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何姍徹夜未眠,天剛剛亮時才沾到枕頭,沒睡一會兒,又被師姐齊米叫醒,說是周沉星給大家帶了早餐上來。何姍梳洗打扮出去時,周沉星已經在外面的小屋子裏擺好了買來的豆漿和小籠包,他一眼就瞧見她的黑眼圈,開玩笑的問了一句:
“今天怎麽突然想要試試熊貓妝了?”
“這破地方,誰睡的好。”
何姍摸着脖子,坐在板凳上打着哈哈,為什麽會睡不好,可不僅僅因為這是個破地方,是因為昨晚,沈遙光突然把她逼在角落裏的那一句話:
“何姍,我的心有多疼你知不知道?”
那句話,換做十六歲的何姍或許是聽不懂,但昨晚何姍分明聽懂了,卻也只是嘲諷的勾起一抹笑意:
“沈遙光,我知道你一直都不喜歡我,你只是覺得你養大的鳥兒飛了很不爽,就像我曾經,哪怕做出一點點違背你意願的事情,你就要逼我去改變,我一直按你的意願活着,可是現在,沈遙光,不願意了。”
她不願意再回到他的身邊,無論是以何種身份,因為那種被人逼迫做不喜歡的事情的心情,會讓她覺得呼吸困難,會讓她覺得為別人而活。
在曾經無數個日夜裏,她想盡了辦法讓自己忘記他,逼自己背井離鄉,逼自己斷絕一切和沈遙光的聯系方式,删掉他企鵝號那晚,她在網吧通宵,趴在桌子上哭了一夜。
愛上一個不喜歡自己的人是什麽感覺?
就像是有人拿走了你心上的一塊肉。
對于一段沒有結果的愛情,為什麽還要抱有奢望呢?
現在這個人又出現在她的身邊,問她知不知道心痛的感覺?
她比他體會的更加徹底。
何姍一直都很清楚,愛而不得,到底有多難過。
“小山河,你慢點吃,餓死鬼投胎啊。”
何姍一言不發,往嘴巴裏塞了不少東西,突然被周沉星抓住手腕,這才停下來,臉上的憤憤表情終于緩和,吃完了東西才對周沉星說:
“難得吃到那麽好吃的包子,哪裏買的啊。”
“隔壁村在趕集,就是那兒買的。”
周沉星了解何姍的口味和愛好,昨晚聽說今天有集市,天不亮就趕着去給何姍帶早餐了,“午飯你要是不想吃盒飯,我去村裏借輛車腳踏車,載你去集市上吃。”
今天是節目組停留在四合園村的最後一天,何姍從齊米哪裏打聽過,訪談的內容居多,只有晚上需要表演一個大型節目,何姍的工作并不忙。她向來最喜歡湊熱鬧,手舉的老高:
“去啊,怎麽不去!”
何姍滿心歡喜,剛剛把最後一個小籠包塞進嘴裏,段景文便打斷了他們這邊的談話,說道:
“何小姐,沈老師準備好了,該化妝了。”
“馬上就來。”
何姍急急匆匆的洗了手,順便叫上小助理秦應楓,嘴裏和他交待着:
“應楓,我中午要和周沉星去隔壁集市吃午飯,你也一起來。”
“我中午想陪我師父。”秦應楓是個典型的乖乖徒弟,張口閉口都離不開自家師父,何姍讪讪的笑了一下,本是準備開口笑話他,可是餘光一轉,卻因為眼前的景象愣住了。
以往總是習慣早起的沈遙光今天顯然晚了些時日,不如以往,這會兒已經在化妝區安靜的等他,他們出去時段景文剛剛把人從屋子裏推出來,坐在輪椅上的沈遙光和她的視線擦肩而過,她只看到他抿着唇瓣,那半邊側臉宛若冰雕,映在寒冷的冬日造成,像是一尊雕塑。
他大概是做了很長時間的糾結,才選擇放棄假肢,選擇輪椅。
她想起十四歲那年,自己對他說的那句話:
“小師叔,我只是想幫你啊,承認自己需要我的幫助,很難嗎?”
