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滿目荒涼誰可語
胤祚緊緊地握着皇阿瑪賞給他的三只筆興沖沖地跑進了儲秀宮,後頭跟着一大群的乳母、太監,嘴裏不住地喊着:“小主子,小祖宗,求您慢一點兒,當心磕着了……”衆人不比小孩子靈巧跑得快,乳母又穿着花盆底的鞋子,自然落在了後面,唯有幾個太監氣喘籲籲地緊跟着。
宜妃正在前院賞花,看到胤祚滿頭大汗地跑進來,倒還記得見禮。她雖然與寧德并不怎麽親熱,但是對這個備受衆人寵愛的六阿哥卻向來和藹可親,不落人話柄。見胤祚行禮,她連忙扶起來,又細心地幫他擦了擦汗,盈盈笑道:“又找你七弟吧,他和你姐姐正在後院裏淘氣呢。剛才不知道兩人嘀嘀咕咕的在說什麽,如今你來了正好,幫額娘去看着他們兩個促狹蹄子吧。”
胤祚聽完宜妃的話辭過她,就熟絡地往後院裏去了。乳母總算趕到了,看到前腳剛拐進後院的胤祚,又看到站在前頭的宜妃免不得先行禮,“宜主子吉祥。”
宜妃笑了笑,瞧了她一眼道:“起來吧。”說完她就轉過身走了幾步,又停下望着胤祚去的方向嘴角含笑,“你是德妃妹妹身邊的人吧?似乎姓林是不是?”
乳母林氏忙不疊地行禮道:“回宜主子的話,奴才林氏,承蒙德妃娘娘擡愛,一直負責照看六阿哥。”
宜妃點了點頭,“是了,好像聽德妃妹妹說起過你。”她轉過身子,笑道,“不過都到我的宮裏了,林嬷嬷大可放心,六阿哥不是第一次來玩了,別拘着他們那幫孩子了。平時被那些規矩束着,連個笑臉都沒有,聽說德妹妹還逼着六阿哥念什麽《論語》來着,罪過罪過,才那麽小的孩子。”說着她合掌念了句阿彌陀佛,“德妃妹妹自己是才女,便想着法子要讓老六也變成才子嗎?還是為了哄萬歲爺開心?”她向林氏揮了揮手,“今天就讓他們好好去玩玩吧。”沒等林氏開口說話,宜妃便走遠了。
林氏立在後面,滿心不是味兒,見宜主子話裏有話,似乎處處針對着德妃娘娘,可是自己又不能回嘴。天地良心,德妃娘娘可沒逼着六阿哥讀書,她心裏也默念了一句阿彌陀佛,平時在永和宮裏看着德妃娘娘和六阿哥兩人在一起讀書,別提有多快樂了,哪裏像宜主子說的那麽不堪。她憤憤地甩了甩帕子,現在是在宜妃的寝宮裏,主人都下逐客令了,她又不能硬闖到後院裏去,氣悶難平,但總歸放心不下胤祚,只能轉身帶了人到了儲秀宮的下人房裏坐候。
胤祚三步并作兩步拐進了後院,卻不見人影,七拐八拐之後,終于在假山後面見到了七阿哥胤祐和六公主一起蹲在地上圍着一個東西打轉。
他本想吓唬吓唬他們,于是蹑手蹑腳地走近,用手重重地一拍胤祐的肩膀,大聲喊道:“喂!”
唬得胤祐和六公主吓了一大跳,一時不察,六公主捧着東西的手似乎緊了緊,就聽見喵的一聲,一團白乎乎的影子就從她的懷中忽然竄出,嗖的一聲又躍上了房檐,還沒等胤祚來得及看清是什麽東西,便早已經跑得沒影了。
他一時驚詫得有些呆滞,回頭就看着一臉怒目而視的胤祐和急得欲哭的恪靖公主。
胤祚讪讪地問道:“那……那……是什麽東西?”
