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蝶戀花
辛苦最憐天上月,一昔如環,昔昔都成玦 。若似月輪終皎潔,不辭冰雪為卿熱。
無那塵緣容易絕,燕子依然,軟踏簾鈎說。唱罷秋墳愁未歇,春叢認取雙栖蝶。
在月華的照射下,永壽宮的琉璃瓦上泛出淡淡的光暈,夏末秋初,偶爾有幾聲蟬鳴,聽來竟有些蒼涼的意味。
永壽宮的主人是大阿哥胤禔的生母惠嫔那拉氏汐玦,不同于她的堂兄納蘭性德的才高八鬥,她只是深宮中的一個小女子,秉質柔嘉,論才情不抵德嫔,論美貌也稍遜于榮嫔和宜嫔。幸虧她在康熙十一年生下了身體健康的大阿哥胤禔,就這樣平平穩穩地走過了近十年的風波。
她看着仁孝皇後難産、逝去;看着孝昭仁皇後得勢、封後,然後一病不起;看着一個又一個和她當年一樣青春年少的女子入宮,得寵的得寵,如德嫔、宜嫔,失寵的失寵,連名字也沒有留下一個。
微微的燭火跳動了幾下,映得桌邊的人影也抖動了起來,看着她映在牆上的影子飛針走線,那燈影中的人猶在娴熟地刺繡,不過也是打發時間罷了,不然漫漫長夜要一個人如何度過。
永和宮那邊最近熱鬧得很,德嫔和那個成常在都有了身孕,自己身為嫔主又是姐姐,自然也得意思意思,就是沖着佟貴妃的臉面也不能落在別人後頭。這個後宮就怕出頭,所謂“木秀于林,風必摧之”就是這個意思吧。禮不能送得太貴重,貴重了招搖惹眼,又不能太輕,太輕了恐遭人心疑,若是能親手繡個什麽小玩意送去那是再好不過了,可惜自己手拙怎麽也繡不出一樣能入得了眼的東西。
這種精細活自己總是沒有天分,只是閑來無事做着玩玩,終究還是難登大雅之堂。她放下手中的針線望着紅燭怔怔地出神。上次榮嫔懷孕便宜了德嫔,讓她乘機得寵,後來德嫔懷孕不能侍寝的時候,便宜了宜嫔,讓她也懷上了龍種。德嫔這次懷孕大概是想着肥水不流外人田吧,所以一心扶持成常在,不過這個成常在也真是宜胎相啊,這才幾天就懷上了身孕。這樣一來,德嫔的心思怕是要落空了,不知這回會便宜到誰?
榮嫔嗎?風水輪流轉,也該轉到她了,皇上一向寵她,不然也不會讓她連連生了六個孩子,只是她命不好,六個孩子只剩下了兩個,就兩個還和自己的禔兒一起被抱走了。不過從那以後,皇上似乎就很少翻她的牌子了,眼看她的身子骨越來越不好,總是聽到風聲說元和殿經常請太醫過去看望,若不是還有往日的恩寵餘勢和三阿哥這個嫡親骨肉在,她也風光不了多久了吧?
那麽就剩下宜嫔和端嫔了。端、宜兩個說到底性子有些相像,不過到底一個年輕新鮮點兒。不過皇上是個顧念舊情的人,要圖新鮮,不還有個孝昭仁皇後的妹妹在那兒嗎?
她心中波濤起伏,然而終究還是猜不透這件事,唯有苦笑。
難道自己就沒有機會了嗎?她心中騰起一股希望。原來有孝昭仁皇後在上面壓着,她不敢過分地造次,可是如今自己是什麽身份?六嫔之首,外有明相,內有胤禔,還有皇上的舊情,要身份有身份,要背景有背景,難道自己還争不過那些黃毛丫頭嗎?
燭光中,惠嫔臉上潮紅點點,她的心止不住地煩躁起來,甚至有些害怕,怕自己身邊的宮女能在這分外寂靜的夜晚聽出她的心跳聲來。
好在廊檐下傳來的聲音打破了這令人不安的寧靜,好像是兩個宮女在低聲細語着什麽,于是她向立在一邊的宮女喜鵲招了招手,“去看看,外頭是什麽人在說話?”
