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1)
第二天早上查房的時候,蕭白遞給我一條雲煙,“少抽點。”他說。
我愣了愣,随行的護士和病人也看呆了。哪有精神科醫生給病人送煙的,還送得這麽明目張膽。我開始佩服這家夥的行事風格,這家夥的行事風格只能用一個詞來形容——瘋癫,無章可循。我懷疑他其實早就瘋了,就是披着白大褂,看着和我們不同而已。
“拿啊!愣着幹什麽?”他又加了一句。
“哦。”我下意識地接過,他則轉身繼續去別的病房下醫囑。
海洛因、僵屍、胖子的目光聚集在我身上。別人我還能理解,僵屍這家夥為什麽也在看我,難道這家夥真的好轉了?
我也看了看他們,然後摸向那條雲煙,這時候我才發現這條雲煙裏有五盒早就被蕭白掏走了。果然,連送人東西自己也要拿一半,名副其實的吝啬鬼!算了,好過沒有,我掏出一盒,打開,摸出一根。
“給我也來根!”海洛因高興地說道。
我剛遞給他一根,門口的護士就清咳一聲,指了指海洛因:“不準抽煙!”
海洛因指了指我,愣道:“為什麽唐平能抽,我就不能?”
“蕭醫生給他煙,他就能抽,沒有為什麽!”小護士幹脆利落地回道。然後又掃了我幾眼,其實她也不懂蕭白為什麽給我送煙。但她知道,蕭白的治療方法是出了名的怪異,也是出了名的療效迅速。別的醫生最少三個療程才能拿下的病,他一個療程就能八九不離十,而且預後也是出奇的好。
“瘋瘋癫癫的小白……”就是小護士們在背後叽叽喳喳談論蕭白時經常出現的句子,這句子裏透着十足的暧昧勁。當然,所有護士都知道蘇雪在他心裏的位置。所以她們都小心地和蕭白保持着一段心理距離,等待着他能寬恕自己的那一天。
海洛因沮喪地将那支煙遞回給我。我小心地看了小護士一眼,試探地把煙點上。小護士眨了眨眼睛,說:“去窗戶邊抽,別熏到別人。”
“哦。”我走到窗戶邊,她也閃身去了別的病房。
我喜滋滋地深吸了一口煙,特權……這種享受特權的感覺真好!開始是院內自由,現在是抽煙,蕭白就像這裏的土皇帝,掌握着我們的生殺大權。
精神病人不準抽煙,一是出于對病人的情緒和療效考慮,香煙不僅有興奮作用,還能加快部分抗精神病藥物的代謝,影響療效。二是出于安全考慮,病房裏都是窗簾、床單、被褥、木櫃,一點就着,得提防着部分喜歡玩火的“孩子”。一柄湯匙都能讓瘦子加工成武器,何況打火機和煙頭。
海洛因垂頭喪氣地看着自己的拖鞋,他藏着的煙剛好抽完了,他兩腳的腳指頭正相互緩慢地搓着。突然我又有個想法,難道蕭白送煙感謝我的同時,還可以起到刺激海洛因這個躁狂症的目的?
天曉得,這家夥的大腦太複雜,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麽。倒是他經常猜中我的心思,這真不公平。
我将玻璃窗再推開一點,享受早晨清新的空氣和渾濁的煙。男病號樓二樓的窗戶開始有玻璃窗,因為能上二樓的病人,都是已經開始恢複的病人。對了,不知道我什麽時候才能上三樓呢?
外面樹上的鳥兒還在叽叽喳喳地叫着,我依然還是不知道這些鳥兒的名字。反正它們一到清早就會叫,比鬧鐘還準時。我覺得那些鳥兒有點像披着白大褂的蕭白,羽毛灰白相間。它們賣弄着自己毫不動聽卻也不令人讨厭的歌喉,挨個把我們一個個從沉睡中喚醒。
不過我覺得像蕭白這種經常走進別人精神和思想的人,估計自己也不會好受。我記得在一本書上看過,無論是心理醫生還是精神科醫生,想要治療病人,就得先将患者的遭遇在自己的身上假想、重演、回放過一遍。這樣才能知道患者的症結所在,從而找到治療的突破口。
蕭白其實就是實驗室裏的一只小白鼠,不斷地給自己注入病毒,得到抗體。然後才能拿這抗體去治療病人。也就是說,這家夥每治療一個病人,就得讓自己發一回病。他幹了這麽多年,接手的病人沒有上千也有幾百了吧,換了是我估計早就瘋了。
我緩緩吐出一口煙,看了一眼正從門口走廊路過的蕭白。
他呢?嗯,可能他已經瘋了,只不過他掩飾得很好而已。
蕭白剛查完房,馬千裏又來了,閑得無聊的我繼續跟去看熱鬧。
“蕭醫生,救命啊!”馬千裏一到辦公室就誇張地喊道。
蕭白抓了抓腦袋,“我說馬隊長啊,那麽多線索給你了,還抓不到人呢?”