恪靖公主呆呆地望着那團白影消失的地方,揉着眼睛抽泣道:“那是額娘最喜歡的小熊,她老是不讓我碰。剛才我看到額娘在睡午覺,小熊耷拉着頭,可憐巴巴地望着我,一直趴在窗戶那裏,我忍不住就偷偷把它抱出來了……現在小熊不見了,要是額娘發現的話……”她終于忍不住大聲哭了出來。
一旁的胤祐有些無奈地看了一眼哭得像只小花貓似的恪靖,拍了拍胤祚的肩,故作大人樣道:“啊哦,六哥你有大麻煩了。”說着又朝恪靖眨了眨眼睛。
“那小……小熊是什麽東西?”胤祚還是不明所以。
胤祐悄悄靠近了他一些,壓低聲音道:“那是宜母妃養的貓,聽說是皇上賞的,宜母妃很看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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恪靖聽見了惡狠狠地瞪了他們一眼,哭得更兇了。
胤祚慌了神,倒不是怕丢了宜妃的小貓,他心裏想着大不了讓額娘再賠一只給宜母妃就好了。只是見慣了平素一向嬌縱蠻橫的六公主現在哭得如此楚楚可憐,聲嘶力竭,他一時頭大如鬥。德妃向來是不露聲色的,更別提要見她哭了,宮中又一向禁止宮女在主子面前啼哭鬧事,所以從他出生到現在還沒見過人哭成這樣的,一時被恪靖吓得手足無措,只能慌慌張張地安慰道:“六姐姐,你不要哭了。六姐姐,你不要哭了,我給你翻跟頭吧。六姐姐,六姐姐,你不是一直想看我扮孫悟空嗎?六姐姐你看,我扮的孫悟空像不像?”
任憑胤祚怎麽哄她,恪靖只是一味地跺腳啼哭,“我要小熊,你賠我小熊,你賠我小熊!”
胤祚和胤祐呆呆地站在那裏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
屋頂上的那只小熊似乎也被恪靖的哭聲吸引,重新又露了臉,探頭探腦地蹲在屋頂上朝下張望,還很配合地叫了一聲,似乎就怕他們沒看到自己耀武揚威的樣子。
恪靖聽到聲音擡起頭,一見小熊便止住了哭聲,拉着他們兩個連聲道:“是小熊,是小熊!”
胤祐大喜過望,急道:“你們倆盯着它,我去叫侍衛過來抓住它!”
他轉身正要跑開卻被恪靖一把拉住,“不能去叫侍衛,不能去叫侍衛,要是驚動了侍衛,額娘就會知道我們把小熊偷出來玩了。”
胤祐回過身,呆呆地望着恪靖,“那我們該怎麽辦呢?就這樣看着?”
恪靖撓了撓頭,她長久跟着宜妃也學了她幾分天不怕地不怕的氣魄,指着那只蹲在屋檐上正沾沾自喜的壞貓肯定道:“我們自己抓,就不信它能一直爬那麽高。”
胤祐站在恪靖身後乖乖地點了點頭,不知怎麽的他一直有些怕這個姐姐。雖然他們年齡相仿,自己又是男子漢大丈夫,但是一見到這個姐姐,被她烏黑的眼睛一瞪,他就吓得什麽話都說不出來了。有時候真有些羨慕六哥哥,通常是他們兩個吵得面紅耳赤,自己只會傻傻地發愣。
恪靖斜着眼睛望了望胤祚,沒好氣地問道:“你怎麽說?”
胤祚不去看她,只是指着小熊道:“它跑了!”
胤祐點了點頭,附和道:“好像是往翊坤宮那個方向去的。”
恪靖的表情像是要殺人,跺了跺腳吼道:“那還等什麽,快追啊!”
胤祚卻沒急着動,他想了想說出一句很實際的話,“我們這樣出去,乳母、太監們肯定跟滿了,你覺得你額娘會發覺不了嗎?”