喜鵲聞言出去了,不一會兒就領着兩個宮女進來了,走在前頭的那個宮女衣着鮮亮。她是知道的,正是自己宮裏頭管着衣物的宮女秀兒。後面亦步亦趨地跟着一個丫頭低着頭看不清模樣,只是身形略顯單薄,一身粗布藍衣,從料子的成色一看便知是穿了多年的舊衣服了。這樣的打扮別說不能放在自己宮裏,就是禦膳房的粗使丫頭也沒這樣寒酸的。只是不知怎麽的看着她倒有些心生憐憫,于是惠嫔皺了皺眉,問道:“是怎麽回事啊?”
站在後頭的那個女子仍舊低着頭,細聲細語地回答道:“回主子的話,奴婢是浣衣局的宮女,餘嬷嬷身體不太好,所以要奴婢把惠主子趕着要穿的衣裳先拿過來。秀兒姐姐不認得奴婢,因此奴婢辯解了幾句,吵到惠主子靜休了。”
雖然她的聲音輕輕的,話也不多,但轉眼之間已經把事情講明,講得也很得體,可見是個聰慧的女子。
惠嫔冷眼掃了她幾眼,只見她發髻前的碎發沒有紮緊,松松地垂在臉上,燈光昏暗也看不清楚模樣,只是膚色白皙,倒不像是個尋常的粗使丫頭。
“你是辛者庫的人吧?分配到浣衣局裏,你這樣的丫頭自然是要受她們那幫奴才的打壓了,今天也不是那個餘嬷嬷身子不爽吧?定是看着天黑了,知道我這永壽宮裏油水也不多,自己想偷懶,才使喚你來的吧?”汐惠嫔早已不是不經世事的丫頭,這點兒眼色怎麽會看不出來呢?只是突然聽到她就這樣揭開自己的出身,一時倒讓衛晚晴覺得很不舒服。阿瑪是內管領阿布鼐,可惜康熙十四年的時候犯了事,全家都被拿下,阿瑪和哥哥入了獄,家裏的一幹上得了臺面的姑娘都被編入辛者庫,成為戴罪奴仆,以示懲戒。
不過她仍舊不肯擡頭,低聲說道:“惠主子明鑒。”既不否認也不抵賴。
喜鵲扶了惠嫔下炕,惠嫔直直地盯着她瞧了一會兒,道:“你回去吧,回去以後和那些老奴說以後不要再讓你過來了,就說是我說的,知道了嗎?”
衛晚晴的語調恍如一成不變的死水,“奴婢知道了。”
惠嫔盯着她兩眼放出精光,“退下吧,希望你是真明白了才好。你還年輕不要攪到這後宮的事情裏來。”
衛晚晴沒有聲響,只是弓了身子往後退去,臨到門的時候突然聽到惠嫔威嚴的聲音響起,“天黑了,秀兒,給她盞燈吧。”
衛晚晴的眼眶一熱,怕是不能自持,自從沒入辛者庫,就沒有人關心過她。惠嫔臨去前的一聲囑托一時不由得讓她想起了阿瑪和額娘,曾幾何時,他們不也是這樣叫小丫頭送自己的嗎?阿瑪,額娘,你們還好嗎?
她轉過身,盈盈拜倒,“謝惠主子恩典。”
裏面的人遙遙傳來不真切的一聲“唔”算是聽見了。
衛晚晴拿着永壽宮的棉紙燈籠,雖然前方的路依舊是一片黑暗,但是至少自己手中有了一點兒溫暖,比來時心安了許多。穿過紫禁城西北部陰森森的養老宮區,這裏住着大行皇帝的後妃,除了太皇太後、太後住的慈寧宮和慈仁宮還稍微有些人氣,其他的如春禧殿、福宜齋、萱壽堂等總是陰氣逼人,讓人不由得心生寒意。
大約一炷香的時間,她方才走到浣衣局所在的幹東五所裏,走進自己的屋子。和她同住的幾個宮女都已經睡下了,屋子裏一片漆黑,她不敢點燈,怕吵醒了她們又是一頓冷言冷語的數落,再引來管事嬷嬷就不好了。自從沒入罪籍,她就準備好不把自己當個人看了,和她同住的那些宮女的白眼看多了也就習慣了,只怕得罪了嬷嬷,分派給自己更多的活。
她幹脆和衣躺下,索性連臉也不洗,反正不再是大小姐了,一個粗使丫頭不就是要這樣的嗎?
