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1)
康熙四十年。
永和宮。
貴人王芷岚進來的時候,寧德正取了一把名叫“九霄環佩”的古琴彈《漁樵問答》的曲子。塵世間萬般滞重,便在《漁樵問答》飄逸潇灑的旋律中煙消雲散。她想起以前在家中的時候,父親曾經給她請過西席先生。那時父親似乎就預料到自己能進宮一般,尋常女子要學的女紅針織并不熟,然而曲律詩詞的東西她卻學得樣樣上手。自古女子無才便是德,她這樣的人若是留在百姓家,許是未能有今天的成就吧。可是即便是進了宮,王芷岚露出一絲若有若無的苦笑,她依舊只是一個人的替身,或者連替身都說不上。
剛進宮的那些日子,自從她曉得了後宮裏還有德妃這樣的人後,她便對德妃存了隐隐的警惕。她也看得出德妃并不怎麽喜歡她,當然自己也并不喜歡她,沒有人會喜歡一個鏡子裏的影子,只是因為那分警惕,王芷岚對德妃生出了興趣。
那是一個怎麽樣的人啊?王芷岚向宮裏的丫環打聽,向宮裏的太監打聽,向比自己輩分長的答應、常在打聽,然而每個人都給出了幾乎相近的答案:心善、寬厚、柔靜。然而這樣的答案卻是她不想要的,似乎只是觸到了德妃的皮毛,然而她的內心是什麽,王芷岚依舊沒有任何概念。終于有一天,她鼓起勇氣去向皇上詢問,然而一向對她疼愛有加的皇上卻沉默了下來。王芷岚忍不住慌張,她後悔自己為什麽要問這麽愚蠢的問題,終于等來了皇上的回答,卻仍舊像沒有給一樣蒼白。皇上悶着聲,像是沉入到回憶裏,想了很久只是道:“你想知道她是什麽樣的人,為什麽不自己去問她?”
從那之後,皇上整整三個月都沒有傳她侍寝。宮裏的人以為她失寵了,可是她并不擔心,那一晚皇上睡着的時候嘴角是含着笑入夢的,從此德妃娘娘的影子便和那個變化多端而又神秘莫測的夢聯系在了一起,在她的眼中德妃娘娘便是一個夢。
然而還沒有等她能向德妃娘娘去問出那個問題,咒魇之禍便降臨到了自己頭上。那一天,她幾乎以為自己就要死了,再也沒有機會見到第二天的太陽了,德妃娘娘卻神奇般地出現,只是幾句話便救了自己。那一瞬間她幾乎糊塗了,德妃不是并不喜歡自己嗎?她為何還要來救自己?蝼蟻般茍生的賤命難道還會有人重視?
從那以後,王芷岚便着魔般迷上了德妃,她學德妃走路的模樣,她學德妃的言談舉止,她學德妃的穿衣風格。可是每一次站在鏡子面前朝裏望去,都只是可笑的東施效颦。她想自己永遠也學不來德妃娘娘的氣質,那是內在的,不是學識,不是皮相,不是品行,她永遠只是她——王芷岚。然而皇上卻十分喜歡自己學着德妃娘娘的打扮。她是聰慧的,一下子就抓準了皇上的心,果然皇上也是越來越喜歡自己,他招寝次數越多,去德妃娘娘那裏越少。
有那麽幾天,她幾乎是狂喜的,自己終于能夠戰勝德妃了,雖然她也感激德妃娘娘救了自己,雖然她也像衆人那樣敬佩德妃娘娘的品德,然而她忍不住還是想超越德妃,不再成為任何人的影子。但是幾天之後,她失望地發現,自己錯了,而且錯得一塌糊塗。
康熙三十四年,皇上在暢春園裏寵幸了二等侍衛陳希闵的女兒。這一次,那個陳氏不再那麽像德妃了,只是在她回頭的一瞬間,王芷岚忽然從她的那一抹平和的背影中發現了德妃的身影。
她的心中一片哀傷,暢春園裏的芍藥開得正盛,殷紅如胭脂的花瓣讓那金色的餘晖映着,越發如火欲燃,灼痛人的視線。
寧德撥了幾下琴弦,餘音繞過回廊,傳來悠揚的回聲。