馬千裏從包裏掏出一疊厚厚的口供,遞給蕭白,“全市地毯式搜索篩選下來,有嫌疑的超過三百人。再在這三百人裏挑出嫌疑最大的23人。光是這個已經耗費了我們一天一夜的時間,我昨晚都沒合過眼。”馬千裏揉了揉滿布血絲的眼睛。
蕭白同情地看了他一眼,“我給你們的心理畫像呢?也符合?”
“符合啊!連名字中帶L都符合,你要知道現在失業的畫家遍地都是,誰現在還有空欣賞那些高雅的藝術啊?”馬千裏指了指那些口供,“這是他們的口供,蕭醫生你看看能不能從心理角度分析一下?”
蕭白随便翻了幾頁,就丢到一邊,“連一個指紋、一根頭發都沒給你們留下的兇手,你覺得能從他口供中找到什麽破綻?他自己早就在心裏假想過無數種你們會提的問題和答案。就算我能幫你分析,這麽厚的一大沓口供,你想我分析到什麽時候?過完這個月嗎?”
“是啊,今天已經第三天了,急死我了!後天就到期限了,該死的五天!”馬千裏焦急地說道。
正說着,護士過來敲了敲門,說:“蕭醫生,許雲清回來複診了。”
“好,讓他稍等一會兒。”蕭白答應道。
馬千裏一聽更焦急了,“蕭醫生啊,你能不能先放下手頭的事,先幫我找兇手?”
蕭白沉吟了一下,說:“這樣吧,你把這23個畫家近期的代表作都搬到我辦公室來。”
“畫?”馬千裏愣了愣。
蕭白點了點頭,“看一個藝術家的作品,可以看到他內心想表達出的東西。而且他們的畫是早就畫好的,不像現在的口供一樣,經過了層層僞裝和掩飾。注意,是近期的,最好是第一具屍體之前一段時間的。”
“哦!”馬千裏點了點頭,然後又連忙說道:“其實,我是想來問蕭醫生你能不能直接催眠他們,套出線索。”
蕭白苦笑了一聲,“他們現在這麽抗拒,別說催眠,只怕讓他們自己睡一覺都難。”
馬千裏嘆了口氣,“要是能直接催眠多好。”
蕭白搖了搖頭,“馬隊長,哪天你體驗一下催眠就知道了。且不說個體不同,能達到的催眠深度也不同。而且即使是在最深的催眠狀态下,被催眠者還是有部分清醒的意識和意願,除非你能從邏輯上騙過他。否則,他不想回答的問題,你也問不出來。”
馬千裏聽到這個回答,又沮喪地揪了揪自己的頭發,“那,就把他們的畫都給搬來給你看?”
“嗯,就這樣吧,我還要接診呢。”蕭白點了點頭。
馬千裏快步走出辦公室去布置任務,蕭白也示意了一下護士,開始接診。
馬千裏的動作還是挺快的,幾個小時後,警車就一輛一輛地接踵而至,開始往蕭白的辦公室搬那些嫌疑人的畫。中午的時候,蕭白的辦公室裏已經充滿了藝術氣息。擺滿了各式各樣,風格各異的畫。
馬千裏估計還是忙着審訊,看能不能有新的突破,沒有再出現。
蕭白忙完了一切,端着午飯,開始一幅一幅地欣賞這些畫。他看着看着,突然喊了一句:“要看就進來看吧,別在窗戶那探頭探腦的。”
我走了進去,他沒有理我。只是邊往嘴裏塞午飯,邊繼續看那些畫。
“其實我可以幫你,我以前是策劃總監助理,公司廣告宣傳畫篩選和制作也歸我負責。”我說。
他微微一笑,吞下一口飯,說:“你看的是畫,是藝術。我看的是他們的內心,你幫不了我。”
“從一幅畫去看一個人的內心,這話是不是大了點?”我問。
“我承認這帶有片面性,但這話并不大。”他答。
我不以為然地搖了搖頭,“難道心理學還兼職研究畫?”
