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1)
雨默說她小時候家教很嚴。父母都是職工,白天不在家,又不放心讓她出去玩,只能把她反鎖在家裏。她從小就沒有玩伴,唯一的朋友就是她自己的影子。她經常和自己的影子說話、猜拳、躲貓貓……
她可以和影子玩上一天,因為猜拳總是平局,因為躲貓貓每次都會被影子找到。玩累了,她就靠在牆上和影子說她的秘密。她告訴影子說,她偷偷喝了媽媽放在冰箱裏的蜂蜜,不過她只喝了一丁點,媽媽應該不會發現的。
她還跑到爸爸媽媽的房間裏,爬到床底下,掀起一塊活動的板磚。指着板磚下的錢告訴影子:這是爸爸藏私房錢的地方哦!
她指着窗臺下一個騎在自行車上的哥哥,影子,你知道嗎,這個哥哥喜歡平雅姐姐。他每次都在這兒等平雅姐姐放學回家的時候假裝騎車路過,但是平雅姐姐從來沒有看過他一眼。他好傻噢,是不是?
影子是安靜的,沉默的,它也不會告密,所以雨默可以放心大膽地将自己的小秘密都告訴影子。也許是她給了影子太多的小秘密,也許是她希望真的能有一個朋友,也許她只是希望影子能有一點回應,也許是有了太多的也許。總之有那麽一天,影子突然真的有了自己的意識。
六歲那年的某一天,某一個夜裏,雨默半夜醒來,卻看見影子貼在牆上看着她。她也就這麽直直地盯着影子看,她沒有害怕,她只是好奇。她好奇影子為什麽不再跟随自己,而能脫離自己活動了起來。
她和影子就這樣對視了一晚,誰也沒有說話。雨默也沒有将這件事告訴任何人,因為這是她的另一個小秘密,她終于有了一個真正的朋友。
從此以後,雨默一個人的游戲就好玩了許多。猜拳不再是平局了,躲貓貓也開始有了輸贏,影子有時候還會故意讓雨默贏。影子是小雨默的秘密朋友,一個像姐姐一樣的秘密朋友。
影子從來不說話,但影子能很容易猜到雨默的心思,雨默開心的時候,影子也跟着開心。雨默不開心的時候,影子會想辦法逗雨默開心。
雨默就這樣和影子玩了三年,這三年來雨默最喜歡的就是能一個人待在家裏,因為影子只在沒有外人的時候才會活過來。和別人在一起的時候,影子都和雨默保持一致,誰也看不出異樣來。
三年來,雨默最好的朋友就是自己的影子,雨默也以為可以這樣一直下去。直到某天一件事讓雨默開始害怕,那是有一次去游樂場玩。那時候的游樂場其實沒幾個好玩的東西,雨默最喜歡的就是那個電動白馬。
其實就一個很簡單的玩具,騎在白馬上朝投幣口丢一枚硬幣,白馬就會原地上下左右晃動起來,還有“咯的、咯的”的音效聲。那時候這樣的東西在游樂場已經算是很好的了,雨默最喜歡的就是這個,騎在上面有小公主的感覺。
偏偏有個男孩,霸占着唯一的電動白馬不肯下來。他口袋裏好像有用不完的硬幣,白馬一停,他就丢枚硬幣繼續玩。雨默咬着嘴唇,眨巴着眼睛站在一旁等了大半個小時,那男孩還沒下來的意思。
就在這時候,影子第一次在有外人的情況下活了過來,影子呼嘯着撲向那男孩,将那男孩從兩米高的電動白馬上推了下來。男孩的頭摔破了,他爬起來的時候血順着額頭滑向臉頰,然後又滴在地上,血滴在地面碎開,又疾速地凝固。
影子就站在電動白馬的旁邊,向雨默招手,示意讓她上去玩。雨默被吓壞了,不自覺地向後退了幾步,又退了幾步,然後一轉身逃回了家裏。她将這事告訴了家裏人,但是沒有人相信她。