王芷岚望着柔光中的寧德,忽然鼻子有些發酸,她幾乎有了想哭的沖動,不知是為德妃,還是在為自己。
自從康熙三十八年章佳氏福凝薨了之後,永和宮裏一下寂靜了許多,像是多年不曾踏足的古寺,清幽而孤寂。只是王芷岚卻知道,只要皇上回到宮中,每個月必要抽出一兩天到永和宮去。
“姐姐,你老了。”王芷岚分不清自己說這話的時候心裏是什麽感受。這幾年德妃就像一座不會變老的大山一樣壓在自己身上,壓得她幾乎喘不過氣來。她原先以為自己的青春是本錢,然而自己一年一年地老去,寧德身上卻幾乎找不到什麽歲月的痕跡,到底是什麽讓這個女人充滿了如此的魔力。
寧德溫和地笑了笑,“是嗎?老了也好。人總歸是要老的嘛。”
這幾年,皇上寵幸的漢人女子越來越多,王貴人、襄常在、熙常在、靜常在、穆常在……有些她已經記不過名字來。皇上長年駐跸暢春園,回到宮裏的日子越來越少。只是這樣她的心卻越來越平和,波瀾不驚。
別楚克已經鍛煉得極好,料理後宮諸事綽綽有餘,開始的時候仍舊需要她的幫襯,如今她比寧德還聰慧,還曉得進退。然而別楚克也是一個好女孩,遇到什麽大事仍舊時常來請教,并不忘記當日寧德對她的栽培。
日子就這樣一天天過去,禛兒結婚了,福晉是內大臣費揚古家的姑娘。她見過,是一個極為穩重,識大體的女子。烏玉齊也出嫁了,嫁的是佟姐姐家的侄子舜安顏,他們也算是青梅竹馬,比起遠嫁到蒙古去的公主們,寧德已經沒有什麽好抱怨的了。而且她素來是一個惜福的人,烏玉齊還時常入宮來請安,每一次見到烏玉齊從心底而發的笑容,寧德便覺得心滿意,她的心願樸實而平凡,卻是每一個額娘的心聲。
康熙六十一年十月,康熙帝不豫,還駐暢春園。命皇四子胤禛恭代祀天。
十一月十三日,玄烨在暢春園清溪書屋閉上了雙眼,再也沒有醒來。千古一帝康熙駕崩,遺诏曰:“雍親王皇四子胤禛,人品貴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統。着繼朕登基,即皇帝位。”
十九日,新皇遣官告祭天壇、太廟和社稷壇。同日京城九門開禁。二十日,新皇帝正式登基,在太和殿接受百官朝賀。頒布即位诏書,宣布新皇帝的施政綱領。同時改年號為“雍正”。
玄烨走了。消息傳到永和宮的時候,寧德沒哭沒鬧只是呆呆的,上一次見到他的時候,寧德已經明顯感覺到玄烨的身體已經虛弱到難以掩飾的地步——羸瘦已甚、步履尚難、心悸不安。她是長年信佛的人,按理說對生死已經看得很開了,只是面對陪伴自己一生的男人,她有太多的不舍,太多的眷戀。然而她能做的不過是試圖安慰他那顆被兒子們傷得千瘡百孔的心。
“老四是個孝順的孩子。”有一天玄烨在她的懷裏睡着了,忽然冒出了這樣一句話。寧德不清楚他說的是夢話還是感慨,只是愣了一下,爾後微微點頭。他瘦得如同枯枝般的手抓住了寧德,“孩子像你。”
寧德一直平靜地聽着,突然,一滴淚滑落下來。她拿起手帕趁着玄烨沒有注意偷偷地擦幹,“他也像你。”
“唔。”玄烨的喉嚨裏發出一點兒聲響,算是作了回應,卻不再說話了。
“主子。”海棠捧了素服進來,有些擔心地望着寧德。她知道皇上和德主子的感情,現在整個後宮處于一片哀喪之中,隐隐可聽見抽泣之聲。只是她見寧德不哭也不鬧地端坐在椅子上,像是失了靈魂般的出神,心裏無端端地感到害怕。
“德主子。”海棠又輕輕地喚了一聲。
傷心?心都随着他去了,哪裏還有心可傷?寧德想起原先看過的一句話“哀莫大于心死”,心都沒有了,要這人生還有什麽意思呢?