他點了點頭,“當然,聽過圖畫心理學嗎?”
“還真有?”我一愣。
“當然有,而且已經有了近百年的發展史。從畫的整體、作畫過程、畫的內容,包括線條粗細、畫面大小、位置、用筆力度……逐一分析,綜合解讀一個人的內心世界。”他目不轉睛地邊看畫,邊答道。
我雙手抱臂,拭目以待,看看他怎麽去解讀這些藝術家的內心。
過了十分鐘,他終于吃完飯,點上一根煙。
“給我也來根。”我說。
“不是給你送了嘛。”他答。
吝啬鬼,一根煙也要計較。我從口袋裏摸出煙盒,自己點上,然後指了指左手邊的一幅鄉村畫,“這畫能看出什麽來?”
“這幅畫過分強調地面,占了全畫面的一半,說明該作者缺乏安全感。主要景物都在左側,說明他留戀過去。看這棵線條單調的枯樹,還有落葉,說明這是一個抑郁的人,而且缺乏自信。鄉村畫,總體說明他厭惡現在的都市緊張生活。”他邊說着,邊看了我一眼。
“也就是說,該畫的作者和你差不多。”他不忘加了一句來惡心我。
“我又不是連環殺人犯。”我白了他一眼。
“嗯,所以他也不是。”他笑道。
我又指了指另一幅山川風景畫,“這幅呢?”
“全畫沒有什麽突出表達的東西,這家夥單純就是一個畫手,為了職業在畫畫。主要景物靠右,說明他憧憬未來。山用的是淺綠色,川下還不忘添加了嫩草,說明他對未來充滿了希望,這是一個熱愛生活的人。山川怡情,這也是一個懂得享受生活的人。”他拿過煙灰缸彈了彈煙灰回道。
“這幅呢?”我又指了另一幅,畫的是個鐵路隧道的入口。隧道在一座山峰底下,山峰挺拔突兀,處于畫面的正中,鐵路從畫面一直延伸到隧道裏。全畫用的是深色,主要是黑和墨綠。
他撇了撇嘴,“這是個以自我為中心的人,全畫表現出強烈的男性器崇拜和征服意識。這家夥如果是個罪犯,那肯定是個強奸犯。”
“這幅呢?”我又指向另一幅人物畫,畫的是俠盜佐羅。全畫突出人物,佐羅右手執劍,雄姿配着鬥篷面罩,顯得愈加有氣勢。
蕭白沒有回答,而是神色頓時凝重了起來,雙眉一鎖。走到那幅畫前一看就是大半天,雙眉愈鎖愈緊,最後又翻過畫背看了一眼作者簽名。
“怎麽了?”我困惑道。
良久,蕭白才深吸了一口氣,答道:“他很有可能就是我們要找的人!”
“為什麽?畫俠盜佐羅,不是恰好說明他有正義感嗎?”我愣道。
“不,佐羅對抗的是當時社會的上級階層,代表着他強烈的反社會情緒。人物畫面很大,表現出一種攻擊性傾向。最主要是佐羅的劍,你還記得佐羅的招牌記號嗎?”他反問道。
“當然,在警察的身上用劍劃Z字。”我說道,接着反應過來,“屍體上的那些劃痕……”
他點了點頭,“還有他用地點标出的L字。再看他在畫後面的簽名,筆跡精細有序,這是一個非常細致的人,心思缜密、冷靜、智商極高。畫風粗犷,下筆粗重,簽名卻精細有序,這也是一個很矛盾的人。就像他的人格結構,回避型人格面具下潛藏着反社會人格。”
我也走過去,看了一眼那個簽名——羅七。
“羅七……這名有點耳熟,在哪兒聽過……”我咀嚼着這個名字,回味着。
“你認識?”蕭白一愣。
“羅七……羅七……”我猛地一拍腦袋,“我想起來了,以前我們公司的一個畫手就叫這名,不知道是不是這個羅七。”
“太好了!他以前的性格是怎麽樣的?”蕭白連忙問道。
我開始在大腦裏搜索有關這名字的一切,“他在我下屬的廣告制作部門,我也只見過他幾面。是一個很內向的人,好像有點自卑,沉默寡言,對人彬彬有禮,但是很少和別人交往。公司辦聚會他很少去,即使是去了,也是一個人在角落靜靜地坐着。工作什麽的倒是很認真,也很勤懇,是個很安分的人。”
“你們公司後來是不是辭退他了?”蕭白問。
我嘆了口氣,“你要知道,在我們廣告策劃這行,需要的不是勤勞肯幹的苦力,而是一個充滿創意的大腦。他的畫沒有什麽特色,來公司半年,沒有一個重要方案用過他的畫。确切地說,辭退他是我下的決定,公司養不了這種古板的人。”
蕭白思索了一下,“你們辭退他的時候,是不是說了什麽狠話?”