今天累得夠嗆,嬷嬷故意把平時承乾宮要十個人分工合作的衣服都讓她洗了。宜妃的衣物大多是綢緞,不能搓揉。洗壞一件那是搭上自己的小命也賠不起的,直忙到夜深,連午飯也沒顧得上吃一口。結果又被餘嬷嬷派去永壽宮送衣服,一來一回竟又忙到半夜。明日一早寅時就要起來工作,晚了管事嬷嬷定又是一頓責打。她們打人最有分寸,從不打臉,專撿身上肉多的地方狠狠地掐,就算留下傷口也只是紅紅的一小點兒,若有人問起也可以辯解是什麽蟲子咬的。
衛晚晴嘆了一口氣,惠嫔叫她傳話讓她不要再去前面了,這話還不知該怎麽和嬷嬷講呢!講得不好怕又是一頓毒打,本來就已經招人嫉恨了,再行錯幾步還不知道自己能撐到什麽時候。
她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想着,只是實在太累了,還沒想出什麽說辭就伴随着隔壁宮女如雷鳴般的呼嚕聲沉沉地陷入了黑甜鄉。
睡覺,是她辛苦了一天最大的盼頭了。
永壽宮。
辰時。
喜鵲打着哈欠進來,指揮着小宮女開始打掃寝宮,要趁着惠嫔起床前把殿內打掃幹淨。惠嫔這幾日醒得早,連帶着自己也不能脫空,天天要早起,她正想着就聽見冬兒問道:“喜鵲姐姐,喜鵲姐姐,我撿到一塊帕子似乎不是宮裏頭的東西,要不要留着?”
喜鵲斜了她一眼,“真是沒眼色的家夥,什麽寶貝你還見過啊,一塊髒兮兮不知是什麽人用過的帕子你也看得上。先放在一邊吧,等這裏收拾過了,再扔到後面的小屋裏去,要是沒人來要,你再自己收下吧。”
她一邊往裏走去一邊道:“這些外邊來的丫頭也不知道把自己的東西看好……”
冬兒看了看手上的帕子,雖然是最普通的白料布子,卻用了極其精密的玲珑鎖邊,這樣別致的針法即便是天天繡花的惠嫔娘娘似乎也沒有這樣的水準,淡缃色絲線繡出四合如意雲紋仿佛真如天邊的雲朵要飄到凡間來。
冬兒還是不舍,放在懷裏左看看右瞧瞧,突然聽到喜鵲的一聲斷喝,“你還傻站着幹什麽,還不跟我進來!”唬得她心一跳,慌亂地把手帕塞到了惠嫔昨夜的繡活盒裏。
惠嫔神采奕奕地站在落地雕花實木大鏡子前,由下人們替她穿戴整齊,一身正紅色緋羅蹙金刺五鳳吉服,千葉攢金牡丹首飾,枝枝葉葉纏金繞赤,捧出頸上一朵碩大的赤金重瓣并蒂牡丹盤螭項圈,整個人似被黃金鍍了淡淡一層光暈。
惠嫔仔細端詳着鏡中的人:還好,她還不怎麽老。她的臉,從前白得像瓷,現在由瓷變為玉——半透明的青白的玉。下颌起初是圓的,近年來漸漸尖了,越發顯得那臉小巧了。
喜鵲嘴巧,一進門就誇上了,“主子,您早該穿得鮮亮些,皇上要是見了還不被您給迷住,奴婢看着素以秀色著稱的宜主子見了您也得羞澀自愧不如啊!”