恪靖抓過胤祚的手,笑道:“這邊走,我們知道儲秀宮那裏有個後門,平時都沒什麽人守着的,我們偷偷出去。”
三個孩子到底是初生牛犢不怕虎,胤祐見胤祚和恪靖都同意了連忙也跟上。出了後門,三人手拉着手跟着小熊就往翊坤宮跑。
延洪殿。
春節的喜慶,似乎并沒有彌漫到端嫔被幽閉的延洪殿裏來,光是踏進園子就覺着涼意拂面,向來是宮中最姹紫嫣紅的延洪殿,才幾個月沒有人打理,便衰敗凋零得不成樣子了。
一陣寒風吹過,連窗棂都似乎受不住那股涼意,瑟瑟發抖起來。董氏的屋中連炭也沒有燒起一盆,就這樣冷冷地坐着,才幾個月不見,她已經蒼老了許多。原本她在宮中就已經算是年長的了,如今這樣一折騰,又少了眉筆、胭脂的掩飾,更顯得老了。
被禁閉在延洪殿這座森冷的牢籠裏,她開始無所事事,整日能做的唯有倚在窗邊不斷地詛咒着這個後宮,剛開始是高聲訴冤,後來是厲聲怒罵,再接着就化為無比幽冷凄厲的腹诽。不過似乎并沒有什麽效果,宜妃在儲秀宮照樣神氣活現,如今身邊有了九阿哥,更得皇上寵愛,連太皇太後看她似乎也比以往客氣了許多。
只是今天和往日有些不同。那一陣寒風帶來的不僅僅是徹骨的寒意,仿佛還有孩子天真無邪的笑聲。不過那明明歡樂而活潑的氣氛傳到董氏的耳朵中卻分外刺耳,比三九寒天的冷風還要冷上幾倍,因為歡快的笑聲與延洪殿的凄冷形成那麽強烈的對比。
董氏厭惡地皺了皺眉,叫來下人問道:“青語,去看看什麽人那麽吵!”
從她一進宮,青語跟着她,董氏雖然為人讨厭霸道,但是對自己的這個貼身侍女卻十分照顧。因此這十幾年的風風雨雨,青語陪伴着她一直走了過來,便是到了如今仍是對董氏言聽計從。
青語默然地點了點頭,片刻便回來了,只是外面的笑語并未停歇,隐約幾乎可以聽到宮外的說話聲,似乎喚着“小熊、小熊”什麽的。
“主子,聽外邊的侍衛說好像是儲秀宮裏的阿哥和公主,丢了個玩物,因此四處在尋找。”宮女不能随意離宮,如今她的主子又被禁足,青語不敢踏出殿外,只是央了守在門口的太監打聽,得來這樣含糊的答案,她心中惴惴不安,怕董氏發火。宮中原是不準大聲喧鬧的,可是如今外頭在鬧的是三位真正的金枝玉葉,便是端嫔沒有獲罪也是不敢得罪的,更何況如今。
誰知董氏聽了卻沒有勃然大怒,反而冷冷笑道:“丢了個玩物?哼,能叫小熊的必是那只濫貓了,明明是從烏雅氏那個女人那裏搶來的,硬要說是皇上賞的,打量人不知道她那點兒能耐似的。”
青語立在一旁不敢搭話,微微地擡起頭就見董氏厭惡地擺了擺手,“年前不是還有賞下的腌魚幹嗎?那麽腥臭的東西也就敢送到我的宮裏來。罷了,丢出去吧,老天保佑把那只肥貓引走也不負它熏了大半天我的屋子。”
青語聞言正要出去,忽然又被董氏叫住。
忽然董氏的臉色變得有些猙獰可怖,只見她輕笑着,陰媚而妖冷,“聽說平妹妹住的靜觀齋年久失修,現在已經殘破得不成樣子了。”她頓了頓,眸子中現出一片冰冷,一字一頓道,“想辦法把魚幹丢到靜觀齋吧,平貴人那裏也該熱鬧熱鬧了,不然怎麽當得起仁孝皇後妹妹之名,阿彌陀佛,我原是個罪人,不敢要此殊榮了。”
