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周雁南沒有動她拍的這些相片, 只是檢查了一番,确定這其中沒有拍到楊威, 便爽快地還了回去。
任真半眯着眼睛, 被浴池的熱氣熏得頭腦發暈,下巴撐在了浴缸邊緣, 熱水逐漸變涼,她的呼吸也逐漸變得綿長, 女傭在外面敲了很久的門也沒得到回應。
她睡着了。
這兩天所發生的種種被壓縮成了一幀幀的圖片, 在大腦裏飛速閃過,最終定格在血腥味濃郁的一片漆黑之中。
任真在夢裏伸手, 想要确認那個人的平安。但卻難以抑制住渾身的顫抖, 恐懼将她碾壓成了一片塵埃, 密封在了一間漆黑無人的小屋裏。
她想不明白, 為什麽這麽害怕,為什麽恨不得以死代之。
但她知道楊威在外面等着她,這意識宛若有了形狀, 把人的身體重新塑造,血肉附着在森然白骨之上飛速擴散成長,人仿佛又活了一遍。
任真不安地動了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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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威傷口被小心翼翼的包紮,失血過多成這樣, 按理來說, 應該要昏迷個四五天才能醒過來,但他就是醒了,面無表情地拔了身上的各種管子, 盯了一小會兒那層層包裹住的小腿,接着翻身下床。
這腿看起來完全廢了,沒法站起來,只能撐着旁邊的拐杖,一點一點往外挪。
淩晨兩點鐘,別墅裏安安靜靜,似乎所有人都沉浸在了夢鄉之中。
楊威推開了旁邊客房的門,借着窗戶外慘淡的月光,眯着眼睛認出了床上的人,勾了勾唇角。
真是風水輪流轉。
他吃力地走過去,拿起床頭的相機,面無表情地打開,接着找到裏面的照片,一張一張全部删了幹淨。
“我不準備如你所願。”楊威放下相機,坐在了床邊,凝視着任真有些不安穩的睡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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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了許久,他輕輕嘆了口氣,也不知道在向誰抱怨:“長得那麽乖,誰知道心黑成了這樣。”
月光下,少女的臉反射着細膩溫暖的光線,眉宇之間一片溫柔平和,顯着無辜極了,像是在控訴着,你怎麽能這樣說呢。
她現在是這幅模樣。楊威突然悶笑出聲,笑完之後又覺得自己有病。
想起她就想笑,看着她就想笑,世界上就是有着這種人,只要一想到她是切實存在于這個世界,便會下意識的微笑,哪怕世界滅亡,也全然不足為道。
楊威慢慢俯身,聲音很輕:“你又冷心又壞,骨子裏就沒感情的麽。這次拿刀要殺任建華,下次是不是就輪到了我?”
又或者說,中間會隔着幾個該死或不該死的人?
他的嘴唇若有似無地碰了一下任真的眼角,一觸即發,卻又很快遠離,宛如睡夢中唇齒相觸發出的呓語。
“如果有那麽一天,你記得要提前告訴我。”
門被重新關上,只有眼角那塊發麻滾燙的皮膚,彰顯着他曾經來過。
任真嘴角輕輕揚了起來,卻又克制着往下墜,最終抿成了一條歪歪斜斜的直線。
她突然翻身起來,檢查了一番被删了個幹淨的相機,黑夜裏,臉上沒什麽表情。
過了一會兒,回魂似的,任真把臉埋在了掌心,淺淺地笑了一下。
她的聲音細不可聞,像是平靜乏味的機器人:“才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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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威醒在五天之後,睜開眼睛的瞬間感覺渾身的骨頭都好像軟了。
周雁南聽說了以後迅速趕過來,聲音比人先到,“喲,我還當您這一身銅筋鐵骨不怕糟踐,睡個幾分鐘就能生龍活虎去密會情人呢。”
知道他在諷刺那天自己半夜爬起來,楊威也沒理他,眼皮子一掀,“後來怎麽樣了?”
“後來啊,”周雁南推開門坐在了床邊,“屍體沒了,第二天下了場大雨,我估摸着楊慎行也清理過,現場幹幹淨淨。這老王八現在正到處盯着,看看有沒有哪家醫院接了受槍傷的患者。”
是這樣。
楊威慢慢坐起來,準備下床。
周雁南就在旁邊看着,聲音不冷不熱地嘲諷:“你沒傷到筋骨算萬幸,下次再趕着去作死,先把住院費給老子交了。”
腿軟,站不起來,楊威只能扶着床沿慢慢地爬下去,手臂的青筋凸起,氣卻不夠,頹然坐在了地上。
周雁南觑了他一眼,也跟着蹲在了旁邊,有點警惕:“你要去哪?”