惠嫔聽了這話心裏很受用,只是面上不好表露出來,只是淡淡一笑,“我算什麽美人啊,人老珠黃了,不過是閑着無聊瞎打扮打扮,不提宜嫔妹妹了,就是昨晚來的那個丫頭也怕是不如的。”
喜鵲蹲下身,理了理惠嫔的衣擺,好奇地問道:“主子,昨晚那個丫頭算什麽呀,即便再美也不過是個清湯挂面的小丫頭,哪裏及得上主子您的一根頭發。您是風華絕代的鳳凰,她頂多就是只山野裏撲騰的小麻雀。”
惠嫔冷笑一聲,“麻雀變鳳凰的事情還少嗎?昨夜看不清楚,不過瞧着也是個狐媚子,浣衣局的老奴不知怎麽這樣沒眼色,無怪乎做了那麽多年還待在老地方窮折騰,竟然把這樣一個妖精給放出來。”
惠嫔頓了頓,吩咐道:“進進出出的人給我盯仔細點兒,幸虧昨天那丫頭只是到了我永壽宮,不然還不知道會出什麽事呢。”
喜鵲心裏暗暗嘀咕,分明有些不相信,昨夜裏來的那個丫頭片子真的有那麽好嗎,還是主子心裏疑神疑鬼的慣了。後面一句她是問不出也不敢問,正想擡起頭繼續說,惠嫔已經理好衣冠出去了,于是她也急急忙忙地跟出去,把這番心思扔在一邊不提。
是夜,那拉氏汐玦特意煥然一新,又拿出了大筆的銀子打點了在禦前伺候的小毛子,讓他把自己的綠頭牌放在最顯眼的地方。只不過這樣做只能是偶爾為之,不然太監不敢承這個責任,被皇上發現那也是欺君之罪。若是夜夜翻到同一個人的牌子怎能不叫人起疑。
不過今夜她是有備而來,自從動了這個念頭她就開始準備了起來,香湯淨身,香薰沐浴。記着皇上是愛素淨的主兒,特意挑了玉色繡折枝堆花的襦裙,淺淺的湖綠色窄袖重蓮绫衣,臂間纏繞的披帛是薄薄一縷輕绡,繡着淡淡的一抹織金廣玉蘭花,仿佛重又回到了二八年華。只是如今少婦的風情萬種不是當年的那個青澀丫頭所能有的,卻更添動人之姿。
這幾日明珠的差事辦得不錯,玄烨笑了笑,對明珠和索額圖的矛盾,他是心知肚明的,不過卻不想去處理,讓他們兩個人互相鬥鬥也好。他一路走一路想着,不知不覺已經進了永壽宮的大門,滿腦子想的還是三藩快定下來,得盡快找個機會讓禮部的人拟下章程以示天威,震懾一下還在負隅頑抗的番邦小醜,因此倒沒注意到惠嫔今日有什麽不同,勞累了一整天,竟想早些睡了。
惠嫔見他的心思不在自己身上,心中微微嘆了一口氣,但是仍不肯放棄,于是奉了皇上喝慣的龍井茶。玄烨見她親手把茶端上來了,免不了将就着喝了幾口,喝完了就把茶盞順手擱在了惠嫔昨日繡花的炕幾上。
他不在意地随手翻動着惠嫔的刺繡,突然觸手滑膩,低頭一看只是一張普通的帕子,那方帕子極是素淨,裏面繡的四合如意雲紋卻是靈動如行雲如水,雲霭蓊郁,如真的一般,仿佛就似天邊的雲彩要飄到自己的手邊。他不由得贊道:“幾日不見,汐玦,想不到你的繡功越發精進了,朕看着那些繡房裏的宮女也沒你繡得出彩。”
惠嫔的心突突地跳着,認得那條帕子不是自己之物,仔細想了想莫不是昨晚那個宮女留下的?好在臉上功夫極好,她依舊不動聲色地笑了笑,“是皇上謬贊了。”索性就大方地認了下來。
她走上前,挑了皇上愛聽的話題說下去,“難得皇上也誇好,本來臣妾是想先拿這個帕子做做樣子的,要是繡好了就幹脆做幾樣東西給德嫔妹妹送去,算作是賀禮的,雖然不怎麽貴重,但怎麽也是一片心意。”
玄烨拉了她的手,笑道:“難為你有心了,你的繡功這樣好,索性朕的東西也不勞動繡房了,你手巧,給朕做個香囊吧,朕原來的那個被胤礽那個小猴子給扯壞了。”
好久沒有這樣與皇上話家常了,惠嫔突然聽皇上提到胤礽,心底一傷,自己的孩子又有多久沒見了呢?也不知過得好不好?