我搖了搖頭,“這個我就不知道了,是我上司負責通知他的。我上司是個對下屬非常刻薄的人,說話從不顧及別人的感受……”
“羅七……”蕭白念叨着這個名字,自言自語地說道:“羅,聲母L;七——7,L倒過來,就是7……難道真的是他?”
“就在他被辭退後的第三個月,出現了第一個吸血鬼抛屍案。”我又補充道。
蕭白點了點頭,快步走到那一疊口供前,翻到羅七的背景資料介紹,我也湊過去看了一眼。
羅七
男,32歲,原中專醫護學校畢業,後參加成人高考考入藝術大學。學成後主要從事繪畫類工作。為人老實,做事勤懇,但十個月前被某公司辭退,待業至今。雖極少和別人交往,但鄰裏一致認為這是個老實人,別人有事,他也願意幫忙。
羅七兩歲那年,母親因車禍去世。自從母親過世後,父親天天喝酒麻醉自己,稍有不悅就打罵孩子出氣。六歲那年,他父親因為飲酒過量,腦溢血過世。
而後他轉由祖父母撫養,性格內向,自閉。從小就不善與人交往,但學習穩定,屬于成績不好也不壞的類型。2008年,祖父母相繼過世。他變賣了繼承的遺産,自購了一輛土黃色手動舒适型長安鈴木新奧拓,以方便上下班用。
目前單身,住在庭院裏小區352號。在住處和車上沒有發現重大疑點和線索,詢問時也應答如流,神情無異。
蕭白沉吟着,“這資料越來越符合了,但還差一點東西,我一直在找的東西。”
“什麽東西?”我困惑道。
“愛!”蕭白認真地回道。
我冷嗤一聲,也就這家夥天天愛不離口,連殺人狂都不放過。
他沒有管我反應如何,只是又走回去看那些畫,繼續篩選嫌疑人。
兩個小時過後,蕭白邊看畫邊對着背景資料參考,一共挑出了三個重點嫌疑人,他拿起手機給馬千裏打了電話。
“馬隊長,你們今天重點審問這三個人,分別是羅七、劉天健、賴雷。要是到了明天,還套不出線索的話。直接将這三個人送我這來,我來給他們做心理評估。”
“嗯,對!你就說你們警方懷疑這名兇手是一名精神病人,所以送他們來精神病院做精神鑒定。你說只要精神鑒定确認他們精神狀況很好,就可以排除他們的嫌疑了。”
“你們的重點是在羅七,我覺得他的嫌疑最大。”
“你們搜他房子沒多大用的,他肯定還另有一個窩,車他肯定也洗過的。這家夥心思缜密,估計不會給你們留下什麽重要線索。”
“嗯,好,就這樣。”
蕭白放下電話,看了看表,然後又看了我一眼,“你怎麽還不去陪雨默做影子游戲。”
“還做?都快兩個星期了,天天做游戲,這到底算什麽治療?”我不耐煩地回道。
他又挂起了那一臉賤兮兮的微笑,“不是說過了嗎,那是戲劇療法。哦,對了,我讓雨默寫了劇本,你們按着雨默的劇本來玩這個游戲。”
“劇本?”我一愣,看來這游戲還真沒完沒了,現在連劇本都有了。
蕭白看我一臉的無奈,接着說道:“單一恐懼症,最常用的是系統脫敏療法和暴露沖擊療法,但這種行為療法是治标未治本。雨默的恐懼症很特殊,她真正恐懼的對象其實并非影子。”
“可她現在害怕的就是自己的影子啊,你讓她消除對影子的恐懼不就行了?”我不解地問道。
蕭白搖了搖頭,“如果我只從影子下手,消除她的恐懼,那等我消除了她對影子的恐懼之後,接下來她就會出現新的恐懼對象,而且比現在更嚴重。那樣只會加重她的病情,想要真正治好她,就必須從根源着手。”
他望向我,鄭重地說道:“相信我,這個游戲對雨默的病有極大的幫助。精神病不是傷風感冒,幾粒藥就可以治好。也不是我說幾句開悟的話就能讓她明白過來的,這是一個相對長期的治療和領悟過程。”
“玩游戲來治病,這算哪門子治療。”我無可奈何地說了一句。
“這是……蕭白療法。”他賤兮兮地回道。
我還是一如既往地厭惡他那張賤兮兮的臉,那張臉真的很欠揍,特別是當那張臉再配上微笑的時候。
到了女病號樓的治療室,雨默果然寫了劇本,而且是厚厚的一疊。
“我們……從哪兒開始?”我目瞪口呆地翻着雨默的劇本,感覺天地在旋轉。
雨默看着我的神情得意地笑了笑,“就從我六歲那年開始吧!”