誠然吳應熊算不上是一個好人,然而自從這只無辜的小貓被玄烨賜名“吳應熊”之後,就注定了它不會是一個守規矩的貓。它開始只是做做四處随意大小便,偷吃一下零嘴,勾引寧德、木蘭等一幹後宮女子,後來又開始不安分地四處撕咬衣物,如今這只大肥貓終于做出了一件可以媲美真正吳應熊的大壞事,并且最終自己也将命喪于此。
然而遠在永和宮的寧德自然不知道董氏近乎瘋狂的陰暗行為,她依舊在宮中為幾天後要進書房和其他幾個阿哥一起開始正式讀書的胤祚忙忙碌碌地準備着。只是當這一天的夕陽慢慢沉下去,灑下一地餘晖的時候,向來乖巧懂事的胤祚卻并沒有出現在門口。她等來的是乳母林氏驚慌失措地跑進門哭喊道:“主子,主子,六阿哥從屋頂上摔下來了!”
寧德微笑着的表情瞬間凝結,原本握在手中的青花纏枝菊花紋茶杯一下子掉落在地上,發出清脆的響聲,杯中滾燙的茶水在青石地上綻起一朵異樣的青蓮,瞬間又湮滅。又有幾滴濺到她白玉般的手腕上,立刻便燙起了紅點,只是寧德仍舊是死寂的表情,一動不動。
琉璃立在一邊也是吓了一大跳,忙拿了帕子要幫寧德擦去,一邊心疼地安慰道:“主子,主子,您別擔心,說不定小主子福大命大,不過是受了些皮外傷,如今我們還是趕緊過去看看要緊。”她轉過頭向林氏喝道,“林嬷嬷,還愣着幹什麽,怎麽話都說不清楚,如今頂要緊的是小主子在哪裏,傷得重不重?還不快帶我們過去!”又怕林氏不能領會自己的意思,她連着又向林氏眨了眨眼睛。
林氏慌了神,并沒有瞧見琉璃向她使眼色,只是眼中閃着淚光啜泣道:“奴婢原是在儲秀宮等着小主子的,後來六公主突然哭着跑回來了,說是小主子從靜觀齋的屋頂上掉下來了,七阿哥好像也受了傷。宜妃娘娘立刻帶了人過去,可是等小主子被人擡回來的時候只剩下出氣了,連話都說不齊全。如今皇上、太醫都在那兒了……”話到最後,林氏已經泣不成聲。胤祚是她一手帶大的,除了寧德這個額娘,在永和宮這些下人中就與她最親了。她的孩子在宮外,長久不能見面,私底下她把胤祚當成自己親生兒子一般的疼愛。
琉璃還待再問仔細,寧德卻已經發瘋一般沖了出去。衆人連忙跟上,康熙二十一年的陰影再一次籠罩了永和宮每一個人的心。琉璃作為寧德的貼身侍女更是無端地害怕起來,七公主的早殇在她的心中打上了深深的烙印。跟在寧德身後匆匆而行的她,忍不住在心中一遍又一遍地祈禱着,“小主子,你千萬不要有事啊!小主子,您千萬不要有事啊!您要是再出什麽事,德主子一定會受不了的。”
今天原是個難得的晴好天氣,明亮灼目的日光遲遲不肯退去,遠遠地落在紫禁城雕欄玉砌的琉璃瓦上卻不能消退陰霾之氣,反倒晃得人心中無端地煩躁。
儲秀宮。
玄烨坐在海南黃花梨床邊,那原本屬于宜妃的床上現在卻躺着一個小男孩。玄烨緊緊地抱着胤祚,心中說不出的苦澀。地上跪了滿滿一屋的太醫,個個磕頭如搗蒜,卻沒有人敢說話,向來熱鬧喧嚣的儲秀宮中如今竟是詭異得安靜。
“皇阿瑪。”懷中的小人氣若游絲地睜開了眼睛,恍恍惚惚地喊着他,玄烨心中一酸,幾乎就要落下淚來。他清楚這是回光返照,只是心中仍舊抱了萬分之一的希望,希望奇跡可以發生。他摟緊了胤祚,把自己的耳朵貼近他小小的臉頰,“皇阿瑪在這裏。祚兒乖,你額娘馬上就來接你了,然後皇阿瑪和你額娘一起送你回宮好嗎?”