生命即将走到盡頭,越接近一切越是模糊,反而是深藏在記憶裏的瑣事,一點兒一點兒地全都湧上心頭。她想起玄烨曾對她說:“德兒,朕要死在你的前頭。”
一縷哀笑爬上她的唇角,如今你終于如願了吧。真是自私啊,留下我一個人,在這裏看着你靜靜地躺在那裏,卻再也不會醒過來。
自從康熙十四年遇到玄烨以來,寧德的全部人生都寄托在了這個人身上,為他喜,為他憂,為他怒,為他愁。如今他就這樣去了,寧德仿佛一下渾然失了魂,不知道自己活在這世上還有什麽意思。
“德主子。”五兒有些激動地跑進來,“四阿哥,四阿哥做了皇上。”
唔,自己還有兩個兒子。寧德回過神來,他終于如願了。寧德了解自己的這兩個孩子,他們不僅像她,更像他們的阿瑪,有着不肯服輸的性子,都只為着那一個最高的位子去的,只可惜那個位子只有一個人可以坐,容不得二龍。
寧德嘆了一口氣,淡淡地說道:“皇上到底還是把大統傳給了老四,只是我并不希望他能坐那個位子。”她擡起頭,像是見到了九重宮闕外的碧天,“那個位子太高,太累人了。”她陪了皇上将近五十年,看得越多,越明白其中的辛酸。她只希望孩子們平安健康,只是這樣一個小小的願望,如今看來也是奢侈。
寧德輕輕閉上眼,“罷了,一切因果諸緣皆定。孩子長大了,都随他們去吧。”
玄烨死後,諸王大臣奏請皇帝以昭仁殿或禦弘殿為居喪之所,胤禛以不忍安居內殿為由,拒絕了,改拟乾清宮東庑為倚廬。
寧德極為平靜地在玄烨靈前上香,守靈,并不理會宜妃她們哭成一團。她不言不語,也不痛哭,只是偶然會呆呆地出神。
她跪坐在玄烨的靈寝前,周遭的一切仿佛與她再也沒有了關系。宜妃命人擡了軟轎進來,在她的前頭跪下了。她哭得撕心裂肺,肝腸寸斷。衆人都已在靈堂中哭了半日,好不容易止了哀,剩下的也只有些裝模作樣的又抹了些眼淚出來應卯。
宣妃其其格偷偷擡起頭怨恨地看了宜妃一眼。她是康熙五十七年才升的妃,太後逝世之後,她的日子就更不好過了,若非寧德有時候還會來看望她,景仁宮裏就是沒有人氣的深潭。她懷揣着少女的夢想,阿爸、阿媽還有族裏人的希望,來到紫禁城,就是為了能夠得到博格達汗的青睐,像前幾任的科爾沁女子一樣,坐上整個帝國作為一個女人能夠達到的最高峰。然而,不知為什麽皇上一點兒也不喜歡她,開始還和顏悅色地跟她講話,然後便是長年累月的遺忘,遺忘在深宮裏。她只有偶爾在太後的寧壽宮裏見到皇上幾面,卻也是屈指可數的。她不甘心,便日日去太後殿裏等着,她知道皇上每日必去寧壽宮請安的,她希冀着可以望見那人的背影,看到他深邃的目光,即便那裏沒有自己的影子,但是生命中也多了幾分亮色。
