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鬓雲松
枕函香,花徑漏。依約相逢,絮語黃昏後。時節薄寒人病酒,鏟地梨花,徹夜東風瘦。掩銀屏,垂翠袖。何處吹簫,脈脈情微逗。腸斷月明紅豆蔻,月似當時,人似當時否?
寧德看着窗外落葉缤紛,嘴角含笑,她把手附在自己已經隆起的肚子上,這孩子怕是快要生了吧?
當年胤禛也是這樣在自己的肚子裏,哦,不,她的笑容更加甜美,這個孩子比禛兒可乖了許多,待在肚子裏老老實實的,總不愛像他哥哥那樣搗亂淘氣。不過,不知是弟弟還是妹妹?她心中有隐隐的期待,不僅是對孩子的期待,更是對未來的憧憬:這一次,寶貝,額娘一定不會再失去你了。
琉璃歡笑着進來打斷了她的遐想,“今日又收了許多禮,主子您要不要過目啊?”
寧德溫婉一笑,“往日都是你和翡翠打點的,去賞給下人,或是轉送,今日怎麽巴巴地跑來問我啊?”
琉璃服侍寧德的時間越長便越和她親密,此刻笑嘻嘻地捧了一個紅色的小兜肚給寧德看,“主子,這是永壽宮送來的,布料倒罷了,可是繡的這喜鵲登梅,栩栩如生,奴婢剛才還以為是一朵朵真梅花落在兜肚上呢!”
寧德受不了琉璃的誇張,笑着接過來,看了也是啧啧稱贊,“惠姐姐的手藝真是越來越好了,既然這樣就收下吧。”寧德想起來一件事,擡頭問琉璃,“這樣的兜肚,惠姐姐一共送來幾件?”
琉璃想了想,“一共三件,件件見了都愛不釋手,好看得很。不過奴婢瞧着做這樣的活計一定很費時光,又是惠主子親手做的那件件都是稀罕物了。”
寧德點了點頭,又思索了一下,“既然這樣你就挑一件送給成常在吧,她也快生了,看着我這裏這樣熱鬧我怕她又多心。”
琉璃有些不開心地撇了撇嘴,“主子,您就是待她太好了,她那裏哪裏冷清了,算上您自己體己送的,把皇上賞的轉送的就比您自己收下的還多一倍,更別說其他的主子也有送的,您何必還替她操這份心思啊!而且您把惠主子送給您的東西,轉送給了成常在,她心裏會怎麽想?”
寧德嚴肅道:“別瞎說,惠姐姐不是這樣的人。”
寧德望了一眼窗外,仿佛沉浸在往昔的回憶中,“金萱妹妹是我在閨中的手帕交,我有的自然會分她一半,做朋友就是這樣,難道還要去斤斤計較些勞什子嗎?”
琉璃還待再說,翡翠卻推門進來了,“主子,晚膳還是備在前殿嗎?”
寧德笑了笑,甚是甜美,“是啊,皇上晚上要過來吃飯,仍舊擺在那裏吧。”
這幾日她雖不能侍寝,可是玄烨還是天天來永和宮,每天晚上兩人躺在床上就像多年的老夫老妻,雖然沒有行房事,卻睡得極安穩,即便天塌下來也不會感到慌張。偶爾寧德深夜醒轉,聽着身旁玄烨均勻的呼吸聲,就會感覺到莫大的滿足,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只怕就是如此吧?
玄烨把她摟在懷裏,竊竊私語,“德兒,上一次你生禛兒的時候,朕沒有在你身邊。這一次,朕哪裏也不去了,就守着你,守着你一個人……”
寧德嘤咛着低語,“唔,皇上,還有我們的孩子……”話音淹沒在玄烨深情的吻中。
此刻,肚子裏的孩子,算得上是她和玄烨真正意義上的第一個孩子,這一次她已經有了資格親自撫養這個孩子,這一次她知道玄烨對她是動了真情。這一次她不會再讓這個孩子受到任何傷害。太皇太後、太後、佟貴妃、宜嫔、端嫔、敬嫔……沒有人可以再阻礙她親眼看着孩子健康快樂地長大了。
寧德幸福地微笑着,她似乎忘記了人生從來不是以人們期望的方式繼續的。
金萱向寧德讨了經書,說是想幫着寧德一起抄經文,不僅要為大清為皇上祈福,還要保佑德姐姐和自己的孩子能健健康康地出生,卻被寧德笑谑不該這樣貪心,一次就求那麽多,菩薩也該怪罪了。
誰知言者無心,聽者有心,金萱聽來心裏有些不舒服,只是進宮多日,也學會了察言觀色,不敢将心思都放在臉上。她只是讪笑着答道:“既然這樣,姐姐,你就罰我多抄幾份,想來菩薩就不會怪罪了。”
寧德沒有察覺到她的心思,依舊與她開着玩笑,“你這個丫頭,從來只有心誠則靈的,哪有多抄幾份就以為能得願的理啊?”