“哦……”我表情僵硬地回道。
不出所料,馬千裏始終還是沒能從那些嫌疑人口中套出任何線索。即使有明确目标——羅七,但羅七就像一個氣定神閑的禪師,微笑着回答所有的問題。不知道馬千裏有沒有動用“潛規則”,不過估計也沒用。換了我也不會承認,一旦承認了那就是死罪。
我還記得羅七以前的眼神,像小貓一樣,無害的、膽怯的、害羞的眼神。我也從沒想過,有這種眼神的人有一天會變成殺人狂,而且如此嗜血。
當第二天馬千裏帶着那三個重點嫌犯來做測試的時候,我又從窗戶邊看到了他。他并沒有太多改變,包括着裝和臉上的表情,但是他的眼神中多了一種東西,一種我不知道該用什麽詞來形容的東西。
他們被帶去蕭白的辦公室,那裏準備了三張坐椅,和蕭白準備好的測試題。他們目前只是嫌疑人,還沒有任何直接證據表明他們就是罪犯,所以他們沒有戴手铐,刑警們也只是跟随着。羅七從我面前走過的時候,我低下了頭。他并沒有認出我來,可能也是因為我穿着病服的原因。
蕭白走到我旁邊,也看了一眼他們的背影,問:“哪個是羅七?”
“走在中間那個,但是他眼神中多了一種以前沒有的東西。不是瘋狂,之前我以為他的眼神應該會變得瘋狂,但我現在看到的不是瘋狂。”我搖頭說道。
蕭白的眼神很銳利,緊緊盯着那個背影,“是自信和滿足,對嗎?”
“對,這是他從未有過的眼神,仿佛突然從小貓變成了獅子一樣。就像獅子那樣自信,帶着滿滿的成就感俯視着自己的領地。”我感慨道。
蕭白點了點頭,“你可以這麽理解,那些屍體就是他心中的藝術作品,而且他的作品得到了那麽多的關注。這是他作為一名畫家,一名藝術家最想得到的東西,這也就是他擁有自信和滿足的原因。”
我倒吸一口涼氣,我從未想過羅七的心理會扭曲到這種地步。或許我們每個人都需要別人的認同吧,哪怕只有一個,有一個人認同都好。
我想起了有幾次我退他畫稿時的情形。
我走到他的辦公桌前,将他的畫往他桌面上一丢,“羅七,你這畫不行,又被刷下來了。”
他沒有說什麽,只是呆呆地看着桌面上自己的畫稿。那眼神很空洞,就像靈魂一瞬間被抽幹了似的,他緩緩地拿過那份畫稿,打開。就這樣呆呆地看着,看一天。
我其實還算客氣的,最可怕的就是我們策劃總監直接給他退畫稿。他會拿那份畫稿直接砸到羅七臉上,“你畫的什麽垃圾玩意兒!這是畫嗎?這是畫嗎?房地産廣告你就去畫大廈,旅游廣告你就去畫飛機,公司廣告你就去畫公司……你有沒有自己的意境,你是畫手還是照相機?你這照相機是不是太貴了點?還得月薪三千養着!”