胤祚甜甜地笑了,他還不明白自己受了多重的傷,以為仍舊像以前調皮亂跑亂跳時摔倒那樣。原先還怕皇阿瑪怪罪自己胡鬧,現在見到向來威嚴、不茍言笑的皇阿瑪柔聲和自己說話,只是覺得好開心,好溫暖。他輕輕地扯了扯玄烨的衣襟,怯生生地說道:“皇阿瑪,這件事是祚兒不好,你不要怪七弟還有六姐姐,是我不小心吓跑了宜母妃的貓。皇阿瑪,你可不可以不要把這件事告訴額娘,不然她聽了又要擔心。”
玄烨直聽得心中陣陣抽緊,眼中絞着難以言喻的痛楚。除了胤礽,他是最心疼這個孩子的,如今又聽到胤祚這樣柔聲的央求,他自以為已經磨煉得冰冷剛硬的心卻一片片碎開了。他含着淚點頭答應,“好,祚兒乖,皇阿瑪不會怪他們的,也不會把這件事告訴你額娘的。祚兒一定要乖乖地養好身體,皇阿瑪今年還要帶你去木蘭圍場秋獵呢!”
胤祚漆黑的大眼睛楚楚可憐地望着玄烨,弱弱地補充道:“還有林阿姆、芸姐姐、小福子、小桂子。皇阿瑪,是祚兒自己不乖,故意把林阿姆她們甩掉的,皇阿瑪你也不要責罰他們好嗎?”說完他又朝四周看了看,小心翼翼地問道,“皇阿瑪,林阿姆、芸姐姐還有小福子、小桂子他們怎麽也不在這裏啊?”
玄烨勉強扯出笑容,向胤祚柔聲道:“皇阿瑪立刻幫你傳,皇阿瑪立刻幫你傳。”他轉過頭向梁九功怒吼道,“人呢!”
梁九功不知道該怎麽回答,他為難地看了一眼宜妃。出了事之後,宜妃立刻下令把跟着胤祚、胤祐和恪靖的宮人拖出去杖責了,要不是林氏跑得快,回去禀告德妃了,怕是也要拉出去責打一頓的。這件事早有執事太監回過他,只是當時事情太亂,這等旁枝末節的事情他也顧不上,想着皇上也不會理會這等小事,因此就任宜妃去處理。沒想到六阿哥在彌留之際還記挂着這些下人,他額頭上不由得滲出一些汗珠來。宜妃卻滿不在乎地對上了他的眼神,又事不關己地移開了。當時他也是想賣個人情給宜妃,沒想到宜妃卻是過河拆橋,不顧自己的死活了。他心中暗暗生恨,臉上卻不露痕跡,只是盯着玄烨,心虛道:“奴才立刻派人去傳。”說完向邊上的一個小太監努了努嘴,小太監會意悄聲退了下去。
聽了玄烨的話,胤祚像是放下心來,他又眷戀地朝門口望了一眼,有些不解地問道:“額娘怎麽還沒有來啊?皇阿瑪,我好想額娘。”
玄烨也擡起頭,順着胤祚的目光望向門外,感覺着他的氣息在一點兒一點兒消失,忍着眼淚硬生生地微笑着道:“乖,你額娘馬上就到了。”
“嗯。”胤祚聽話地點了點頭,仿佛自言自語般呢喃道,“額娘馬上就帶我回宮了,額娘馬上就帶我回宮了。皇阿瑪,我以後都會乖乖的,再也不會給您惹事了……”聲音越來越輕,終于歸于沉寂。
胤祚安靜地閉上了眼睛,像是進入了甜蜜的夢鄉一般沉沉睡去。
玄烨的眼角流下一滴晶瑩的淚珠,他痛苦地閉上眼睛,想起自己的皇阿瑪、皇額娘、兩個已故的皇後還有許多個模糊晃蕩的人影,有些牙牙學語,有些還只是在襁褓之中。難道真的是朕的罪過?朕富有天下,可是偏偏克死了皇阿瑪、皇額娘還有芳兒、東珠,現在又克死了祚兒,難道朕的命真的是那麽硬嗎?鳌拜、吳三桂,無數個看似強大、不可戰勝的敵人都被自己打倒了,他們死了自己卻活得好好的,可是朕的親人呢?難道也要受這個罪嗎?天啊!朕不是天子嗎?不是你的兒子嗎?為什麽你還要這樣來虐待朕!
