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1)
今天我有點躁狂,并不是我的抑郁症出現了躁狂抑郁雙向化,是因為今天是雨默的生日。雨默的家人不在這個城市,我想幫她好好過一個生日。蕭白給我的自由特權只限定于精神病院內。
我要出院去買禮物,買蛋糕,還得去求蕭白。我在病房裏來回躊躇地走着,我真的不想去求那個僞善的家夥,還得忍受他那一臉賤兮兮的微笑。一直臨近中午,我才下定決心去試試。他要不答應,我就找機會翻牆出去一趟。
我來到他辦公室門口,他也剛忙完,正捧着飯盒吃飯。精神病院裏有食堂,但為了防止意外,也就是怕我們趁機“越獄”,所以病人的飯都是在病房裏吃的。到了吃飯的點,食堂的師傅們就會帶着飯菜過來,讓我們自己捧着飯盒去打飯吃。部分不能自理的病人,還得靠護士一口一口地喂飯。
醫生和護士倒是可以去食堂,但是為了圖省事,也為了能時刻監護病人,就在樓裏和病人一起吃了。他們确實挺辛苦的,從上班到下班,神經就沒一刻松懈過。護士最辛苦,還得給病人喂完飯,自己才能吃。
我敲了敲門。
“請進!”他含着滿口的飯菜含糊不清地喊道。看到是我,又挂起那賤兮兮的微笑,“今天這裏沒節目偷聽偷看哦,看官您進錯場了。”
我忍!孫子,要不是有事相求,誰來你這兒找不痛快!
我心中默念了一萬個“忍”字,才緩緩說道:“蕭醫生,我能不能出去一趟?”
“去哪兒?”他目不轉睛地看着面前的電腦,問道。
“出院一趟,就幾個小時……”我用哀求的語氣說道。
“去幹什麽?”他又問,眼睛還是在看着電腦。我估計沒戲,這家夥早就看我不順眼了。
“去幹什麽?”他看我老半天沒回話,以為我沒聽清,又問了一次。
“不幹什麽,就是……出去一趟。”我吞吞吐吐地答道。
“不幹什麽那出去幹什麽?”他又吞下一大口飯菜,不緊不慢地回道。眼睛還是在專注地看着電腦,不知道在看什麽色情暴力的玩意兒。聽到他這句話,我就知道沒戲。
“那算了……”我說了一句,轉身走人。我還是一會兒看準機會翻牆出去吧,好過看這家夥的臉色。
“別算了啊,難道你想一會兒穿着病服逛街?到時候我們還得去抓你,多麻煩啊是不是?”他放下飯盒,一臉賤笑地望向我。
我停下腳步,愣在那兒。這家夥不知道什麽時候又猜到了我的心思,既然他猜到了,我也就走不了了。估計接下來他會取消他給我的“自由特權”。
他咽下飯菜,緩緩說道:“唐平啊,你別老是什麽事都埋在心裏,你哪來那麽多小秘密啊?你就說你想出去幹什麽,我看看情況不就結了嘛。你不去嘗試,怎麽就知道一定不會成功呢?”
“我……我想出去給雨默買生日禮物,今天她生日。”我老實說道。
然後他望着我的眼神愈加有深意,嘴角的笑越來越賤,越來越賤!
我壓住湧上胸口的惡心勁兒,問道:“行不行啊?”
“當然……不行!”他拖長語調,挑着尾音幹脆利落地答道。
孫子!遲早有我收拾你的一天!我壓着心頭的怒火,起腳轉身。
“去哪兒啊?”他又加了一句。
我沒好氣地看了他一眼,“回病房,還能去哪兒!”
“你這樣穿着病服怎麽出去啊?去保管室那兒換衣服,趁着中午休息時間我可以陪你出去一趟。”
“啊?”我一愣,“不是……要辦手續的嗎?”