羅七一樣沒有說什麽,只是緩緩地将那些畫稿拾起來,然後低着頭挨訓。我知道那是什麽感覺,那是無人賞識的孤獨,極其可怕的孤獨。
我曾經很希望羅七能回罵一句,能反擊,能掙紮一下。但他沒有,他只是把頭埋得越來越低,呆呆地看着自己的畫稿。他是別人的出氣筒,也是一個越吹越大的氣球,這個氣球一直攢着別人和自己的憤怒,從來沒有釋放過。這個氣球總有一天會爆炸的,而且爆炸時的威力很可怕,會驚醒所有的人。
所以記住,如果你身邊有這樣的人,請你善待他。哪怕他做得不好,做得不夠,請你禮貌一點,委婉一點。否則你就是在培養一名殺人狂,雖然他現在看起來就像只誰都可以欺負的小貓。
也許你不能代表所有人,也許你做不了那麽多。也許等到他拿着刀開始屠殺,或者舉起機關槍在辦公室裏掃射的時候。也許他會想起當初你曾經善待過他,也許他會放你一馬,也許。
蕭白等那三名嫌疑人在椅子上坐好之後,他也走進辦公室,點頭微笑說道:“三位好,我是蕭白,一名精神科醫生。馬隊長請我協助辦案,因為我們懷疑這名罪犯的精神狀況有問題,極有可能是一名精神病人。請三位認真解答你們桌上的測試題,這是一套測量精神狀況的評估量表。”
那三名嫌疑人翻開自己眼前的量表,先大概掃幾眼。那上面大部分都是選擇題和判斷題,只有最後幾道是問答題。
蕭白繼續說道:“這些題其實正常人都可以回答,只有精神狀況不正常和智力低下的人才無法解答。解答完這些題,我看過結果之後,就可以排除嫌疑,離開這裏。”
三名嫌疑人點了點頭,開始起筆解答那些題。
馬千裏和蕭白也走到門外,開始小聲讨論。
“蕭醫生,這到底行不行啊?”馬千裏的眼睛滿布血絲,看得出他昨晚又沒睡。
蕭白回望向正在答題的那三個嫌疑人,把目光固定在羅七身上,“行不行,得看接下來發生的事了。其實你們一直沒能套出他的口供,原因不在你們不夠努力或者審問技巧有問題,而是你們沒找對方向。”
“找對方向?這個我們真的是什麽辦法都用上了,讓警員演戲,說已經抓到黑市的買家,買家已經招供了。結果他們的反應都是微微一笑,問:那我是不是可以走了?”馬千裏無奈地說道。
蕭白微微一笑,“馬隊長,你們就好比用槍去制止一個想自殺的人一樣。你們在用死去威脅一個想死的人,你覺得這有用嗎?他從一開始就有了死的心理準備,現在更是抱着必死的決心和你們反抗。除非你們能找到他犯案的直接證據,否則就是關他一輩子,審問他一輩子,他也不會認罪的。”
“可就是找不到啊,他們的車,特別是羅七的車,連坐墊都翻出來檢查了,找不到一絲血跡。那應該從什麽方向下手?從什麽方向才能突破他的心理防線?”馬千裏急急地問道。
蕭白目不轉睛地盯着正在答題的羅七,開玩笑道:“有兩個方法,一個就是嚴刑逼供,讓他覺得生不如死,讓他覺得死了好過活着受罪。等到他有這個想法的時候,他就會認罪了。”
馬千裏很無語地看了蕭白一眼,“我說蕭醫生啊,你就別開我玩笑了好不好,你看我都急成什麽樣了。”
“那就只剩下第二個方法了,從他關心的東西下手,也就是從他還留着的那一絲人性下手。這一絲人性讓他一而再再而三地控制不住自己,給你們留下線索。這一絲人性就像一根導火索,只要能找到,點燃,就可以炸開他那牢不可破的心理防線。”蕭白認真地回道。
馬千裏搖了搖頭,“這個我們也懂,但他已經沒什麽重要親人了,好像也沒什麽關心的東西。”
“不是沒有,而是你們沒找到。否則他不會這樣再三地留下線索,希望你們能阻止他。”蕭白肯定地說道。
“他希望我們能阻止他,那為什麽不直接認罪呢?”馬千裏難以理解地搖了搖頭。
蕭白還是在盯着羅七,回道:“是他的潛意識希望你們能阻止他,而非他的意識。我上次和你說過潛意識和意識的關系,他們之間隔了個前意識。潛意識的很多想法并不能直接傳達到意識層面,他自己也不能感知察覺到自己潛意識中的想法。他并不知道自己也希望你們能阻止他,明白嗎?”