“請皇上節哀!”宮中的人見胤祚殁了,齊刷刷地跪下苦勸道。
玄烨沒有理睬他們,無力地靠在床柱上,眼前一片漆黑。
“祚兒——”門口突然傳來一聲驚呼,就看見寧德跌跌撞撞地沖了進來,跑到胤祚的床前跪在邊上,緊緊抓着胤祚的手厲聲喝道,“太醫,太醫呢!你們還愣着幹嗎!快,快給六阿哥看病啊!”
太醫院的院判劉勝芳看了看周圍,想着自己是太醫院的最高官,衆人不回話自己是一定要回的,只好直起身子,哆嗦着回答道:“回禀德妃娘娘,請德妃娘娘節哀,小主子已經去了多時了。”
“你胡說!”寧德的聲音驟然拔高,見慣了她溫和可親的樣子此刻看來竟是淩厲得可怕。被她的一聲怒喝驚到,劉勝芳吓得趴在地上不住地發抖。
衆人呆呆地望着默不做聲的皇上和與以往大不相同的德妃,只是感覺到一股莫名的恐懼緊緊掐着他們的脖子,幾乎要被這詭異的氣氛窒息而死。宜妃看着床上那個死去不多時的胤祚,忍不住打了一個寒戰。
“德兒,放手吧。讓胤祚安心地去吧。”玄烨忽然的開口總算讓這個屋子有了些生氣。他睜開眼睛,站起來,走到寧德身邊扶住她,“讓祚兒安心地去吧,我們都放手吧。”身為一個皇帝的責任和長久以來形成的自制力又重新回到他身上,特別是在自己心愛的女人面前。他知道身為這個國家的主人、她的男人、孩子的阿瑪,由不得自己軟弱,由不得自己逃避,這個天下還等待着他,他必須打起精神來,用自己的肩膀來承受這一切的一切。
寧德呆呆地站着,僵直的身子漸漸顫抖起來,她靠在玄烨身上,只覺得身子一陣陣發虛,什麽感覺也沒有了,似乎随着胤祚的離開把自己的靈魂也帶走了。
猛地一仰頭,喉嚨裏忽然一甜,哇的一聲,從她口中噴出一口血來。
玄烨心疼地趕緊來扶她,害怕她又會像上一次那樣昏倒之後幾近瘋癫發狂,他不知道她還能不能再承受一次這樣刻骨銘心的打擊。誰知他扶起寧德後卻看着她掙紮着從自己的懷抱中掙脫,緩緩地轉過頭向自己扯出一個倔強的微笑。
接下來的幾天,寧德的行為卻讓人擔心。這一次她非但不像長安走的時候大哭大鬧,回宮之後寧德連啜泣都沒有一聲,仿佛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過,而且轉眼她就投入到了胤祚的身後事之中。她每日每夜幾乎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地工作,從胤祚的衣帛、葬禮到法事、香蠟都是自己親自經手,不假于人手。佟貴妃心疼她,特意趕來想要幫襯一些,也被寧德推過,只是每日在胤祚的靈堂操勞,在人前亦是強顏歡笑。