她是聽着額娘講着博爾濟吉特氏傳奇般女子的故事長大的,哲哲、海蘭珠、布木布泰、娜木鐘……每一個都是鮮麗而響亮的名字。她不止一次幻想自己也可以在九重宮闕之中演繹那多彩而絢麗的傳奇,甚至成為一個新的傳奇,高高在上,讓博爾濟吉特氏的孩子們繼續傳唱她們的故事。然而她錯了,如今的皇上,如今的大清,已經不再那麽迫切地需要科爾沁的支持。愛新覺羅氏成了主子,成了大汗,博爾濟吉特氏便如用老的器皿可以丢棄了,科爾沁依附着滿清,再也不複當年黃金血胤的威名。她終究了悟了,卻是在很多年以後,但是錯既然已經鑄成了,便成了她的宿命,休将短夢拟黃粱,夢醒了可是生活還得繼續不是嗎?她學不來德妃的娴靜,清和。她的身上還流着成吉思汗的血液,注定了她看不慣一些事,一些人,也注定了她會得罪一些人。那些看不見的刀光劍影在自己身邊晃呀晃呀。康熙三十九年大封的時候,她原本就該做貴妃的,誰知道後來連正妃也沒有封上。
康熙三十九年佟佳氏別楚克做了貴妃。她是德妃一手帶出來的人,自然和她一個性子,平和裏透着精細,平日裏誰也覺察不到她的威脅。她為人溫和,見誰都是微笑着致意,不比自己明火執仗的莽撞,大家又挂念着孝懿仁皇後的好處,因此後來敗給了她,其其格并不覺得惋惜。只是當時宮裏傳得最熱鬧的并不是佟佳氏別楚克,而是她和宜妃。
皇後的位子空了十年,皇貴妃的位子也空了十年,便是貴妃也空了六年。後宮之中,三個最顯赫的位子像是高高懸挂在枝頭的葡萄,引得人垂涎欲滴。自打皇上動了晉封後宮的意思,整個後宮和前朝又開始活泛起來。那時太子的人和老八的人鬥得厲害,八爺的人支持宜妃,太子一派挺的卻是自己。宜妃是五阿哥和九阿哥的生母,五阿哥與世無争,九阿哥又是老八一派的核心。而自己,一無所出,便是做了皇後也不怕産下阿哥來奪了太子嫡子的身份。兩派人鬥得紛紛擾擾,然而誰也不知道最後皇上只封了一個貴妃,而這個僅有的貴妃竟然被一向默默無聞,向來只跟在德妃身後唯唯諾諾的佟佳氏別楚克得去了。
也許那時就有了預兆,如今亦是平日裏默默不出聲的四阿哥登了大統,大出衆人所料。可見宮裏宮外那些鈎心鬥角的本事還是殊途同歸,一脈相承的。前頭鬥得火熱的那些人,往往便是注定了要做輸家,得利的卻總是那個藏得最深,笑得最久的人。
她和宜妃的仇怨怕就是那時結下的吧。惠妃因為大阿哥和明珠的事已經不讨皇上喜歡。德妃和榮妃兩個,一個避世,一個稱病,誰也不去蹚那渾水。彼時的自己是多麽可笑啊,以為有了太後和太子兩方勢力的支持,皇後之位便非自己莫屬了。可是誰能想到,到最後鏡花水月卻是一場空。皇上那麽聰明的人怎麽會看不透呢?也許正是因為這個原因,他選了別楚克做貴妃,既是平衡又是牽制,順便還籠絡了佟佳氏。而她和宜妃呢,卻是一個也不動,既不升也不降,就是這樣冷着,擺設似的放着。
如今的其其格已經不是當年的那個魯莽丫頭了,她不禁深深感慨德妃的聰明,竟然看得那麽遠,那麽深。孝懿仁皇後還在的時候,她就做出了最正确的選擇。