從寧德的主殿出來,金萱有些不快,剛回到配殿沒多久,就看見自己的宮女西曜竟然沒有禀報就徑直掀了簾子進來,手裏托着盤子,滿臉的歡喜。
金萱知道她也是剛從德姐姐那裏回來,成天不見她的蹤影,只是一味地在翡翠和琉璃面前打轉,真不知道她眼裏把誰當成了主子,只不過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德姐姐對自己還是很照顧的,她也不好意思出言責怪,不然惹得德姐姐不快就兩處不讨好了,于是她只是向西曜點了點頭,卻并不說話。
西曜倒是很開心的樣子,見了金萱就舉起手裏的盤子笑着道:“主子吉祥,德主子跟前的琉璃姐姐剛才叫了奴婢過去,奴婢還在想是幹什麽呢,結果琉璃姐姐就把這個給了奴婢。說是惠嫔娘娘送給德主子的,德主子見好看就想到了您,說将來小公主或是小阿哥一定能用得上,便讓奴婢去取。奴婢一看,果然是上好的料子制成的小孩兜肚,可這還不是最稀奇的,小主,您瞧,這繡功,活脫脫跟真的似的。”
金萱聽西曜說了一堆的話,卻絲毫提不起精神來,心裏想着又是德姐姐挑剩不要的,淨是送一些沒用的東西過來,這孩子将來生下來,物件自有內務府管着,都是上好的,怎麽可能不齊全?惠嫔這樣養尊處優的人,活計怎麽會做得好呢,不過是大家的奉承罷了。于是當西曜遞上前的時候,她厭惡地一擋,斜眼卻瞟到紅色的小兜肚上鳳穿牡丹的圖案。
果然一朵朵的牡丹花繡得紅白黛綠,姹紫嫣紅,當真是美不勝收,尤為一提的是那只鳳凰,鳳儀天下,深處百花叢中,如同欲火涅槃,笑傲九天。
金萱的心動了動,暗呼一聲,“好漂亮啊!”接過來,細細觀賞,仿佛一件藝術品,讓人怦然心動。
她露出笑臉,對西曜說:“好美啊,你替我再跑一趟吧,德姐姐送來這麽好看的兜肚。”她想了想,“我沒有什麽能回禮的,就把皇上年前賞下的玉如意給姐姐送去,好好謝謝她。”
看着西曜美滋滋地轉身跑了出去,她的臉卻不由得沉了下來,長的指甲劃過猩紅的兜肚,在鳳凰的身上留下一道道淺淺的白痕,“鳳凰,鳳凰,姐姐,你就那麽希望我生一個女兒嗎?哼,就把鳳凰送給我嗎?你對我可真是越來越上心了啊。”
庭中花木扶疏,一架荼蘼開得滿院飄香,微風吹過,春陰似水,花深如海,寂寂并無人聲。
溫嫔海瀾珊待在自己的承禧殿稍嫌悶氣,看着苑外的荼蘼開得甚好,于是也不帶下人,一個人閑庭信步地在四處晃悠,竟走到了紫禁城的邊上,出了蒼震門就到了北五所的所在地了。
“你個死丫頭,叫你也不回!是不是自以為有了惠嫔娘娘做靠山就浪起來了,眼睛長到頭頂上去了!我告訴你!做夢!有老娘在的一日,你就得死心待在浣衣局!”随即傳來噼裏啪啦的聲音,仔細聽來好像還有女人低聲的哭泣聲。
海瀾珊聽着那邊傳來的喧鬧聲,不由得走了過去,拐了一個彎就看見地上跪着一個宮女,年紀很輕,相貌很美,卻沒有梳妝,頭發被人扯得亂糟糟的,垂在一邊,低聲抽泣,拉着一個老宮女的衣角,嘴裏不住地求饒,“嬷嬷,我再也不敢了,您仔細手疼,我再也不敢了。”
“你個浪蹄子,做你的春秋大夢!仗着有幾分姿色就狐媚起來了,老娘今天就撕爛你的臉,看你還猖狂什麽!呸!”