“有我陪着你就不用。”
“哦……”
我換好了衣服,蕭白也脫下白大褂,陪我去簽字領了我的錢物。
走出精神病院的大鐵門,我渾身一輕,終于看懂了瘦子那個一溜煙跑走的背影,那是自由的味道。蕭白脫下白大褂,也顯得年輕了許多。走出精神病院的那一刻,我看到他的臉一下舒展開來,似乎一瞬放下了許多負擔。
他看了我一眼,“先去哪兒?我只有兩個半小時的休息時間哦。”
“先去蛋糕店訂蛋糕吧,然後再去挑禮物,回來正好領蛋糕。”我答。
他賤兮兮地笑了笑,“你考慮得還挺周全。”
能出來我心情極好,他的賤笑我也就忍了,沒再搭理他,朝最近的一家蛋糕店走去。我第一次發現這喧嚣的城市如此有魅力,我就像一個剛進城的農民,看什麽都覺得新鮮。汽車、擁擠的人群、高樓、林立的小店……這一切如此熟悉,久違的熟悉。我發現這個城市變美了,比兩個多月前美得多。也可能不是城市變了,而是我看待事物的眼光變了。
“公交車來了!”他說。
“走着去吧,我想走走。”我說。
蕭白沒有再說話,只是默默地跟在我身後,盯着我微笑。
走了十幾分鐘,我們來到了最近的一家蛋糕店,定了一個大型的巧克力蛋糕。雨默喜歡吃巧克力,我知道。
買個大點的蛋糕到時可以分給同房的病人,雨默的人緣會好得多,她後面的日子也會快樂得多。其實我挺會替別人考慮的,這點蕭白倒是真沒看錯我。交了定金,也寫好了準備畫在蛋糕上的祝福語,下一步該去挑禮物了。
該挑什麽禮物好呢?雨默會喜歡什麽樣的禮物?我思索着。
“先買花吧。”蕭白道。
你明白我為什麽讨厭他了吧,和這種人在一起,你的隐私權形同虛設。
我給了他一個厭惡的眼神。就在這時候,一聲尖叫聲傳來:“救命!救救我的孩子!”
蕭白幾乎是下意識地立馬轉身向聲音的方向飛奔而去,就像聽到指揮官命令的士兵,沒有一絲遲疑,這已經成為了他的一種本能反應。
我也跟着他一同向店外跑去,不過在跑出店外的那一刻我的辯證唯物主義再次發作:這似乎是電影裏演爛的橋段,正好有人出事,正好有個醫生。然後醫生成功救人,欣欣然地接受嘉獎,圍觀的人群熱烈鼓掌。故事到此結束,醫生的背影在鏡頭面前逐漸放大,放大,最後拍到他毅然的眼神,他輕描淡寫地說上一句——這是我應該做的。
這種橋段我都看膩了,這次又有什麽不同?
果然,店外十幾米處已經圍了一圈黑壓壓的人群,近到身前時蕭白大喊一聲:“讓開!我是醫生!”
人圈馬上就自動閃出了一個缺口,蕭白如離弦之箭,直達目标。
一個母親半蹲在地,懷中抱着自己的孩子,焦急的臉上已經蓄滿了無助的眼淚。孩子七歲左右,此時臉已經憋成了豬肝色,兩只小手緊緊地按着自己的喉嚨。
蕭白飛奔過去一把奪過她手中的孩子,平放在地,“吞了什麽東西!”
“口香糖,是口香糖!他不知道怎麽把口香糖吸到喉嚨裏去了!救救我的孩子!救救我的孩子……”母親無助地哀求着。
“是氣管,不是喉嚨。”蕭白邊說着,在孩子身旁單腿跪下,雙手平放到孩子的上腹部,“孩子!把嘴張開!把嘴張開!”
但那孩子已經陷入了驚慌失措的恐懼狀态,由于咽部神經的緊張緊咬牙關,任憑蕭白怎麽喊都不聽。蕭白用海姆立克手法(異物卡喉緊急搶救法)按壓了幾次孩子的上腹部,都沒能将那塊該死的口香糖擠出來。
“小刀!誰有小刀!”蕭白大吼一聲。孩子的手足已經出現了痙攣,時間來不及了,最多再過幾分鐘這孩子就會因為窒息而休克,最後是死亡。這種情況下只能用氣管切開手術進行搶救,就是從下頸部刺穿氣管,給肺供氧。
人群中擠出一個男人,急急遞了一把袖珍型瑞士軍刀給蕭白。蕭白接過,打開,來不及消毒了,用小刀在自己的衣服上刮了兩下。然後深吸一口氣,左手按住孩子的鎖骨處,食指和中指在下頸部正中打開一條罅隙,右手執小刀迅速刺入!這整個動作幾乎是同時完成,沒有一絲多餘,沒有一絲顧慮。那一瞬我覺得他像一名劍客,真正一招致命的劍客。
孩子的母親看到這情形驚叫一聲,昏厥了過去。蕭白置若罔聞,只是用小刀一挑,将切口加大,“孩子,吸氣!呼吸!”