然而宜妃卻不肯放過她,太後在世的時候還好些,宜妃仍需顧忌着太後,可是太後走了,她的日子便一日不如一日了。佟貴妃學德妃,一心想做一個素淨人,因此也不太願意管她們之間的事。如今嬌縱得宜妃越發不可一世,氣焰嚣張。日子久了,竟把自己當成了半個皇後。
按資排輩,宜妃确實高過佟貴妃,佟貴妃無出,連帶這個佟佳氏後來都沒有留下,因此平時說話底氣亦不是很足,索性也就冷眼瞧着宜妃撒潑。惠、榮二妃皆讓着她,德妃又不理世。如今倒是倚老賣老坐了軟轎進大行皇帝的靈堂,又敢跪在皇帝生母前面。其其格冷冷地笑了,那笑容有些陰森,有些深不可測。
宜妃伏在康熙的靈柩前哭得慘烈,她定是也深愛着這個男人吧,是他把自己從絕望裏帶出來,給了她至高無上的寵愛與地位。如今,他走了。宜妃一下子喪失了生活的重心,這麽多年來她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他。她哭得太傷心,以至于忽略了胤禛出現在她身後,盯着宜妃的背影泛出冰冷的寒光。
早就聽說了宜妃在宮裏的嚣張,如今又越過自己的額娘跪到了衆妃嫔的前面。胤禛的心裏忽然騰起了一把無名火,狠狠地燒着,雖然額娘寫給他“戒急用忍”那四個字還挂在他的書房裏頭,但是想起這幾年從粘竿處裏得來的消息,他的眼裏閃過一些明明滅滅的光芒,如刀如刺,投在宜妃身上。
他和德妃的關系在外人看來多少有些怪異,平時坐在一起也沒有半句話,但是他們彼此都明白有些事是不需要用言語來表達的,一個眼神,一個手勢,或許只是一個神情便能了解彼此的意思。然而如今看到額娘被人欺負,胤禛多年來堪稱一流的涵養功夫一下煙消雲散了,他看了自己的心腹太監蘇培盛一眼,後者立刻會意,在殿外扯開嗓子喊道:“皇上駕到!”
然而宜妃只是漠然地轉過身,有些發愣地望着胤禛,也許她也是一時糊塗,剛剛從皇帝的後妃變成大行皇帝的後妃,不知道該如何去面對一個以往尚需要向她行禮的新君。因此她有些失常地看了一眼胤禛,然而這樣唐突的眼神落到胤禛眼中卻成了不敬和鄙視。
胤禛原先便有些陰晴不定的性子,只是後來經過歷練,又跟着寧德信了佛,才壓下了,如今他大權在握,隐忍了多年的習慣終于爆發了出來。
他越過宜妃,扶起自己的額娘,又看了一眼宜妃,卻很快又不再理會她,向蘇培盛點了點頭。
蘇培盛會意,揮了一下手,立刻有幾個慎行司的太監出來,拖起跪在地上的宜妃的親信太監張起用等人拉了出去。衆人都還是愣愣的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饒是宜妃也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皇上,這是做什麽?”