被喚作嬷嬷的宮人扯着她的頭發直罵,然後狠狠的又是一巴掌。
海瀾珊見是執事的嬷嬷管教宮女本來也不想插手,就此走開算了,只是後來聽着那個嬷嬷罵得十分不堪,而且那個跪在地上的女子哭得十分可憐,又見她們提到惠嫔,于是也不避開,從花木叢中徑直走了出來。
她微微蹙了蹙眉,只是在背後咳嗽了兩聲,聲音不大卻足夠讓人聽見。
餘嬷嬷罷了手,狐疑着轉過頭來,她雖不認識溫嫔,但見她一身錦衣華服,立刻大致猜出這位身後雖然沒有人跟着,就算不是個小主,只怕也是哪個宮得寵娘娘身邊的頭臉宮女了。這樣想着,她臉上立刻換了一副顏色。
“姑娘,有什麽事嗎?”餘嬷嬷涎笑着問道。
溫嫔冷眼看了她一下,“這是做什麽?”
餘嬷嬷瞥了一眼跪在地上一聲不吭的衛晚晴,撇了撇嘴道:“一個小蹄子成天溜得沒影,連事也不肯做,她真以為自己是大小姐啦,老奴管教管教,是不是吵到姑娘了?”
溫嫔有些信了,暗笑自己莽撞,臉上也好看了起來,她點了點頭,“既然這樣就算了,以後記住不要在裏面吵,規矩到底是要顧一點兒的。”
餘嬷嬷賠笑着回答:“老奴記下了,謝謝小主提點。”
溫嫔見那個老婦把自己當成一般的小主了,心裏好笑,卻并不點破,樂得她把自己當成一個普通小主,當下也只是笑笑便想離開了。
走以前溫嫔又看了一眼跪着的那個小宮女,見她頭發散亂,眼眶哭得通紅,不免心生恻隐之心,蹲了下來,掏出自己的絲帕遞過去,“擦擦吧,莫哭了,下回懂事點兒。”
衛晚晴忙掏出自己的手絹,哽咽道:“謝謝小主了,奴婢自己有,不敢弄髒小主的帕子。”她怕溫嫔不信,拿出自己的手絹擦了擦臉頰。
海瀾珊正要站起來,餘光瞟過,卻看到她手絹上繡的蘭花倒和自己的那塊有些像,這還是惠嫔當做禮物送給自己的,因見繡功好才随身帶着,突然看見這樣一個小小的宮女身上也有,不禁有些疑惑。剛才依稀聽她們提到了惠嫔,她一把扯過衛晚晴手裏的帕子,盯着蘭花仔細觀察,又與自己的那塊手帕比了一下,心裏一下子通透了起來,即便猜不準也是**不離十了。
她回過頭厲聲對餘嬷嬷道:“你剛才說她去遛彎了,她都去了哪裏?”
餘嬷嬷結結巴巴地說:“去……去了……”她驀地驚醒,再愚笨的人也明白無論如何都不能把惠嫔娘娘扯出來,這等宮闱密事搞不好是要殺頭的。眼前的只是一個不知道是常在還是答應的小主罷了,永壽宮的那位卻是六嫔之首,明珠明大人的內侄女啊,兩相權衡自然知道誰是誰了。
她的背脊也硬了起來,“這位小主您那麽大聲做什麽,吓唬人啊!”
溫嫔見她換臉比換衣服還快,她是堂堂兩朝元老的千金,故皇後的妹妹,哪裏受過這樣的對待,忍不住罵了一聲,“大膽刁奴!”