那孩子的胸口有了起伏,我聽到了從那微小的切口中傳來的尖銳的呼吸聲音,那是生命的聲音。蕭白維持着這個動作,打量了一下四周,目光落到了我身上,“筆!拿你的筆給我!”他朝我喊道。
我一愣,才發現自己手中還抓着蛋糕店裏的圓珠筆,趕緊遞給他。他沒有接,因為他兩只手都在把握着那個孩子的生命。“過來,幫我壓住孩子!”他又喊道。
我趕緊過去,兩手取代了他的左手,按住孩子的頭部和鎖骨。我第一次感覺到生命在我的指間流動,這是一個孩子的生命,一個稍縱即逝的生命。
原來這就是生命,原來這就是作為一個醫生搶救生命時的感覺。我的手掌下正托着一個弱小的生命,一份責任。我正托着所有關心這孩子的人的希望,這希望就像一個氣泡,不知道什麽時候就會爆裂,消失。
我剛剛的想法沒了,我知道這不是演爛的橋段,這更不是電影。電影可以喊“Cut!”,可以重拍。演員可以死去,然後到後臺微笑着卸妝。
這裏不能,只要蕭白有一絲遲疑,動作有一點差錯,這個孩子的生命就會永遠逝去,這個像氣泡一樣的希望就會永遠消失。這裏沒有人能喊“Cut!”,也沒有再來一次的機會。
蕭白騰出左手,奪過我手中的圓珠筆,用牙咬着筆頭,左手将圓珠筆的下半截擰了出來,這樣他就得到了一個臨時的氣管接通器。
“誰還有小刀,幫我将這個筆管下面的筆洞擴大一點。”蕭白朝人群喊道。另一個男人趕緊走了過來,掏出小刀将那筆洞擴大,然後遞還給他。他又将那半截圓珠筆管在身上擦了擦,這就是他現在唯一能做的“消毒”。然後他又擡起頭,沖着周圍的人圈吼了一聲:“散開!別圍着,把空氣放進來!”
人圈趕緊擴大開來,每個人都非常自覺地向後退去。
他看了一眼孩子,孩子臉上的豬肝色已經漸漸化去,胸口有節律地一起一伏,但是切開的切口裏正冒出連串的帶痰血泡。
“孩子,聽叔叔的話,一會兒我喊你停止呼吸時,你馬上停止呼吸。叔叔要幫你把喉內的血和痰吸出來,不然會堵住氣管,聽明白了嗎?不要說話,明白就眨兩下眼睛。”蕭白一字一句地說道,因為這時候孩子非常緊張。
孩子眨了兩下眼睛,蕭白給了一個獎勵的微笑,“好孩子!”
然後又等孩子呼吸了一分鐘之後,開始說道:“我倒數三聲,你停止呼吸,3……2……1!”說完頭湊到孩子的切口處,用嘴将血痰吸了一口,吐出,再吸一口,吐出。
“好,呼吸!好孩子,呼吸!”蕭白說道,孩子連忙喘了幾口氣。
“好孩子,你做得很好!你做得很好!再來一次,叔叔要幫你做氣管接通,一樣是倒數三聲,你停止呼吸。聽明白了嗎?明白就再眨兩次眼睛。”
孩子又眨了兩次眼睛,蕭白點了點頭:“好孩子!真乖,來,準備,3……2……1!”接着将那截筆管貼着小刀插入孩子的氣管,然後将小刀抽出。
“好孩子,呼吸!呼吸!”蕭白做好了這些,連忙對孩子說道。
孩子又連忙喘了兩口氣,蕭白摸着孩子的腦袋,将頭湊近孩子,“好孩子,看着叔叔的眼睛,不要動。聽叔叔說,不要吞咽,不要咳嗽,不要說話。聽叔叔的口令,讓呼吸平穩下來,呼……吸……呼……吸……好,你做得很好!看着叔叔的眼睛,注意看着叔叔的眼睛……叔叔的眼睛裏藏了一個小秘密……看到了嗎?看到叔叔眼睛裏的小秘密了嗎?對,就是這兒……打開叔叔眼睛裏的小秘密……你就看到一片七彩的魔法森林,這裏有國王、公主、王子,還有可愛的小精靈……找到了嗎?對,你找到了……來,走進來,走進這片魔法森林……”