胤禛似笑非笑,“可是驚着母妃了?刑部上了折子,這個該死的奴才憑了母妃的名字,在外頭為非作歹,又勾結了一幹貪官污吏貪墨了許多銀子。朕本來還想留這個奴才幾天的,怎麽說也得等皇阿瑪入土為安了,再來驚擾宜母妃的。誰知剛才見他那麽不懂規矩,竟敢調唆母妃坐軟轎來叩見皇阿瑪,果真是其心可誅,這樣的人留着還有何用!兒臣鬥膽,今天便要替母妃除去這個禍害,省得旁人以為母妃在人後做這些有損陰德之事,壞了母妃的聲譽。”
宜妃被吓了一跳,她沒料到皇上會說出這樣刻薄刁心的話來。如今胤禛的話雖然句句在責罵着這個太監的不是,但是在宜妃聽來卻是字字針對着自己。她在宮中一向甚有身份地位,玄烨又寬厚仁慈,便是生氣了也從來不對她說一句重話,何曾受過這樣的挑釁。宜妃漲紅了臉,雙手握成拳,卻說不出一句話來。她面前的是新帝,所說的确實又是事實,張起用在外面勾結外官的事,她不僅知道,而且就是在她授意之下進行的。這能嚷出來嗎?不能,非但不能,而且自己必須要扮演好這個長輩的身份,不能和既是小輩又是君主的皇上起口舌之争。如今我為魚肉,人為刀俎,一朝之間,自己便從不可一世的宜妃變為深為新帝所忌的宜太妃,權柄盡失。
她看了一眼立在胤禛身邊的寧德,依舊是那麽不起眼的樣子,她把德妃當做半生的假想敵,然而争了大半生,鬥了大半生,人家依舊是波瀾不驚,眼中始終沒有自己的影子。
宜妃咬碎了牙,不甘心地冷笑道:“皇上真是聖明啊,大行皇帝屍骨未寒,您就敢拿他的妃子、你的母妃來立威。”她轉過頭見自己的兒子九阿哥已經站在了她的身後,胤禟身邊又立着胤禩、胤礻我 等人,宜妃的膽子又大起來了。
她轉過身,對着玄烨的靈柩鄭重其事地跪下,哭喊道:“皇上啊,您瞧瞧,這就是您親自選的儲君啊,他現在要逼死我們孤兒寡母啊!”宜妃知道,如今新君即位,如果她做過的事一旦被揭發出來,自己和胤禟便是真的死無葬身之地了,不如拼一拼或許還有回旋的餘地。如今和胤禛撕破臉皮了,朝堂之上,人人皆知自己和新帝不和。他日若是自己身遭不測,他定當要背上一個弑母的嫌疑,所以無論如何胤禛也不敢在暗中來動自己。
宜妃一邊在心中飛快地盤算着,一邊跪在玄烨的靈前哭得極為響亮。胤禟見自己的額娘受此大辱,自然也不肯善罷甘休,他向前踏出一步,幾近吼道:“皇上,我額娘不僅是我額娘也是我們大家的額娘,皇上非得要當着皇阿瑪的面,當着這麽多阿哥、公主的面,還有那麽多太妃們的面要額娘下不來臺嗎?皇上若是對臣弟有什麽不滿的話,大可直接對着臣弟來,何苦要為難她老人家!”
胤礻我 雖然不加入這個口水仗,但是立在一邊也是看好戲的樣子,含糊不清地嘟囔道:“是啊,皇阿瑪最重孝道,皇阿瑪和皇祖母在的時候,何曾見過他們絆過一次嘴。如今,唉……”
胤禛冷冷地看着面前的這兩個兄弟,他知道這是自己一時大意,捅出來的麻煩。他們不可怕,可怕的是那個一直在他們背後直到今天都沒有出過聲的人。他們這是誠心要把事情鬧大,而只要亂子鬧起來,他們就會蜂擁而上。到那時,剛剛建立的雍正新朝,就會面臨不可收拾的局面。而這種局面是胤禛不想,更不願看到的。十四還沒有回來,自己已經派了人去,但是他手上的那幾十萬兵馬現在還是一個随時可能爆炸的火藥桶。胤禛隐隐動了殺機,面對這幾個和他血脈相連的親兄弟,他的心中早已沒有了溫情。