餘嬷嬷卻不知道她的身份,自恃背後還有惠主子,又是宮裏的老人,在浣衣局對年輕的姑娘向來是橫行霸道慣了的,見她口氣不小,冷言冷語道:“喲,還沒坐上正主呢,這脾氣可不小啊!那要是當上了正宮娘娘,這後宮還不是您一人說了算,不過依我看,就憑您這樣的樣貌是蹦跶不了幾天的。”
海瀾珊哪裏受過這樣的羞辱,在家裏自小往來無白丁,被餘嬷嬷的話一嗆不知道怎麽反擊了,只是氣得渾身發抖。
“狗奴才!”海瀾珊背後突然閃出一個人影,對着餘嬷嬷就是一巴掌,兩邊俱是驚愕地盯着她看。
來的正是承禧殿的大宮女芙蓉,怒瞪着餘嬷嬷,還沒等餘嬷嬷反應過來,迎面又是狠狠的一巴掌,厲聲喝道:“你作死嗎?這是溫嫔娘娘!還不跪下,掌嘴!”
“溫……溫嫔……溫嫔?”餘嬷嬷吓得話也說不利索了,腿一軟,不由自主地就趴在地上,渾身抖得似篩糠。
海瀾珊看着這一幕不禁笑了,剛才竟會被這樣一個潑婦氣得背氣過去,現在想來竟有些不可思議,她寬慰地朝芙蓉一笑,“難為你了,倒是跟着我來了,既然如此,這裏就交給你了,鬧騰了一下午我倒是倦了。”
芙蓉的臉色有幾分遲疑,看着想起身離開的溫嫔又瞧了瞧跪在地上的兩個人,向溫嫔走近了幾步,輕聲說道:“主子,事情牽扯到惠嫔,主子不辦嗎?”
海瀾珊冷笑了聲,“我何苦去沾染這等閑事?這世上哪裏有不透風的牆,可笑有人總是看不透還真的往前湊,如今你知道了,我也知道了。”她又看了一眼餘嬷嬷和衛晚晴,笑得甚是古怪,“連她們都明白是怎麽回事,我們的萬歲爺那麽聰明能瞧不出來嗎?當年涿州太守楊震都知道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就瞞不過衆人去的道理,她還巴巴地做出這樣的醜事,不過大家都不願意揭開罷了,我犯不着和她做對,平白結下仇怨,還替人出頭。”
溫嫔講完話,留下還在發愣的芙蓉,走出幾步,似乎不經意間想起什麽又回過身雲淡風輕地笑着道:“唔,還是不要讓人留下話柄,我也做一回好人,那個老賤貨就不要留下來了。”
“溫嫔娘娘饒命啊!”餘嬷嬷發出最後一絲絕望的慘叫,芙蓉呆呆地望着溫嫔漸行漸遠,瘦小的背影,依稀還是初入宮廷時那樣單薄,初夜侍寝時的嬌羞不安,半夜躺在孝昭仁皇後曾經躺過的床上還會被噩夢吓醒,睜着好奇的眼睛笑眯眯地向她打探宮闱裏的秘聞……剛進宮的時候,她還是什麽都不懂的相府千金,恍然一瞬,自己竟把高高在上的溫嫔錯覺成家裏柔弱的小妹妹,那樣想保護她,想幫助她。誰知一轉眼,她早已超出了自己僅有的智慧,原來一個人的成長可以這麽快!
芙蓉望着溫嫔的背影依稀看到了當年孝昭仁皇後的影子,原來鈕祜祿氏家的女人們天生就是為這後宮而生的!
看見那個老婦還在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做着垂死掙紮,芙蓉心裏不由得更添一陣煩躁,她厭惡地揮了揮手,向身後跟來的幾個小太監說道:“動作利索點兒,不要讓她再這樣叫了,待會兒驚到了別人還以為我們在做什麽呢!”