開始我沒意識到他在幹什麽,我以為他在講故事。直到孩子痛苦的表情漸漸舒展開來,小眼微微閉上,嘴角翹起了微笑。直到蕭白說了那句:“跟着叔叔的聲音來,走入更深的催眠……走到魔法森林的最深處,這裏堆滿了快樂的糖果……剝開糖果……裏面又有一個糖果……再剝開,又有一個……”
三分鐘,這次只有三分鐘。三分鐘之內,他将一個痛苦萬分、氣管被切開的孩子帶入了無痛的催眠狀态。我親眼見證了這一奇跡的發生,換是以前的我,我會用“可怕”這個詞來形容他的催眠術。但現在,我用了“奇跡”,他用他的奇跡抹去了孩子的痛苦。
周圍有人幫忙打了急救電話,二十分鐘後,救護車終于來了。孩子的母親也已經醒了過來。醫生和護士從車上下來的時候,看到眼前的情形都呆住了,直到蕭白沖着他們點頭一笑:“我也是醫生。”
“這……孩子休克了嗎?”醫生問道。
“不是,是催眠狀态。你們帶局麻劑了嗎?”蕭白問。
“帶了!”
“好,我來喚醒他,醒來後你給他注射。送醫院先做傷口消毒,再換氣管套管。他氣管裏堵着的是口香糖……”
醫生連連點頭,蕭白說完了才幫孩子解除了催眠,将孩子送上車。周圍的人群也逐漸散去,并沒有人像電影裏一樣鼓掌,甚至沒人和蕭白說一聲謝謝。孩子的母親醒來後就一起上了車,可能她來不及道謝。
救護車飛馳而去,留下了一個護士,她在一旁詳細詢問和記錄蕭白的工作單位、家庭住址、電話……最後還要求蕭白掏身份證查驗了一下。
“對不起啊……蕭醫生,這個東西我們醫院得記,不然以後有什麽責任或麻煩……”最後臨走時護士歉意地說道。
蕭白理解地點了點頭,給了她一個職業的微笑。
蕭白看了看自己的衣服,自己的白襯衫已經被血染紅了一大塊。他看了我一眼:“我得回家換件衣服。”
“嗯。”我點了點頭。
“你以前做過這個手術?”我問。
他苦笑一聲,然後又點了點頭:“我上學時在兔子的身上做過。”
我愣住了,替那孩子擦了把冷汗。看他那麽沒有一絲猶豫,幹脆利落的動作,我還以為他已經做過很多次同樣的手術了呢!
“對了,那個護士說什麽責任?”我困惑地問道。
“法律責任。”他答。
“救人還有法律責任?”我愣住了。
他呵呵一笑,“現在沒有,但孩子的家長追究起來就有了。”
“不會吧,你救了她的孩子啊!她不會這樣恩将仇報吧!”我驚道。
他沒有回答,只是給了我一個職業微笑。
“就算追究起來,你有什麽責任?”
他想了想,“我給你講個故事吧。”
故事發生的地點一樣是在馬路邊,一樣是異物卡喉,一樣是孩子。不同的是,故事裏救人的是一個醫學院大三學生。他毅然地沖了上去,用一根鋼筆管做了這個氣管切開手術。他成功救下了這個孩子,但由于當時馬路邊的環境和條件,這孩子的傷口送到醫院後出現繼發性大出血和感染。醫院進行第二次手術後這孩子的命是保住了,卻從此成了發不出聲音的啞巴。
事後,孩子的家長将這個學生告上了法庭。法庭判定該學生無行醫資格,構成非法行醫罪,對孩子有賠償責任。被判處有期徒刑三個月,緩期兩年執行,并被判處賠償原告兩萬元。
這事成為輿論熱炒的話題,這學生在學校裏也被同學在背後指指點點,暗中議論。一個月後,這名學生神情呆滞地從學校最高的頂樓跳下,摔死在希波克拉底的塑像前。
警察來時,看到他右手緊緊地握着。
掰開,裏面是曾經救過孩子的那根鋼筆管……
聽完這個故事,我沉默了。
我知道他為什麽用這種方式自殺,因為他想帶着那根鋼筆管去問希波克拉底,自己到底錯在哪了?什麽時候救人也成為了一種犯罪?
