。現在和皇上的感情,她明白,這談不上所謂的愛情,這個詞太神聖了,神聖到自己早已配不上這個詞,待罪之身,情何以堪,皇上給自己的更多的是憐惜,是欣賞,不是愛情,愛情不屬于這個後宮。
她也曾問自己,惠嫔娘娘是愛皇上的嗎?似乎也不是,但是又是,她的心裏只有皇上一個人,她要做的也想留住皇上,但這就是愛情嗎?似乎後宮裏的每個女人都把皇上當成了托付終身而且必須托付終身的良人,而皇上呢?他既受命于天,率土之濱莫非皇土,天下之民莫非王臣,他可曾明白女人的心事?
宮女碧漪見窗戶開了,忙跑過去把窗戶關起來,見自家主子還似木頭人似的端坐在琴榻邊,忍不住說道:“小主,窗戶開了,您怎麽也不找奴婢過來關起來啊!”
她是惠嫔指過來伺候衛晚晴的,因為皇上現在還沒有冊封,因此惠嫔也不知道到底該按哪種禮制,于是還是按着常在的例,把身邊的兩名丫頭指給了她。碧漪是從惠嫔那裏過來的,更何況衛晚晴也不是正經的秀女出身,還是從辛者庫出來的,連她都不如,便多少有些瞧不起她,因此言語上也不是很恭敬。
碧漪關了窗,還想繼續說,就聽見永壽宮外的小李子扯開嗓子尖聲報了起來,“奴才給各位主子娘娘、小主請安!”
衛晚晴愕然地正想開口,就聽見屋外傳來紛至沓來的腳步聲,踩得地上的雪咯吱咯吱響。
她看了一眼同樣驚疑不定的碧漪,按下自己微微有些驚慌的心神,心中默默想到:那麽多年的風風雨雨都過來了,再大的苦自己也受過了,還怕什麽呢?不過是一群後宮裏無聊的女人罷了,難道還能像餘嬷嬷說得那樣不堪嗎?畢竟都是高高在上的主子,就算來者不善,也要顧及她們的臉面,不會對自己做出什麽過激的行為吧?反正任她們在言語上怎麽羞辱,自己忍一忍,小心賠笑就算過了吧。她打定了主意便淡淡地朝碧漪說道:“泡茶去吧,人來了。”
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她輕輕地對自己說道。
衛晚晴,整了整衣冠,臉色帶着恭敬的笑意,站起身來,迎到了門口。
端嫔、敬嫔沒有看她一眼就一腳先走進了她的屋子,門口風大,她們雖是坐着轎子來的,裏面還配了暖爐,但是到底沒有屋裏暖和。倒是宜嫔與她對視了一下,眸子裏閃過一絲說不清的笑意,也快步走進了屋裏。
衛晚晴就像一個木頭人站在門口,寒風吹在臉上有些生疼,她看着那些和她共侍一君的女人魚貫而入,直到宜嫔的妹妹木蘭在她面前停下,柔聲說道:“姐姐,和我一起進去吧,外面風大。”
衛晚晴心中一暖,迎上木蘭充滿善意的眼睛,向木蘭感激地微笑了一下。
木蘭呆呆地望着面前這個麗人,她這一笑便真的似春風拂地,一時竟可以忘記屋外的天寒地凍。她不是沒有見過美女,自家的姐姐就是天仙一般的人物,只是她總覺得姐姐的仙氣更多的是靈氣,帶着煙火氣的靈氣。可是相形之下,姐姐就只能算是人間的美女,而眼前的這個女子仿佛九天玄女,而自己怕還是個沒有發育完全的小丫頭吧。
如果說宜嫔是一朵帶刺的玫瑰,寧德是空谷幽蘭,那麽衛晚晴就是那山澗的一捧清泉,純淨且清澈。
她一時有些忘情,難怪皇上會喜歡她。木蘭暗暗地想,莫說皇上,便是她一個女人都似乎有些迷上了她,要是時時刻刻都能看見她的微笑就好了,她不覺牽住了衛晚晴的手,拉着她就一起往屋子裏走。
碧漪原先在惠嫔那裏是見過世面的人,見到一時來了這麽多的主子和小主,便急急忙忙地跑到惠嫔的主殿裏找了幾個相好的宮女過來幫忙。又知道那些個主子個個嘴刁得很,也不敢大意,所以從惠嫔那裏特意讨了禦賜的茶葉過來,忙不疊地泡好了,才敢端上去。
這樣一忙活,等她端上茶來的時候,衆人已經都按着品階坐定了,倒是這屋子的主人衛晚晴卻沒有位置,正屏氣凝神地立在下首。
果然不出所料,端嫔才喝了一口水就故意找茬似的,把茶杯厭惡地推到一邊,冷着道:“什麽茶,這麽難喝。妹妹,你怎麽這樣小氣,留在好茶專門招待皇上的嗎?我們就這樣不招人待見嗎?”