她向來性子直爽,可是那天,她真的被他的別扭脾氣傷到了,一張口,眼淚也跟着掉下來,又委屈,又難過。
到底是什麽因為事情吵起來的啊?
那天後半夜她突然從夢中驚醒,聽到隔壁有椅子倒塌的聲音,想起中午他坐在庭院裏咳嗽,總覺得不安心,打開他的房門進去時果然看到他倒在地上,一只手拿着感冒藥,一只手撐在地上,想要爬到床上去:
“小師叔,你是不是發燒了?”
何姍的手剛剛碰到沈遙光的額頭就被他擡手掃掉,語氣冰冷的拒絕她:
“不要你管!”
她極少看到他這樣柔弱的一面,以往對他的印象,是“一座冷冰冰的大冰山”。何姍一心只想幫助他,卻被他的別扭性子惹的懊惱,一把搶過他手裏的感冒藥放到床頭櫃上,然後扶他起來坐到床上,氣鼓鼓的倒了一杯溫水給他:
“我不管你,你會死的。”
哪怕是這樣的小感冒小發燒,她無時無刻不再擔心他會因此而喪命。
一方面是擔心他的病情,一方面又怪罪于他的別扭性子,何姍啞着嗓子說了一句:
“小師叔,我只是想要幫你啊,承認自己需要我的幫助,很難嗎?”
院子裏的所有人都知道要避開談論他的腿傷,只有這個耿直的,開朗的小姑娘會在這樣一個夜晚闖進她的屋子裏,委屈又難過的罵他一句“承認……很難嗎?”
承認自己失去了一條腿,很難嗎?
很難很難,這幾乎是他的命門,可是在聽到何姍說這句話的時候,沈遙光才發現自己并沒有雷霆大怒,他斜躺在床上,腦袋昏昏沉沉的,努力睜開看了她一眼,因為她坐在床邊,委屈抹眼淚的模樣而心疼,他擡起手背,輕輕擦掉了那些眼淚:
“傻子,你沒經歷過,又有什麽資格勸我承認呢。”
沒有平日裏那般嚴厲的語氣,他說這話的時候,分明是無奈又難過的。
被那雙溫暖的手撫摸着帶着淚痕臉頰,就像是心裏落下了一片柔軟的羽毛,何姍紅着臉,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那個人,不知道哪裏來的勇氣,一把抓住他準備收回去的那雙手。
那是十四歲那年,做的最瘋狂的一件事情了。
她摸到了那雙纖細柔軟的手。
看到他閉上了眼睛,何姍小心翼翼的挪近了一些,抓住他的那雙手一直在顫抖,她輕輕的,小心翼翼的把自己的手和他的十指相扣。
“小,小師叔啊……”
我會陪着你一輩子的。
這種話怎麽說的出來,只記得那時候的自己一直握着他的那雙手,如視珍寶,惶恐又幸福。
我喜歡你啊。
有一天,想要把這樣的心意傳達給他。
——
由于沈遙光腿腳不便,節目組在商量之後決定把訪談的地址選在沈遙光的院子裏,一早上的時間,原本用作化妝區和廚房的地方,被劇組工作人員收拾整齊,擺上了桌子和小食。
今天沒有出太陽,又是在沈遙光的院子裏,化妝組的化妝師們都聚在了一起,何姍的工作量大大減半,基本被齊米一個人給包攬了。
中場休息時,何姍同齊米一起圍坐在場外的小凳子上嗑瓜子,這時候節目組已經采訪到了沈遙光和叢姜瑩這一對師徒CP,叢姜瑩年紀輕輕,說話倒也和她的性子一樣,直來直去,毫不留情:
“沈老師太嚴厲了,我好像……”她伸出手指頭數了數,“應該是兩次吧,就見過他笑過兩次,沈老師啊,批評我從不留情……”
顯然還是不太滿意自己被分給了嚴師沈遙光,叢姜瑩像個受盡了委屈的孩子一樣,吐槽了許多他的嚴厲和處事态度,乃至穿了高跟鞋被罵的那一段也說的很是委屈:
“但是啊……”