楊威悶哼了聲,硬生生撐着床板直接站起來,面無表情道:“學校。”
“……我勸你還是不了吧。”周雁南的表情很一言難盡,拍了拍楊威的肩膀:“你現在不是孤家寡人了,別老趕着上去作死。”
什麽玩意兒。
楊威皺眉,表情有些嫌惡,根本沒搭理他,睡得太久而酥軟的骨頭逐漸恢複,可以慢慢走動。
“別把我想的那麽惡心,我說的不是我。”周雁南跟着他走,跟遛狗一樣,“哎你那天半夜是不是跟人家說什麽了,我看見她好像哭了。”
楊威步子一頓,珉緊了唇。
他那天知道任真醒着,但也沒想過她會哭。
等會兒——
楊威轉頭:“你剛剛……說的是誰?”
周雁南微微一笑,并不答話,只是把目光轉向了門口。
楊威循着看去,門口一個小豆丁扒着門框,正在眼巴巴地看着楊威。
他嘴角抽了抽,有點匪夷所思,“你把人家孩子偷來幹嘛?”
“姐夫!”任多多像是終于确定,蹬蹬跑了過來,摸了摸楊威纏着紗布的小腿,好奇地問道:“這是被姐姐打的嗎?”
這聲姐夫叫得楊威心裏一喜,不動聲色地聽完那小鬼的後半段話之後,他的臉瞬間黑了。
周雁南樂不可支,接着俯身把任多多抱了起來,笑眯眯地評價道:“真不愧是姐弟兩。”
說完之後又覺得不對,改口道:“近墨者黑。”
“行了。”楊威想擡腳踹這賤人,遺憾地沒擡起來,于是指着門口不耐煩道:“趕緊把這死小孩送回去。”
這小鬼連着任真撒謊說得了什麽白血病,白白浪費他那麽多感情,簡直跟他姐一樣,讓人想起來就來氣。
周雁南捂住了任多多氣鼓鼓的臉,撇嘴小聲道, “多多你這姐夫不行啊,小肚雞腸,還缺乏同情心。”
人多多重重點頭,顯然十分贊同。
“要不你考慮換個吧。”周雁南循循善誘,“換個年紀稍微大點的,穩重溫柔,還有錢能給你買玩具的。”
楊威眼皮子一掀,目光鋒利如刀:“你找死?”
“暴力狂。”周雁南欠揍地又補上一句,飛快抱着任多多來到門口把他交給了管家,笑眯眯摸了摸他的腦袋:“叔叔跟威威說點事,你先陪着管家叔叔玩啊。”
聽這語氣,似乎任多多已經來了他家裏有段時間了。
楊威皺眉,終于察覺出不對勁來,“任多多怎麽了,你搶過來的?”
“不是啊。”周雁南回頭打量了下楊威,接着信步走到書架,拿出來一份文件,直接抛給了他,“你先坐下來,慢慢看。”
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楊威沒接住,文件砸到了床上。
周雁南倚在書架上,推了下鼻梁上的金絲眼鏡:“任真的繼母,當年為了逼任建華離婚娶她,生個了個女兒被她扔掉,不知道從哪裏弄來的一男孩——就是任多多,冒充任建華的兒子。”
“畢竟不是親生的,所以在任建華死了以後,那女人怕影響自己改嫁,就把事情都抖了出來,不肯再要。”周雁南有些嘲諷,顯得他眼角的那道疤愈發顯得詭異,下巴揚了揚:“之前似乎他姑姑會照顧他,但是他姑父怕這孩子以後會賴在家裏,所以也不肯要。”
換句話來說,任多多現在相當于個棄兒。
楊威慢慢擡起頭,對上周雁南的眼睛:“所以你把他撿回來了?”
“不是。”周雁南笑了笑,“是任真來找我幫忙,收留他一段時間。”
楊威輕輕吐出一口氣,接着磨了磨牙。
又是任真,總是什麽都知道,什麽都安排好,而他像個傻子一樣上蹿下跳的,根本無法撼動分毫。
真他媽牛逼。
周雁南沒在意他突然之間陰鸷的臉色,催促道:“你看文件啊,我請人家喝了好幾頓才弄到手。”
不必多說,文件裏寫的還是關于任真的一切。
她到底還有多少秘密。
楊威閉了閉眼睛,煩悶地把手裏文件随手一抛,突然耍了脾氣:“你犯的什麽賤,這麽殷勤趕着上去研究她。”
周雁南琢磨了一會兒,差不多把他這個堂侄兒生氣的理由推測出來,搖了搖頭,走過去撿起文件,塞到了楊威的手裏。
他聲音去掉了陰陽怪氣,顯得有一絲真誠:“你是不是覺得自己特別委屈,喜歡上這麽可怕的人。今天眼不眨把自己爹捅死了,不知道什麽時候能挨到自己?”
所以才這麽生氣,氣任真的冷心腸,氣自己的單方面深陷。
楊威冷眉冷眼的看了他一眼,沉默了半晌,忽而說道:“人不是任真殺的。”
周雁南眉毛挑了下,忍不住說道:“傻逼,你覺得這有什麽區別?”
“當然有。”楊威難得沒罵回去,語氣冷靜:“她沒有殺.人,一點血腥都沒沾。”
她沒殺.人,無論如何,她沒有殺.人啊。
那天晚上他漫山遍野的尋找,恐懼幾乎要漲破胸膛,拼盡全力也要阻止。
他不能讓他的女孩,犯下無可辯駁的罪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