玄烨瞧着她的臉色突然暗了下去,知道她是想胤禔了,只是今日他的心情大好,于是攬過惠嫔溫柔地勸解道:“朕知道你的心事,是想胤禔了吧。這樣,和你先透個底,今年中秋節的時候,朕打算把孩子們都接進宮裏來,好好熱鬧熱鬧,老祖宗看了也喜歡,也可以一解你的思子之苦。”
惠嫔嘴角帶上了淺淺的笑容,有多久沒有被皇上這樣溫柔地摟在懷裏了,她貪戀着這一點兒溫暖,不肯放手,緊緊擁抱着皇上,汲取着皇上身上若有若無的龍涎香。
只是偶然瞥見皇上還在把玩着那塊手帕,知道今天承喜怕還是蒙了這塊手帕的功勞,她心一煩,猛地扯走帕子,聲音越發溫柔,“夜涼了,臣妾服侍皇上去睡吧。”玄烨笑着點頭道:“好啊。”
簾帳慢慢放下。
衛晚晴端了一盆衣服蹒跚着走到水池邊,臉頰紅紅的,是一大早被餘嬷嬷狠狠掴了幾掌。惠嫔的話她還沒有傳完,餘嬷嬷帶着濕漉漉的巴掌就扇了過來,“小蹄子,不過是讓你去跑趟腿,你倒好就把人家惠嫔主子給驚動了,她是什麽人,你是什麽東西,廢物!”
衛晚晴沒有吱聲,任由餘嬷嬷的口水飛濺到自己臉上,只是挺直身子讓她打。她知道若是自己敢露出一絲躲閃的樣子,餘嬷嬷就會拿敲衣棒來打,到時候就不是皮肉之傷這麽簡單了。自己孤身一人在浣衣局裏病倒了,每天還有堆積如山的衣服要洗,到是給自己罪受。
所以她一聲也不辯解,因為多年的經歷使她早就明白了有些事別人是有心要拿自己撒氣,解釋也沒有用,反而會激怒對方,沉默有時不僅是金子也是可以保護自己的一種秘密武器。
等餘嬷嬷罵完了,她默默地端起地上為她“特意”準備的超額工作,牆壁上已經被初升的晨曦照得斑駁一片,破舊的屋頂上透下幾束陽光,映在長久潮濕的地板上,閃着異樣的光彩,越加顯得這個房間的破敗與殘舊,更甚的是她內心的荒蕪和憔悴。
此刻她也不想去理會和她一同工作的那些宮女的竊竊私語,她只知道今天大概又要洗到深夜了。
臉上仍舊是火辣辣的疼,她深吸了一口氣将衣服緩緩地浸濕,放入皂角,将衣服揉搓後,再用木槌狠狠地捶打,激起的髒水濺在了她的臉上,衛晚晴閉着眼睛狠狠地捶着,似要将滿腔的委屈都發洩出來。
“衛氏在哪裏啊?惠嫔娘娘傳!”趾高氣揚的公鴨嗓不期然地在她身後響起。衛晚晴仍舊低着頭專心洗衣服不敢擡頭,只是眼角的餘光瞥到管事的餘嬷嬷忙不疊地跑過去請安作揖,一臉的谄媚,“哎喲!是公公您吶,什麽風把您吹到這裏來了,有什麽您盡管吩咐一聲就好,怎麽還親自跑一趟呢!”