“夠了!”站在胤禛身邊一直沒有出聲的寧德忽然厲聲喝道。她是皇帝的生母,雖然還沒有正式冊文晉為皇太後,但是缺的僅僅是一紙冊文而已。先皇在世的時候,她和宜妃便已經成為宮裏最有身份的人,只是不像宜妃那樣招搖。人皆以為她柔弱溫順,并不曉得其實她的心是極為剛硬的。無論是如今的雍正皇帝還是大将軍胤禵俱是一樣的倔強、固執、不肯讓步。如今久未出聲的德妃發了怒,一時衆人都有些呆住了,睜着眼望着她。
佟佳氏別楚克也站起來走到寧德身邊。她是寧德一手扶持起來的,是康熙三十九年冊封的貴妃,原先在後宮之中便是高高在上的地位,若不是尊重宜妃的輩分,看重宜妃背後的勢力,連宜妃見了她也須低頭請安。她和寧德在玄烨的靈柩前一站,便是當今身份最尊貴的兩個人了。
寧德看了一眼別楚克,別楚克跟了寧德幾年一向懂她的心思,于是走過去扶起尚在啼哭的宜妃。要貴妃來扶她,宜妃已經得了面子,她知道再鬧下去也不像話,既然目的已經達到了,她被別楚克一攙,就勢也就站起來了。
寧德的聲音裏透着豁達,就像深秋的藍天一般清澈如洗,“大行皇帝去了。他駕崩前念叨的不過就是你們這幾個孩子,希望你們和和睦睦,兄弟齊心。老九啊,額娘從小看你便是一個懂事的孩子,別人說老九糊塗,貪玩,做事常常沒大沒小,你德母妃和你額娘從來都不相信。都說貪玩的孩子才聰明,你說是不是啊?所以剛才你心裏記挂着你皇阿瑪,說話莽撞了些也情有可原。我們愛新覺羅家的漢子都是有什麽說什麽的,絕不做那些蛇蛇蠍蠍的事,你說是不是啊?額娘知道你們孝順大行皇帝,那麽就聽額娘的一句話,不要再吵了。”
她看了一眼宜妃,寬厚地笑道:“宜妃姐姐的身子骨一向不大好。我看今天就到這裏吧。”随即她轉過頭,對着下面的宮人斬釘截鐵,不容置喙道,“來人啊!把宜太妃送回儲秀宮去,她累了,該休息了。”
永和宮。
胤禛下了朝,并沒有急着回養心殿。因為乾清宮停着玄烨的靈柩,所以胤禛就住到了月華門邊上的養心殿。
胤禛進來的時候,寧德正坐在窗邊發呆。院子裏不知何時飛進來兩只鴿子,整日咕咕地叫着,永和宮這裏常有吃食喂它們,一來二去便不肯飛走了。
“皇額娘。”胤禛不接五兒遞上來的茶,看着寧德欲言又止。
寧德回過頭看了他一眼,深邃的眼睛裏露出一點兒溫暖,“你是氣我今天在朝上為什麽不肯接受封號吧?”
胤禛低下了頭,“兒子惶恐。”
寧德仍舊示意五兒把茶奉上,自己扶了海棠站起來,走到胤禛身邊,“我老了。”她慢慢地坐下,盯着窗外那兩只鴿子,“自從聖祖爺走後,我常常夢到他,一閉眼他就站在我的眼前。”寧德的嘴角蕩起淺淺的笑意,仿佛陷入了溫暖的回憶中,“他似乎從來就沒有離開過我。其實我和你皇阿瑪在一起的時間并不多,他是個愛跑的人,下江南,出塞外,親征噶爾丹,尤其是這幾年在宮裏的日子還比不上在宮外的日子多。”
胤禛望着那個融在光陰裏的額娘,是那麽不真切。她年輕的時候就愛穿那些素色的衣服,那時自己還替她遺憾,為何從來不曾見到額娘像旁的母妃一樣穿些鮮亮的衣服。彼時,他年紀甚小,還正是愛紅綠鮮豔之色的時候,并不知曉那純色的好處。如今年紀漸長,他方才明白。額娘仍是如常的打扮,卻讓自己分明覺得額娘根本沒有老去半分,仍是以前那樣從容不迫的氣度。