那幾個太監早就看得不耐煩了,現在有了芙蓉這句話更加有恃無恐,這叫人發不出聲,是他們在後宮裏練就的一身絕活。只看一個賊眉鼠眼的太監在餘嬷嬷颌下突然使勁捏了一下,餘嬷嬷驚恐地發現自己竟然只能發出“咿咿啊啊”模糊不清的聲音,原來他剛才的那一下就已經卸下了她的下颌關節。
看着他們把餘嬷嬷帶走,芙蓉的眼睛不由得轉向跪在一旁哭得梨花帶雨的衛晚晴,她細細打量了衛晚晴幾眼,心底暗贊一聲:真是個美人啊!把這樣的丫頭留在永壽宮裏頭遲早是個禍害,不知那位是怎麽想的,竟對她留了幾分情面。我們家的這位也是這樣,臨去前說的做一回好人,除去那個賤婦怕不僅僅只是給永壽宮一個交代吧。這樣一來更是免了地下跪的這個丫頭的麻煩,不然保不住她回去以後又要受那個老妖婦的氣,餘嬷嬷在我們這裏平白受了氣,還不要在她身上幾十倍地讨回來,救得了她一時卻救不了她一世,不過……這個小丫頭卻不知懂不懂主子的這份心?她咳嗽了一聲,眼神中閃過寒光,“你回去之後記得閉緊自己的嘴巴,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自己知道吧?”
衛晚晴先是瑟瑟發抖地跪在那裏看着餘嬷嬷和芙蓉身邊的一群人都走遠了,才站起來,低着頭輕聲細語道:“姐姐,我明白的。惠主子那裏該說什麽不該說什麽,晚晴明白,不會給溫嫔娘娘和姐姐添亂的。”
芙蓉看着一副弱不禁風的衛晚晴突然吃了一驚,她似乎有些明白這個小小的浣衣局丫環為什麽會得到惠主子和自己主子的另眼相待了。
她此時倒不知道該說些什麽了,喃喃道:“既然你明白就好,明白就好……”然後像發現什麽驚天秘密似的倉皇離去,再也沒有回頭看一眼。
衛晚晴看着慌亂地離去的芙蓉,嘴角扯出一絲若有如無的笑意,她理了理衣服,堅定不移地朝着永壽宮的方向走去。
背後是一片血色的夕陽。
這一場看似無關的邂逅,日後改變的不僅僅是這三個女人的命運,二十年後,甚至影響了整個大清的格局。
良妃衛氏,廉親王胤禩生母,初為貴人,因地位低下不能親自撫養胤禩。遂由永壽宮惠妃撫養長大。雍正年間曾奉養于廉親王府。
溫僖貴妃,鈕祜祿氏,多羅敦郡王胤礻我 之生母。彼時,是衆人皆知的八爺黨核心成員。雍正二年四月,他因在疏文中連寫“雍正新君”字樣,被雍正帝發覺,斥為不敬,被奪爵,禁锢在京師,直至乾隆二年才被釋放,封為輔國公。乾隆六年卒,以固山貝子品級入葬。
康熙十九年的一個傍晚,一段無關的相遇攪動了命運的輪盤,扯出日後千絲萬縷的聯系……
九月的一天夜裏,夏暑已經消退,偶然還能聽見幾聲初秋的蟬鳴。
玄烨被衆人吵得煩了,想着寧德那邊正是要多多休息的時候,怕自己去了她多少還得騰出精力來伺候自己,而且為了六阿哥的名字把太皇太後也給驚動了,當下決定還是不要再去為她惹風頭了。想起永壽宮的惠嫔似乎多日不見了,那邊剛安撫了索額圖,為了明珠的面子也不好對惠嫔太過冷淡,于是趁着月色姣好,他信步走到了永壽宮。
因為是突然到的,事先就沒有太監宣旨命惠嫔侍駕,等玄烨到的時候整個永壽宮已經是靜悄悄的一片了。
他不忍打破月夜的寧靜,白日裏的朝政已經夠他心煩的了,一個個表裏不一,只會歌功頌德的嘴臉看着就讓人心煩,可是自己還得打起精神面對他們。
月下燭影搖曳,偏殿裏倒是亮着一盞紅燭,依稀看見有個人影在燭影中晃動。