那個公公看都不看她一眼,鼻子裏出了一聲算是答複了。
“衛氏!還發什麽呆!你挺屍呢!快站起來!”餘嬷嬷厲聲喝斥道。
衛晚晴站起來,因為早上被罰沒吃飯,蹲在那兒洗了一會兒衣服,如今一下站起來就感到頭暈眼花,身子也是搖搖晃晃。她勉強朝那個公公福了福,“公公吉祥。”
聽到她如黃莺的輕喚,那個公公斜瞥了她一眼,陰陽怪氣地道:“走吧,跟灑家走吧,惠主子要見你。”
衛晚晴繼續忽視那些洗衣服宮女的輕噓和不屑聲,也不敢去看餘嬷嬷瞧着她發紅的眸子。早上剛和餘嬷嬷說了惠主子不讓自己再到前面去,一轉眼又派人把自己招去,不知道的一定是疑心自己在耍什麽花招,故意招惹她。平時大家就擠對她,現在這樣招搖地被惠主子招去,回來還不知道要受什麽氣呢。
浣衣局,又稱漿家房,為宮廷服務的八局之一。後來成為犯罪宮女服役洗衣處,位于德勝門以西,是二十四衙門中唯一不在皇宮中的宦官機構,由有罪的宮人充任。不說那些禦前的大宮女或是各個主子面前得寵的侍女,即便是皇宮裏的任何一級奴婢、奴才也比浣衣局裏的罪奴級別高很多。
衛晚晴不言語,只是跟着那個公公一直來到永壽宮的側門邊上,這次卻沒讓她進去,只是把她帶到了偏殿的一間小耳房裏,就聽那個公公吩咐道:“先在這兒等吧。”然後留下她,一個人掉頭走開了。
衛晚晴有些不安地站在角落裏,她不敢坐下,也不敢随意走動,習慣性地又把自己埋在房間裏的陰影處,思緒亂飛。不知道惠主子今天找她來是要幹什麽?她側着頭想了想,努力追溯着昨晚有沒有發生過什麽不尋常的事,不然惠主子親自說讓她不要再到前面來了,可是今天怎麽又着急地來宣她呢?
“這是你做的嗎?”一聲清亮的叫聲在她背後響起,雖然聽着仍是那麽不客氣,但是衛晚晴卻有些羨慕地聽着她的聲音,那聲音裏帶着陽光的味道,雖然霸氣卻不帶一絲浣衣局裏的那種陳腐味。衛晚晴怔怔地望着那個和自己年齡相仿的少女,帶着燦爛的陽光出現在門口。
喜鵲沒有理會衛晚晴在想些什麽,只是感覺直盯盯地被她看得渾身難受,于是把那塊手帕往桌子上一扔,回頭瞪着她說道:“這是你做的嗎?”
衛晚晴向桌子上瞟了一眼,呀,這不是自己丢了的那塊手帕嗎?怎麽會在這裏?難道?她不敢往下去,難道是這塊手帕惹出了什麽事,所以惠嫔才急匆匆地把自己從浣衣局招來?
她看着喜鵲不耐煩的神态,忐忑不安地點了點頭。
喜鵲見她點了點頭,又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她一番,然後揮了揮手,身後一個小丫頭立刻遞上了針線和花色布料,喜鵲看也不看接過來,然後扔在桌子上,對她說道:“主子看你手藝不錯,讓你做個給小孩子用的兜肚。喏,這是要用到的材料,不許偷懶,不然仔細你的皮肉!”說完她又咕哝了一句,卻似乎是故意說給衛晚晴聽的,“用你也是主子看得起你,下面數不清的繡女排隊等着給我們主子做事呢!你自己識點兒相,別誤了差事!”
大抵也清楚容不得衛晚晴有說不的機會,喜鵲一說完就趾高氣揚地出了門,跟在後面的小宮女忙不疊地跟了出去,剩下衛晚晴一個人在那裏苦笑。
“哦,還有。”喜鵲走到一半轉回來,叮囑了一句,“這件事不許告訴別人,以後每天這個時辰都到永壽宮來做活,不許遲到!”
又是一個不許,這也不許那也不許,什麽都不許,要不是這幾年把脾氣都給磨沒了,若是以前的衛晚晴怕是忍不住會流下淚來,而今她只是默默地坐下來,捧起喜鵲給她留下的家什細細端詳起來。
指尖觸過光滑的留香绉,帶着些微涼。留香绉是絲綢産品中技術最為複雜,織物外觀最為絢麗多彩,工藝水平最為高級的品種,花型繁多,色彩豐富,紋路精細,而且手感極其柔軟,是貢品中難得的精品。
針也是上好的,不比自己在浣衣局裏趁着閑暇偷偷摸摸繡的,連線摸上去都特別順滑,是什麽樣的人才能用得上這樣的兜肚,不是皇子皇孫怕也是天潢貴胄了吧。
她收了收心,不敢再多想,皇家的事不是她這樣身份的人可以揣摩的,只是低下頭飛快地穿針引線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