碧漪倚在門邊心底偷笑,這個端嫔果然是個傳說中的糊塗主子,她正猶豫着是否要幫自己的小主回話解釋,又怕自己一個宮女貿然站出來招人嫉恨,更何況得罪了上頭的那位,連惠主子也未必能救得了自己,而且若是幫了衛晚晴,說出實情那不是讓端嫔下不來臺嗎?她打定注意,決定繼續沉默。
倒是敬嫔優雅地聞了聞茶香,抿了抿嘴才緩緩地說道:“姐姐,此言差矣,衛妹妹可是拿了禦賜的好茶來招待我們的。姐姐,您這可是錯怪衛妹妹了。”
聽着她們兩個一唱一和,衛晚晴緘默不語,只是低頭立在下面。
“不過,”敬嫔的語調陡然提高了,透着寒氣道,“這可是新茶,這後宮裏統共就只有皇上、太皇太後、太後那裏有,連佟貴妃都沒有要,你一個小小的宮女竟敢如此猖狂!”說着她擲地有聲地拍了一下紅木桌子,悶悶地作響。一邊的漣兒忙喚道:“主子,您消消氣啊,仔細手疼!”
碧漪倒不知道這小小的茶葉還有這麽多的故事在裏面啊,這茶只怕還真的是皇上賜給惠嫔的,倒是讓衛小主擔着這個虛名了。她懊惱了一下,本來還想着自己有眼色,知道跑到惠嫔娘娘那裏去借,現在倒是害了自家小主了,事後她只怕還會疑心是自己故意來整她。碧漪一時有些躊躇不知該如何是好。
平嫔拿了秀帕拭了拭嘴角,方才冷冷道:“兩位姐姐也不要太生氣了,說不定是衛妹妹得寵,皇上賞的呢!她也是一片好心,不過瞧着我們可憐,就把皇上賞的拿出來給我們喝喝,不過是想在我們面前顯擺還是真有那麽好意,我就不知道了。”
宜嫔坐在一邊,樂得快要笑出聲來了,這幾個主兒演戲的功夫可真好,一唱一和,不知道的還以為她們排練過,皇上的萬壽節就請她們扮了角兒在臺上唱大戲才好玩呢!
她可不想辜負了這麽好的開場,這戲還真得演下去不可。她故意咳嗽了一聲,見大家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了她身上才慢條斯理道:“她畢竟還是個新人,大家給我一個面子就不要難為人家了,回頭我再派一個訓導嬷嬷來教教禮數就好了,妹妹花一般的模樣,不要被我們幾個夜叉似的吓壞了。”
她向衛晚晴柔聲說道:“妹妹,這就是你的不對了,不過這違制的事情妹妹以後可要注意了。”
衛晚晴福了一福,道:“謝姐姐教誨。”
宜嫔滿意地點了點頭,“聽說妹妹彈得一手好琴,不如也讓我們開開眼界,好好學習一下吧。你還不知道吧,原來你敬嫔姐姐是學過琴的,你們兩個正好可以切磋一下。”
成常在笑着說:“這個主意可好,在路上的時候就聽到妹妹的琴聲了,當真稱得上是繞梁三日,餘音不絕啊!”她故意撩撥道,“還沒聽過敬嫔姐姐的琴聲,不知道有沒有那麽好?”
不待敬嫔開口,衛晚晴搶先答道:“奴婢不過是雕蟲小技,哪裏能和敬嫔娘娘相提并論,簡直是天壤之別,還請各位姐姐不要再取笑奴婢了。”
端嫔裝作吃了一驚道:“喲,妹妹怎麽還稱自己是奴婢啊,又叫我們姐姐的,倒是把我搞混了,我什麽時候有了個當下人的妹妹!”
平嫔更是雷霆大怒,“賤人,我姐姐是堂堂仁孝皇後,你這樣說也太不識好歹了!”她一聲怒喝,“來人,把這個賤人給我拉下去好好地打一頓!”
平嫔似乎是氣急了,臉也漲得通紅,對端嫔、宜嫔和敬嫔道:“姐姐,你們不要再勸我了。她不識禮數也要有個度,這樣辱及先人,要不是看在她是個沒等的賤婢,今天我非上奏皇上,要誅她九族不可!”她一字一頓道,“仁孝皇後不光是我親姐姐,更是我們大清的皇後,未來皇上的生母,怎麽可以受此等污辱!”
平嫔此舉看似莽撞,但是她心中也有一番計較。這後宮之中要論家世背景無疑屬她最厚,即便是佟貴妃也不過是原先的漢人擡了旗籍,畢竟不如她們家是開國的元勳。既是外戚又是功臣,配享鐘鳴鼎食之家,她的脾氣自然火爆了點兒,從小當做掌上明珠一般,養在深閨之中,又不像她姐姐仁孝皇後和玄烨是患難夫妻,賢德**,所以就打定了皇上不會為了一個小小的衛氏與赫舍裏家鬧別扭,因此有恃無恐,今日便想把衛晚晴除去,一勞永逸。
一聲清亮的“住手”聲和門外太監的通報聲一起響起,“溫嫔駕到——”
平嫔的眉頭無疑皺了一下,這個後宮中唯一與她身份相仿的女人,一直都是無足輕重的樣子,何時也惹到了紅塵紛擾中,不曾記得她和這個賤奴有過什麽交往啊?