“皇上能有今天的一切,都是皇上自己努力得來的。我這個額娘不能幫上你一點兒忙,一個深宮裏的婦道人家不配,也不值得皇上與滿朝文武為我上徽號。昔年你皇阿瑪在平定三藩後,朝臣們要給太皇太後加上徽號,皇祖母說:‘皇帝應受尊號,以答臣民之望。予處深宮之中,不與外事,受此尊號,于心未惬。此典禮不必行。’我如今連孝莊太後的一半功績也沒有,哪裏有臉面去要這個徽號。至于搬去寧壽宮的事,額娘從來沒有求過你什麽,如今便求你一回吧。”
胤禛誠惶誠恐道:“額娘快不要這樣說。”
寧德拍了拍他的肩笑道:“我知道,你也是一片孝心,希望額娘過得好些。我一個老婆子住在後妃住的六宮裏面算怎麽回事?媳婦們來請安也會覺得奇怪,更別說日後的朝臣百姓會如何說了。所以額娘這一次要你擔待了。這裏是我住了一輩子的地方,我從十五歲入宮,便一直住在這裏,在這裏生你、祚兒、長安、烏玉齊還有你十二妹妹和十四弟。我和你皇阿瑪的所有故事也都發生在這裏。額娘老了,日子也不多了。如今西北那邊還是不穩定,我這一挪宮,內務府裏頭又要花一筆銀子。雖說寧壽宮裏什麽都有,大件物品也不必添了,但是仁憲皇太後過世也有六年了,皇上自然要把寧壽宮整修一番才能讓我住進去。這一整修,他們下面巴結的巴結,虧空的虧空,雁過都要留毛,何況這樣一件肥差。替太後布置房子,他們下面自然不會省着,橫豎都是皇上的一片孝心,自然花得越多越能顯出皇上的孝德來。”
胤禛心裏漸漸升起熟悉、寥落的情緒,那些陳年舊事在寧德的叮囑中一件件浮上心頭,他動情地拉着寧德的手道:“額娘,你還年輕,不要瞎說。額娘說的道理朕也明白,如今朕登基大統,正要處理那些貪墨舞弊的案子,總要叫他們那些狗奴知道,伸着手等發財的日子就要結束了。額娘一定要看着朕,等朕實現那一天的時候,給額娘蓋一座世上最美的宮殿。”
寧德笑了笑,自己的身子自己清楚,胤禛像她一樣感情都不外露,難得他這樣孝順,還知道哄自己開心。她想着,也許這是一個機會,借着這個機會把他和十四的恩怨給了了,于是寧德娓娓地道:“還記得小時候禵兒偷糖吃的事嗎?”
胤禛記起往昔,嘴角不覺挂上了一抹笑意,“記得。”那時胤禵愛吃甜食,尤愛敏妃章佳氏那裏的糖蓮子,一吃竟吃上了瘾。一天,竟吃了幾十顆,嬷嬷們急了,怕蛀了牙主子們怪罪。禀了敏妃,于是偷偷地在糖蓮子外面塗了一層黃連。黃連極苦,小胤禵剛抓了一顆糖蓮子放到嘴裏便被苦得哇哇大哭了起來。正當衆人以為他日後再也不會偷糖吃了的時候,胤禵卻不肯将摻了黃連的糖蓮子吐出來,一邊哭一邊舔,苦中帶甜,甜中帶哭,一直把那顆糖蓮子吃完為止。他和聽聞而來的額娘俱是哭笑不得。
寧德點了點頭,“他從小就嘗便了甘苦。”
“誰又不是呢?”胤禛從寧德的話裏聽出了一些意思,他有些不悅地嘆了一聲。這是他和額娘獨處的時間,從小他和額娘能夠獨處的時間便不多,如今實在不想愣生生地殺出一個人來破壞這樣美好的時光。
寧德臉色黯淡,卻又不甘于放棄,她提醒他,“他是你弟弟,你唯一同父同母的親弟弟。”
“他的心太大了,兒子怕這皇宮太小,容不下他。”胤禛斷然拒絕道。一山不容二虎,這個道理他們彼此都懂得。那個時候,他們下定決心要各自走各自的路便是說好了,這樣也好,無論誰輸誰贏,額娘都不會有事。
“如果他的心大,那就讓你的心比他的更大。”寧德的聲音輕輕地顫了一下,她第一次有些脫離那份淡然,只怕眼前的這個兒子已經不是她能控制的了,但是寧德仍舊沉穩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