玄烨遲疑了一下,走到偏殿門前推開門,素帛的皂衣掩不住她青瘦的身姿,低着頭,露出一截雪白的脖頸,飛針走線之中自帶有一股清冷純淨。
“汐玦的那些東西都是你繡的吧?”他望着她就這樣脫口而出。
衛晚晴吃了一驚,一不小心閃着銀光的針紮到了手指上,十指連心,指尖瞬間綻出一朵鮮紅的桃花。
她看見玄烨身上明黃色的龍袍,從來沒有人和自己提起過皇上是這樣一個溫潤如玉的男子,她跪倒在地,匍匐着不肯再擡頭,只有靴子上微微的那一點兒明黃色用了金絲繡成的飛龍還在張牙舞爪,刺得人眼睛生疼。
面對皇上的提問,她既不敢答是,也不敢否認,只好一個勁兒地磕頭,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她直磕得額頭生疼,才聽到站在跟前的那個人雲淡風輕地說道:“罷了,朕知道。”
衛晚晴依舊不敢起身,他也沒有叫起,她只能感覺到皇上高高在上地看了她幾眼,然後面前的靴子就漸漸遠去了。
吱呀一聲,梨花木門關上了,燭影還在跳動,衛晚晴撐不住軟軟地癱倒在地上,她和他本來就是兩個世界的人,要不是偶入永壽宮她連惠嫔都攀不上,這心思,她不敢存,也不敢想。
一切仿佛從來沒有發生過,要不是手上的那一點兒傷痕,她幾乎要懷疑這一切不過是自己的一個夢罷了。
夜還是那麽寂寥。
天邊泛起蒙蒙亮光,玄烨就起身了,他雖然小心但還是驚動了一旁的惠嫔,惠嫔掙紮着要起身服侍皇上,玄烨笑了笑,把她按在床上,“你接着睡吧,朕已經習慣了,倒是你昨夜辛苦了。”
一席話說得惠嫔臉都紅了,只是低着頭在那兒絞着手指,雖說她也是一個孩子的母親了,可是難得皇上再來親近,重承皇上的雨露,昨夜又是一晌貪歡,倒是真有些累了。
玄烨起身自有宮女為他來更衣,她卻不便就這樣橫躺着,于是也披了一件衣服下床,靜靜地看着玄烨的背影,只聽他不鹹不淡地說道:“為你繡花的那個姑娘,朕昨夜已經見到了。”
惠嫔原先還是歡快地聽着,突然聽到“繡花”兩字,心裏怦的一跳,她自知嘴拙,不像宜嫔那樣伶牙俐齒,知道皇上最恨別人騙他,于是也不敢辯解,只是惴惴地不安地跪在地上。
玄烨沒有回頭,只是語氣平淡地說道:“起來吧,朕不過是說一句罷了,如果真的要怪罪你,就不用等到今天了。只是想讓你以後注意一下。”
玄烨已經穿好了衣服,轉過身,對惠嫔道:“你是大阿哥的額娘,又是六嫔之首,做出這樣的事自己要有些分寸,往大裏說朕可以治你個欺君之罪,但朕不願這樣做,不願為了這樣的小事傷了自家人的和氣,你明不明白?”
惠嫔哭道:“臣妾知錯了,臣妾再也不敢了……求皇上看在胤禔的分兒上饒過臣妾這一回吧!”
玄烨柔聲道:“你看看你,又來了吧,不要哭了。朕不是說了,這件事朕就當從來沒有發生過,你自己知道就行了。”
惠嫔擦了擦眼淚,哽咽道:“臣妾知道該怎麽做了。”
玄烨點了點頭,随口又道:“你知道就行了,哦,還有,那個宮女很靈巧,這件事她也沒有回過朕什麽,還是很替你回護着的。朕知道你不是心狠的人,約莫提一句,你自己知道該怎麽做吧。”
惠嫔痛苦地點了點頭,切不敢讓玄烨看出來,“臣妾今夜就把她送到乾清宮去。”
玄烨笑了,笑得甚是古怪。他盯着惠嫔看了幾眼,方才道:“在你眼裏,朕就是這麽一個好色的人嗎?”他笑得很苦澀,“模樣略整齊點兒的,朕就要收了人家是不是啊?”