馬千裏揪了揪自己的頭發,這些心理學理論确實是讓他頭疼,“我明白沒用啊,怎麽才能讓他明白呢?”
蕭白點頭一笑,回望向馬千裏,“關鍵就在于找到他現在心目中最重要的東西,這東西肯定是存在的。而且一直在他的潛意識中掙紮着,甚至滲透到了意識層面,讓他想毀滅自己。”
馬千裏尋思着,回想着,“這到底是什麽東西呢?我把他九族都翻遍了,好像沒有他在乎的人和事啊。”
“所以我一直在和你提這個殺人狂的人性和愛,這就是突破他心理防線的導火索。”蕭白微微嘆了口氣,說道。
他們談到這兒的時候,我好像想到了什麽,關于羅七以前的一些事。我湊了過去,對他們說道:“我……我想起了一些事,不知道有沒有關系。”
馬千裏看見穿着病服的我一愣,“這位是?”
“哦,他以前是羅七的同事,叫唐平。什麽事,你說說,說不定真有用。”蕭白介紹着,又問道。
“是這樣的,以前羅七在公司的時候受盡別人的氣,除了一個女同事杜依月。杜依月是個很有同情心的姑娘,她每次都安慰和鼓勵羅七,她是公司裏唯一一個不把羅七當笨蛋的人。”我回想着說道。
蕭白聞言一驚,“這姑娘現在在哪兒?”
我嘆了口氣,搖了搖頭,“就在羅七被辭退後的第三個月,杜依月也消失了,打她手機一直是關機狀态。再後來的事我就不知道了,因為過一個月後我也被辭退了……”
蕭白望向馬千裏,馬千裏頓時會意,趕緊撥了個電話:“我是老馬,立刻查一查在案的失蹤人口裏,有沒有一個叫杜依月的姑娘!”
五分鐘後,馬千裏緩緩放下手機望向我們,“杜依月于2009年4月中旬不明原因失蹤,她家人報的案,失蹤時間應該就在兇手第一次抛屍前後。”
我們都驚呆了,蕭白的臉色頓時凝重了起來,低頭思索着什麽。
馬千裏嘆了口氣,說道:“會不會杜依月已經……”
蕭白回望向辦公室裏正在答題的羅七,眼神深邃而憂傷,“杜依月,就是他在黑暗中的最後一縷光。”
半個小時以後,三名嫌疑人已經将量表上的題答得差不多,但都被最後三道問答題給難住了。
這三道題分別是:
1、有一個醫生正在陪女朋友吃西餐,吃到中途他突然想起了什麽驚叫了一聲,瘋掉了。他女朋友起來想攔住他,被他一把推回椅子上,女友頓時死去。請問這是怎麽回事?
2、有一個人被追殺,所以他躲到了一個很安全的房子裏。房子是封閉的,結實的房門上有一個小拇指大小的洞,當有人敲門的時候可以向外窺探來人。但第二天,人們發現他的腦袋被削斷了。門絕對沒有打開過,只在那個窺探的小洞發現了一些輕微的摩擦印。請問兇手是怎麽辦到的?
3、昂歌和舒竹在夜間被人殺害,警方抓到四名嫌疑人。寇清淺說當晚他通宵上網,聊QQ的網友可以證明;譚落說他當晚一直在家,妻子可以證明;諸葛爽說當晚他在公司值班,保安可以證明;武修文說當晚他一直在酒吧喝酒,酒保可以證明。請問他們誰的嫌疑最大,為什麽?
辦公室裏那三名嫌疑人支着腮幫,眉頭緊皺地看着這些問答題。
外面的馬千裏也看着這三道問答題抓了抓腦袋,“蕭醫生,這……這算推理嗎?我看了半天,一點頭緒也沒有,答案是什麽?”
蕭白搖了搖頭,“前兩道是自由發揮,沒有标準答案,是為兇手那個充滿想象力和犯罪天才的大腦設的。而最後一道是特地為他而設的,他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