而如果換了我是那個學生,我該怎麽做?不救,孩子肯定會死,但我沒事。救人,無論能不能救活這孩子,我都犯下了非法行醫罪。我是救,還是不救?
“這個故事是真的?”我問。
他無奈地看了我一眼,“這個故事每天都在發生。現在法律上能勉強支持我救人的只有一條民法——緊急避險,能告我的卻有無數條。就我剛剛的情況而言,我首先已經構成了非法行醫罪。如果在救助的過程中出現什麽意外,我還得加上一條自信過失罪。別以為我在危言聳聽,像這樣救人卻反成被告的事,在醫界舉不勝舉。法律不完善,讓更多的人懂得了袖手旁觀。”
我想了想,說道:“可你有醫師執照啊!”
“我是精神科醫生,不是外科醫生。”他又給了我一個職業微笑。
“如果對方起訴你成功的話,你将受到什麽懲處?”我問。
“看法庭怎麽判了,吊銷醫師執照,獲刑和賠償,都有可能。”他一臉無所謂地答道。
“既然知道這些,那你為什麽還去救人?”我又問。
蕭白嘴角又帶出一個職業微笑,他擡起頭仰望天空良久,才緩緩說道:“因為我知道,醫者的天職高于一切,包括法律。”
這是他的第四個職業微笑。
我冷笑一聲,“別說得你們這麽偉大,見死不救的醫生不是一個沒有吧?”
他嘆了口氣,說:“那是因為他們已經麻木了,這世界教會了他們置身事外的好處,教會了他們袖手旁觀。”
“你很熱愛自己的工作?”我問。
“熱愛?一點也不,我從小就不喜歡醫生。當了精神科醫生之後,我更不喜歡自己的這份工作。”他答。
我一愣,“那你為什麽要當醫生?”
“這是我母親的遺願,她希望我當一名醫生。所以,我成了一名醫生。”他的眼神帶出了一絲憂傷。
“遺願?”我又是一愣。
“我母親是動手術時因為主刀醫生走神,手術失敗過世的。臨終前,她告訴我,讓我長大以後要去當一名醫生。”他說。
“這……”我不知道該說什麽,因為我無法理解這個故事。
“這是我母親的智慧。她知道我以後會恨醫生,恨所有的醫生,所以她教會了我怎麽把恨變成愛。”他說。
就在說這話的時候,他的腳步停下了,“到了,前面就是我家。”他一指前面的一座民宅。
平頂房,九十年代的建築,很簡陋的裝修,房子很難看,但是很大。他敲了敲門,因為他沒有帶鑰匙出來。門開了,我愣住了,因為開門的是瘦子,那個從精神病院門口一溜煙跑掉的瘦子。
瘦子看見我還是蠻高興的,“唐平!你怎麽來了!”然後才看到蕭白的衣服,“蕭醫生,你流血了!”
“不是,是我剛剛路過市場豬肉攤時擦到的血。”蕭白笑着答道,然後指了指我,“你們敘敘舊吧,我去換件衣服。”
我進到屋裏,才發現這房子有五室一廳,真是很大的房子。但只有一間房是蕭白的,其餘的幾間都有上下鋪的床。包括瘦子在內,一共有八名精神病人,而且其中七個我一點印象也沒有。
我和瘦子随便談了幾句,他的精神狀态好了很多,還懂得問我什麽時候出院,海洛因和胖子怎麽樣了。聊了幾句,他又去忙了,他已經在這個房子裏當起了護士,照顧比他更嚴重的病人。
我決定去問問蕭白,我懷疑這家夥是不是已經瘋了。
我來到他房間的時候,他已經換好了衣服。他的房間很亂,真的很亂,書、藥品、衣服……橫七豎八地分堆擠在他房間裏。唯一整齊的是他睡床旁邊的櫃子,那裏整整齊齊地擺放着一個小花盆,小花盆裏栽培着白蘭花。花開得很美,看得出蕭白沒少用心養着那盆花。
白蘭花的旁邊是一張大幅照片,照片裏那個稚氣未脫的女孩在沖着我笑,但那是一張黑白遺照……
蕭白理了理衣服,看到我正在盯着那張照片,“這是我女朋友,蘇雪。”他說。
這不是哀傷的語氣,這是介紹女朋友的口吻。
我曾經無數次在腦海裏猜想蕭白的女朋友是一個怎樣的女人,有着怎樣的魅力,只是我從沒想過那竟是一個已經死去的人。