突然,他把宮女捧上來給他漱口的青花瓷碗重重地扔到地上,砰的一聲摔得粉碎,兩邊的侍女吓得趕快跪倒。
玄烨這幾日憋在心中的怒火瞬間變得怒不可遏,“難怪人人見了朕都是一副見了鬼的樣子,難怪他們漢人的皇帝都叫自己寡人啊!朕真是孤家寡人啊,原來都是你們這些人給調唆的!”他越說越生氣,順手把手邊盛了水的臉盆也掀翻在地。
咣當一聲,響得刺耳。
惠嫔的臉此時依稀和明珠那副嘴臉重疊起來,他憋不住怒火吼道:“朕今天算是看清楚了,原來在你們心中朕就是一個暴君,什麽千古一帝,什麽文成武德、英明神武、千秋萬載,都是拿來哄朕的!表面一套,背後又是一套!”
皇上在永壽宮裏對惠嫔發脾氣也沒有人敢勸,衆人黑壓壓地跪倒了一片,噤若寒蟬。惠妃也不敢回嘴,又不敢在皇上面前露出不滿,眼淚憋在眼眶裏直打轉,心裏的委屈卻不能流露出來半分。
他越說越怒,看也不看依舊直挺挺地跪在地上的惠嫔起身就走,留下惠嫔一個人跪在冰冷的地上,打翻的水灑了一地,流過來沾濕了身上的千金玉色繡折枝堆花襦裙,濕漉漉地黏在腿上,在秋日的清晨涼到骨子裏,但此刻再冷也冷不過人心。
喜鵲見皇上走了,惠主子還呆呆地跪在冰冷的地上,于是忍不住走過去想扶起她,卻聽到惠嫔突然森冷地說道:“傳衛氏過來見我。”
喜鵲聞言愣了愣,立刻醒悟過來答道:“嗻!”
出人意料的是,等喜鵲帶着衛晚晴來到主殿的時候,惠嫔已經穿戴整齊,收拾得如同一切都不曾發生過。惠嫔端莊得體地坐在榻上,面帶微笑。
見衛晚晴進來行完禮,她和顏悅色地說道:“昨晚上見着皇上了?”她頓了頓,趁喜鵲端茶的功夫又打量了一眼衛晚晴,渾若無意地繼續說,“覺着皇上怎麽樣?”
衛晚晴吓了一大跳,立刻跪下磕頭,半晌才憋出一句,“皇上是主子,奴婢只知道自己是下人,沒敢瞧皇上。”
惠嫔輕笑了一聲,眼底卻看不見一絲笑意,“很好,果然是懂規矩的孩子,如今要你去伺候皇上,你可願意啊?”
“奴婢不敢。”衛晚晴飛快地低下頭,不敢看上面的人一眼,心怦怦直跳。
惠嫔聽了,笑得甚有深意,“把頭擡起來,看着我回答,是不想還是不敢?”
衛晚晴聞言擡起頭來,把心一狠,幹脆直視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奴婢是不敢想。”
半晌沒有聽到惠嫔說什麽,空氣一時凝固了,衛晚晴想挪挪跪得發酸的腿,又不敢動,只好依舊低着頭。
良久,惠嫔似乎從沉思中驚醒過來,語氣波瀾不驚,“哦,知道了,你的心意本宮明白了,不過……”她頓了頓,方才繼續說下去,“不過此事算是本宮央你去幫本宮一個忙。”
衛晚晴心裏已經隐隐明白惠嫔所指,胸口堵得難受,跪在地上低着頭一言不發。
惠嫔合上了茶蓋,似乎也是這次談話的終結,“下去好好準備準備吧,下午就會有人帶你過去的。”
看着衛晚晴退下了,惠嫔才緩緩開口說道:“慈寧宮那邊是怎麽說的?”
喜鵲絮絮地回道:“主子英明,聽說為了皇上給六阿哥取名字的那件事,惹得慈寧宮那邊對那位也是很不滿意,如今眼色也大不如前了,聽了主子的意思也沒有什麽不妥的。”
惠嫔點了點頭,“那也是,可不能讓她一個人獨大,老祖宗最忌諱的就是大行皇帝和孝獻皇後的那段事了,如今聖上偏偏在“祚”字上犯糊塗,當年連他們的孩子也不敢用那個‘祚’字,只是封號為和碩祚親王,就已經惹得滿朝文武百官動搖了,為了胤禔我自個兒也得争一口氣。”
她說着嘆了一聲,“難為皇上為了她朝我發了一通脾氣,總歸還是自己宮裏的人,就送她去試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