話說到這裏,她卻話鋒一轉,往沈遙光那邊看了一眼,那個眼神,讓何姍的心沒來由的漏跳了一拍。
那個眼神……
就像是曾經的自己在無數次吐槽他那嚴厲的脾氣之後,終究還是選擇了原諒和接納:
“但是啊,我知道他其實是一個特別優秀的老師,我非專科畢業,他倒也不嫌棄,一直耐心十足……”
吶,你看,在這個世界上并不是只有她一個人知道沈遙光的好,一個有腿疾缺陷的男人,想要被人喜歡上,不過是時間長短的問題,她花了那麽多年明白自己喜歡他的那顆心,有人卻只需要花短短五天。
“師妹。”
齊米看和何姍咬着瓜子殼發愣,擡起手肘碰了碰,何姍回過神來,順着齊米的視線看到了在朝她招手的周沉星。
她貓着腰從人群裏穿出去,一看到山坡下停的那一輛自行車就明白了,沈遙光是最後一個采訪的嘉賓,眼下時間剛剛好,已經開始午休了。何姍撸了把袖子,跟着周沉星從山坡上下去:
“走吧,姐姐今天要掃蕩一條小吃街。”
從山坡上下來,何姍剛剛坐到自行車後座上,便被突然震動起來的手機打斷,她讓周沉星停了車,找了個信號好的地方按下了接聽鍵,來電并不是她的助理詩敏,是一星期會幫忙打掃公寓的保潔阿姨,何姍以為她不知道她在外出差,接通之前先解釋了一番:
“阿姨,我這個星期在外面,你看詩敏沒在屋子裏的話,就下個星期再來打掃吧。”
村子裏信號不好,何姍聽的并不是很清楚,又往村子裏有信號地方走了幾步,這才聽清楚保潔阿姨同她說的話,她不可置信的又問了一遍:
“阿姨,我這邊信號不好,你能再說一遍嗎?”
——
沈遙光的返程機票比其它嘉賓的要晚一些,因為晚上節目組獻給村民們的節目非沈遙光不可,他得花很長的時間去準備,為了晚上的節目,他連午飯也沒吃,結束訪談之後便直接埋頭進了小屋子做準備,沒想到剛剛弄到一半,段景文便急匆匆的進了屋:
“沈老師,要不你去看看,我聽說何姍要結束工作,提前半天回去了。”
提前回去?
沈遙光停下了手上的活計,扭過頭去看了一眼身後的段景文,沒有多想,自己推着輪椅出去。
此時已是午休時間,院子裏已經沒有那麽多村民,但因為何姍要走的消息,化妝團的成員們都在這裏和她告別,她已經收拾妥當,初見時那個大大的行李箱就在周沉星的手上。
她要和周沉星一起走?
沈遙光扶着輪椅的手微微一愣,不過一剎那,何姍已經瞧見了他,兩個人的目光隔着人群相彙到一起,何姍主動往他這邊走了一步:
“沈老師,謝謝你的照顧。”
沈遙光的手放在自己的大腿上,在看到她臉上客氣疏離的微笑時,他動了動手指,最終只是撫了撫自己褲腿上的布料,格外淡定的交代了一句:
“嗯,一路順風。”
還能說什麽?
那年,他等了她一天兩夜,不也落得這個結果?
明明這人說話一向簡言意駭,何姍卻覺得,這應該并不是他想說的話。
“小山河,時間來不及了。”
周沉星拎着她的行李箱走掉的背影看起來格外的意氣風發,沈遙光停在院子裏,看她也轉過身随着他的背影一起消失在山腳下,推着輪椅,往前走了幾步,忍不住開口喊了她一聲:
“何姍。”
冬日裏的陽光泛着微弱的光芒,視線之內,不是枯黃色的土地就是大片大片虛無的空白,何姍應了一聲,轉過頭來看了他一眼,說道:
“再見。”
十八歲那年想要說的這句話,今天算是有始有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