“放心,我沒瘋。”他看到我呆在那兒,笑了笑說道,“我知道她已經離去。”
他沒有用和“死亡”相關的詞,僅僅用了一個“離去”。
“蘇雪最喜歡的就是白蘭花。她說白蘭花最嬌氣,不耐寒也不耐熱,怕幹燥又怕潮濕。她和我說她就像白蘭花一樣嬌氣,所以我要很小心地寵着她才行。”蕭白深情地邊說着,邊用水杯接了半杯水,小心地沿着小花盆澆水。
“她是怎麽……離去的?”我斟酌了一下用詞,覺得還是用“離去”比較好。
我和她是同一所大學畢業的,我們從大三就開始相戀,她學的是高級護理。畢業以後,我們一起來到了這所精神病院工作。我是醫生,她是護士,原本這應該是一個好故事。
但從業不到一年,我已經受不了精神病院裏的辛苦和壓抑。我說過我不喜歡醫生,我更不喜歡這份工作。我想離開,蘇雪卻想留下,她也勸我留下。我想不通像她那麽嬌氣的女孩為什麽突然比我還堅強,能對每個病人微笑。
我說我先離開一會兒,就一會兒,我要為我們以後的生活做打算。她也沒有再強留我,她也知道我說的是實話。在這個城市裏,想要為婚禮鋪好紅地毯,靠精神病院裏那點微薄的工資是遠遠不夠的。
然後我去了一家大型集團公司,開始為我們的未來打拼。我學的心理學派上了很大用場,無論是在職場還是在人事公關,我都游刃有餘。不到半年,公司老總就看中了我的綜合管理能力,派我去另一個城市管理分公司。一年之後我已經掙夠了我們準備結婚的錢。
我去買好了鑽戒,我想給她一個驚喜。就在我去領鑽戒的那一天,我收到了她出事的消息。她在醫院裏值夜班時,太累睡了過去,就這樣被一個狂躁狀态的病人用花盆砸破了腦袋。
她說過的,她就像白蘭花一樣嬌氣,要小心地寵着,保護着,照料着。
我只是離開了一會兒,就一會兒……
蕭白望着櫃子上的照片,深情地說着,仿佛是在和女友說着綿綿的情話。
“然後……你就回到了精神病院?”
“那裏有她的味道,偶爾也能看到她的身影。我每天回到家,都會和她說今天發生的事,開心的,不開心的,有趣的,乏味的……我知道她聽得到,她知道我回來了。”蕭白微笑地說着,帶着淺淺的憂傷。
“你回來了,可是她已經離開了不是嗎?”我嘆息了一句。我終于明白為什麽精神病院裏的護士都傾慕于蕭白,卻又和他小心地保持着距離。因為她們都知道,這個女人在蕭白的心裏已經無可替代。我也終于明白了他揍痞三時那種冰冷的眼神,在那個時候,他真的能殺人。
蕭白的手在照片上摩挲着,“我知道你想說什麽。其實我明白的,總有一天我會再接受一段新的感情,會娶妻生子。我只是希望在我能徹底忘記蘇雪之前,讓她在我心裏多住一段時間。”
“你不恨那個病人嗎?”我問。
“我恨我自己,我恨我自己為什麽不小心地看着她。”他答。
這一刻,我看到了真實的他。他在病人面前有着一個睿智、冷靜、寬容的職業形象,就像一個打不倒的巨人。即使是在精神病院裏那麽壓抑的環境下,還能談笑風生,玩弄他那接近刻薄的幽默。但現在我看到了他的痛,他的傷,他只是一個有血有肉的普通人。
就像我的父親。以前我很叛逆,什麽事都和他對着幹。因為他在我心目中一直是那麽高大,那麽不可打倒。直到有一天我看到了他花白的頭發和微駝的背,直到我發現他已經悄悄老去,我才知道自己應該長大了。
我們任性,仗着還有人嬌縱。
我打量着這個亂七八糟的屋子,還有那個幹淨整潔的櫃子,照片裏的那個女孩還在沖着我笑。我可以理解蕭白為什麽回到精神病院,但我無法理解他為什麽會全心全意去扮演這個愛心泛濫的角色。
“那瘦子呢?你把大街上每一個精神病人都帶回來?”我問。
他搖了搖頭,“我并不是神,我救不了這麽多人。遇到了,看到了,我就會帶回來。沒看到的,我也不會去找,我會假裝他們不存在。我告訴我自己,他們不存在。”
“從什麽時候開始的?”