琉璃看了只是心疼。她明白主子這是硬撐着,這樣生生地憋着還不如哭出聲來,放開了,像是七公主走的那樣,鬧一場後來索性也放下了,總比現在這樣強。她生怕主子憋出病來,這樣硬撐着可不是個辦法。可是無論自己勸也好,哭也好,寧德卻總是冷冷地望着她,然後漠然道:“好了,不要鬧了。”搞得她是一點兒辦法也沒有。
春天慢慢地在宮中複蘇,迎春花已經吐出了一些鵝黃,只是永和宮裏卻仍然籠罩在一片寒冬的肅殺之中。
其實寧德的舉動亦有不少違規的地方,她不顧宮規母服子喪,在自己的永和宮為胤祚設置靈堂守哀,又令全班僧道大作七七四十九天的法事。但是對于這樣反常出格的行為卻沒有人出來指責,溫貴妃試探着在玄烨面前提起,但是換來的卻是一記白眼和冷待,自此宮中再也沒有人提過。
今晚是胤祚頭七的最後一天,梁九功到的時候見寧德正立在胤祚的靈前上香。他站在後面不敢說話,見寧德上完香才恭恭敬敬地請安道:“德主子吉祥。”
寧德在琉璃的攙扶下在凳子上坐了,并不理會梁九功的問安,只是望着窗外的一片黑色怔怔地出神,良久才冷冷問道:“事情查得怎麽樣了?”
梁九功深深地看了一眼寧德,和她離得越近就越覺得如今她和皇上的行事有些相像了,一樣深不可測的心思。就拿如今來說,自己這雙閱遍千人的眼睛,竟看不出她的心思。
他低聲道:“德主子,皇上和您是一樣的心思,都覺得此事蹊跷。雖然分開問過七阿哥和六公主了,給的話都一樣,說是跟着那只貓不知怎麽就到了靜觀齋。後來六阿哥見那只貓被夾在房檐裏了,就自告奮勇地上去抓。沒想到靜觀齋自從十八年那場地震震壞後就沒大修過,當時皇上忙着南征打吳三桂,宮裏也拿不出那麽多的銀子來修繕,後來又住進了被廢的平主子,大家也不怎麽重視,一來二去就擱下了。那靜觀齋的房檐本來就不結實,聽說後牆還倒塌過,沒想到六阿哥會爬上去,結果那裏一松動,頂着的廊柱就掉下來了。見六阿哥掉下來了,七阿哥也是個實心腸的主兒,就跑過去接,還把自己的腿壓斷了,不過終究沒能救得了六阿哥。六公主給吓住了,一個人從靜觀齋跑出來,在景陽宮門口哭,被侍衛瞧見了,領過來一問才知道是這麽一回事,忙回了宜主子。宜主子再派人去,還是晚了!”
聽見七阿哥奮不顧身地去救胤祚,寧德的心有了些寬慰,她扯了扯嘴角,算是個難得的笑容,只是聽見宜妃的名字她臉上又恢複了一貫的清冷。
她側了身子,糅合着複雜光亮的眸子凝視着梁九功,漫不經心地問道:“那宮裏主事的人呢,她們怎麽說,這件事準備怎麽辦?”不知是故意還是無意,她并沒有說佟貴妃,而是以宮中主事人的稱號代替了。
梁九功像是沒有聽到這個差別一般繼續回答道:“佟妃娘娘還沒開口,宜主子就已經先把那只惹事的貓給亂棍打死了。至于跟着幾位小主子的宮女、太監,幸虧得了六阿哥的一句話都沒遭罪,皇上親自下令不得為難他們。還有靜觀齋裏的那些人,佟妃娘娘怕生閑話,先關到北五所裏去了,都是單獨的小間,怕有人串供,前後都有太監、宮女看着。不過老奴已經問過了,仍是問不出什麽來。”他看了一眼寧德,小心翼翼地問道,“奴才想要不要動刑?”