衆人都被這突然的一聲“住手”弄得驚詫時,只有榻上的宜嫔露出氣定神閑的微笑。
帶着屋外撲面而來的寒氣,海瀾珊身上只是披了件香色鬥紋錦上添花大氅,在衆人的簇擁下一腳邁進了衛晚晴的屋子。見衆人皆是一副驚愕的神情,她笑盈盈地已把大氅解去,露出裏面月白蟬翼紗旗袍來,笑着說道:“今日這永壽宮真是熱鬧,本想趁着惠嫔姐姐去了太皇太後那兒,又是下雪天,大家也不會像是約好了似的都趕在一塊來了。”她掩嘴笑了笑,“真是趕巧了,我從承乾宮出來才知道外面的雪下大了,路過永壽宮見大家的轎子都停在外邊,正好進來避避風雪,沒想到竟然看到了這一出,不知道各位姐姐在做什麽啊?不妨也與我說說吧!”
敬嫔神情有些不自然,但仍舊接過話頭說:“妹妹,說笑了。我們倒是約好了來找惠嫔姐姐的,哪知道這樣不湊巧,惠嫔姐姐被太後留飯了。見有個新人這樣不懂規矩,在永壽宮裏胡鬧,惠嫔姐姐又不在,我們看不過去,所以替惠嫔姐姐教訓教訓罷了,哪裏有什麽玩樂啊!”
溫嫔冷笑道:“姐姐說得可真輕巧啊,教訓。”她輕哼了一聲,“怎麽我進來前聽說都要上棍子了,她到底也是皇上的女人,話又說回來,就算真的犯了什麽事,如今有管着後宮的佟妃娘娘,上頭還有這永壽宮的惠嫔姐姐,怎麽也輪不到我們來動刑啊。”
話說得很刺耳,敬嫔有些不可思議地望着溫嫔,平素溫文爾雅的溫嫔何時也學會這樣鋒芒畢露了?瞧着她此時說話的語氣神态,竟讓她想到了孝昭仁皇後,現在瞧來眉眼竟有幾分相似,特別是她們冷笑的樣子。
平嫔大概是氣憤過頭,抑或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知道此刻要是讓衛晚晴逃過了,往後不知會生出什麽事端,因此她的态度仍舊有些蠻橫,倒是把溫嫔的反常給忽略掉了。
“妹妹,此言差矣,此人羞辱我姐姐仁孝皇後,你說她該不該罰,別說我現在只是要杖責她,就算我此刻要殺她以謝天下,也未嘗不可。妹妹倒是你,一直維護這個賤人,不知何意?”
敬嫔看着平嫔和溫嫔鬥嘴,暗暗地朝着呆立在衛晚晴兩側的心腹太監努了努嘴,兩個健壯的執事太監看見敬嫔的示意,跨上一步,拖起衛晚晴就走。
木蘭的心思一直在衛晚晴身上,原本見平嫔要把衛晚晴拉下去打的時候,就想出手相助,只是礙着人言微輕,又是膽小懦弱的性子,不敢上前來說話。現在見敬嫔要悄悄地把衛晚晴拖走,她心裏一急,不由得拉了拉姐姐宜嫔的衣服,着急道:“姐姐,姐姐,你看那邊。”
宜嫔一瞥之下,心中已明白,敬嫔這個老對手,沒想到現在還是那麽喜歡玩陰的。她心中暗笑,只是面上故意咳嗽了一聲道:“大家何必要為一個小小的庶妃,傷了我們自家姐妹的和氣呢,衛氏。”她喊了一聲,衆人的目光不由得都集中到了衛晚晴身上,敬嫔的兩個心腹太監見狀只好松開了手,畢恭畢敬地立在一旁。
宜嫔繼續道:“既然溫嫔妹妹都出面為你說話了,你便向平嫔賠個禮,道個歉吧,若她不肯與你計較了,此事我們就作罷吧。”
平嫔聽她說得刺耳,什麽叫“她不與你計較”難道是自己存心在找茬,不要忘了當初是誰調唆了要來的!
她冷聲道:“誰叫你們停下的,拉出去,拉出去,這個賤人我不會饒過的!”她氣不過宜嫔把責任都推到自己身上,忍不住便把氣撒到了衛晚晴身上,走過去狠狠地打了衛晚晴一個耳光,甚是刺耳。
宜嫔作勢想跑過去阻攔,不防被一旁的敬嫔絆了一腳,結結實實地倒在地上,痛得龇牙咧嘴。平嫔嚷着要把衛晚晴架走,木蘭不知所措地立在一旁,不知應該去攔住平嫔還是去看姐姐,一向清淨的永壽宮偏殿此刻倒是混亂不已。
溫嫔看着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