“從我回到醫院之後,第一次抛棄的病人,是個精神分裂症患者,伴有抑郁性假性癡呆。他家人跨越了好幾個城市,就是為了把他丢棄給醫院。只交了第一次的押金,後面再也沒出現過,連聯系電話都是假的。醫院申請不來他的醫療救助金,最後也只能放棄他。”
“醫院怎麽能抛棄病人!醫院的醫德良心哪兒去了!”我怒罵道。
“醫德良心?”蕭白苦笑一聲,“醫德良心如果能換來他們的救助金,哪家醫院會抛棄他們?”他嘆了口氣,開始講述這些不為人知的事。
你知道我們替每個被家屬抛棄的病人跑了多少地方申請無保救助金?但民政部門說他有監護人,不予通過。他确實有監護人,但是我們上哪兒找他的監護人去?
精神病院的收入你也看到了。你覺得在這城市裏一個每月一千五百元工資的主治醫生,和民工有什麽差別?我們醫院對于延交醫療費的病人期限是一年。一個精神病人一年最少花銷兩萬元的醫療費,這些錢全是醫院自己墊着。
我們的工資經常延發,更別提獎金。因為入不敷出,因為資金回籠接不上支出。甚至是家屬前腳剛交完費,後腳財會部就趕緊拿着這筆錢先給特困職工當工資發。我們沒有太多抱怨,因為我們知道醫院為什麽資金困難。那是被家庭抛棄了的病人,那是他們的最後期限和希望。
一年,這是我們整個精神病院醫務工作者的仁慈,也是我們唯一能消費得起的仁慈。我們能做的,就是在一年之內,讓病人的病情盡快好轉,好轉到能有自理能力。無自理能力的,即使是在一年之後,我們醫院也還會繼續收治他們。到時候你去四樓看看吧,那裏大多數都是醫院自己墊錢養了幾十年的病人。也就是這些病人,一直壓着醫院的財政運轉。院長經常說這所精神病院其實已經是一所福利院,卻沒有福利院的待遇。每年市裏劃撥下來的補助,還抵不上這些空白支出的30%。
所以我們主管醫生要負責自己的“欠債大戶”,挑出無自理能力的,讓醫院繼續養着。有自理能力的,說好聽點是讓他們“回歸社會”,說難聽點就是“遺棄”。瘦子其實是被我遺棄的,我才是罪人,你可以怪我。瘦子是我四選一選出來的,我必須得放棄一個,否則會讓脆弱得已經達到極限的醫院徹底崩潰。
瘦子是精神分裂偏執型,最難醫治,最不配合治療的一種。他是如何抗拒治療的,你也看到了吧。也就是他的極端反抗,讓我一年都沒能讓他完全恢複過來。但偏執型精神分裂有一大優點,就是有大部分認知和完全的自理能力。這也是我選擇他的原因,至少出去後他能照顧自己。
你說王醫生總開新藥拿回扣,為什麽?因為回扣是藥商給的,不會給醫院增加負擔,這也是作為精神科醫生唯一能“黑色創收”的地方。而且這個“黑色創收”的面很小,因為抗精神病藥物非常單一,有回扣的新藥屈指可數。
我說王醫生是個好醫生,因為他對症下藥,因為他沒有多開和濫開多餘的藥。因為他也和我一樣,經常給這類病人墊醫藥費,用的就是這筆“回扣”。是不是很好笑?劫富濟貧,多有武俠味道。
別的醫生不敢提回扣,但我們的精神科醫生很樂意提,因為我們覺得這很幽默,這是我們的黑色幽默。
那個被抛棄的病人,我是兩天後在路旁看到他的。他蹲在地上,看着前面的小吃攤吞口水。其實我想假裝不認識的,我捂住臉從他面前走過,但是他一句話就把我留住了。他認出了我,他喊:“蕭醫生,醫院什麽時候開飯啊?我餓……”
我請他吃了一頓,我告訴自己,就這一頓。我拼命告訴自己,就這一頓飯,不能再多了,你的良心只有這麽一點,只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