寧德微不可聞地嘆了一口氣,“不必了,我相信沒有人那麽笨,敢那麽明目張膽地在自家院子裏生事。平妹妹是個可憐人,就是因為出身太好,反而要遭人嫉恨。不過先晾着吧,我現在沒空去理她們。”
梁九功點了點頭,像是做了一個至關重要的決定,他深深吸了一口氣,終于道:“德主子,有個消息是奴才剛查出來的,連皇上那裏都不曾回過。”他頓了頓,見寧德仍舊悠然地坐着,臉上并未露出一絲驚疑的表情,只好繼續道,“聽說那只貓剛掉下來的時候,嘴裏還叼着一條魚,而在靜觀齋的屋檐下也發現了幾條魚幹,似乎都是從一個地方出來的。不知德主子的意思,要不要讓皇上知曉?”
寧德咬牙冷笑,“梁公公這樣說是什麽意思呢?您是乾清宮的大總管,不是我永和宮的總管太監,皇上才是你的正經主子,何苦來問我?該回什麽,不該回什麽,您還不清楚嗎?既然她有這個心,這樣的髒東西就決不能再留着了!”
梁九功被寧德斬釘截鐵的話一驚,知道這事抖出來後這後宮真的要亂上一陣了。原來是意外,現在變成了人為,宮中的幾位娘娘個個都不是善碴兒,其中的變數又不一定,此事還不知道會牽扯出什麽呢!他明白沒有回旋的餘地了,躬了躬身跪安道:“奴才明白了,德主子請放心。”
寧德似對他的話渾不在意,只是淡笑道:“只是難為你一片心意了,琉璃,替我把後頭那個盒子裏的玉佩拿過來給梁公公。”她又向梁九功道,“知道你跟在皇上身邊尋常東西瞧不上,給你銀票又瞧不起你,這個玉佩你拿去玩吧。”
梁九功接在手裏并不推辭,知道自己此行的目的已經達到了,那個魚幹之事先回皇上還是先回德主子,問題并不大。就是回了皇上,他知道皇上也一定會告訴她的,只是貴在一片心意,向德妃表達自己的心跡。德妃拿了玉佩賞他,便是回了他。
寧德看着梁九功離開,凝神望着胤祚的牌位發了一會兒呆,似在盤算又似在消化剛才得來的信息。琉璃送完梁九功回來,見寧德還在發呆,不由得又勸道:“主子,天色晚了,您已經七天沒好好睡覺了,歇一會兒吧。”
寧德堅決地擺了擺手,似乎又想起些什麽,囑咐琉璃道:“這樣吧,明天一早,你幫我去一趟儲秀宮吧。金萱從小心眼就多,當初從永和宮搬出去就是因為厚此薄彼的關系,這回胤祐那個孩子為了救祚兒連腿都壓斷了,大家都只記着祚兒的事,定是把他又冷待了。這幾天事多,皇上又為了祚兒的事心煩,定然也顧不得那麽周全。宜妃的為人我不願多說,你也明白。只是可憐了胤祐,我不方便親自去,你替我走一趟吧。要拿上好的東西謝她!”她想了想,又道,“若是金萱願意見我了,告訴她抽空我便去找她。”
若在以前琉璃總要抱怨幾句的,不過此刻她也覺察出了寧德的不同,哪裏敢多嘴,都一一應下了。
第二日,大概是梁九功回了皇上,事發,聖上雷霆大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