從此以後影子開始肆無忌憚了起來,類似這樣的事也越來越多。只要是雨默喜歡的,想要的,影子就會不擇手段地去拿去搶去奪。同桌從書包裏掏出一塊好吃的糖果,雨默看見了,咽了一下口水。影子馬上就從同桌手中搶過來塞到雨默的手中,雨默又趕緊把糖果還給同桌,同桌都被吓哭了。有男孩子欺負雨默,在雨默的書包裏放了毛毛蟲,放學路上,雨默看到那男孩子昏倒在路旁,嘴裏塞滿了毛毛蟲。諸如此類的事就不斷發生在雨默的身旁,同學們都說雨默是個被詛咒的孩子,誰也不敢走近她,更沒人敢和她交朋友。
每次發生這種事後,雨默都哀求影子,別再這麽做了,這樣下去她會瘋了的。但每到這時候,影子就會靜靜地和雨默保持一致,面對雨默的哀求毫無回應。雨默開始畏懼自己的影子,開始不懂自己的影子。雨默知道影子是在幫她,但這樣的方式雨默無法接受。
影子以前像自己的姐姐,現在卻像一個什麽都不懂的妹妹。哦,不,不是這樣的,不是影子變笨了,而是自己長大了。雨默已經長大了,懂事了,而影子卻還停留在自己的童年時代。
終于在一次類似的事件之後,雨默爆發了。雨默朝自己的影子吼:離我遠點,你這個魔鬼!不要再糾纏我了,我不需要你所謂的保護!你不是在保護我,你是在傷害我身邊的人,懂嗎?從我的靈魂裏滾出去,滾!
那年雨默14歲,從那以後很長一段時間,影子就像死了一樣,再沒有出現過任何異樣。
轉眼到了16歲,上了高中的雨默也開始有了朋友,有了可以交心的閨蜜。她們躲在房間裏傾訴着各自的秘密,雨默也第一次向外人述說影子的所有故事。閨蜜聽完了嘿嘿一笑:這個故事我在恐怖小說裏看過哦,不過你的口述要精彩得多。
雨默呵呵一笑,她不需要證明什麽,她只想找個人說說這個故事而已。
當天晚上,雨默從夢中驚醒,竟看到影子騎在自己身上,影子的雙手緊緊地扼着自己的脖子。雨默向外人說他們之間的秘密,雨默背叛了它,它生氣了。雨默用盡全身的力量架開影子的雙手,發出一聲尖叫。
在爸爸媽媽趕來之前,影子走了,影子走的時候留下一句話:“十年後我還會回來。”
那是影子第一次開口說話。
從那以後,影子就徹底正常了。甚至雨默嘗試再和影子說話,影子也沒有回應,影子做回了那個和雨默保持一致的影子。雨默也回到了正常的生活,讀書、畢業、工作、戀愛……結婚。
結婚那年,雨默26歲。
說到這兒的時候,雨默已經說不下去了,緊緊閉上眼睛,淚珠從她眼角滑落。我摸向口袋,才想起我沒帶紙巾。我将病服的衣袖拉下一點,幫她擦了一下臉頰上的淚珠,因為她還在被約束着。
我問:“影子回來了?”
雨默深吸了一口氣,“是的,它回來了,正好整整十年,它在我面前殺了我的愛人陶耀。當時陶耀正在給我削蘋果,我的影子突然站了起來,說——我回來了。”
“然後……然後它一下奪過陶耀手中的小刀,往他的脖子抹去……”說到這兒的時候雨默已經泣不成聲,我也只能繼續默默地用衣袖替她擦滴下來的眼淚。
“唐平,記住千萬不要和自己的影子說話,更不要和影子玩。”這是雨默對我的警告。
接着蕭醫生就來查房和下醫囑了,我也被趕了出來。我看着走廊裏自己的影子,我第一次發現自己的影子是如此深邃,第一次發現原來我絲毫不了解自己的影子。
蕭醫生詢問了半個小時,我從門外斷斷續續能聽到一些。其實還是雨默剛剛和我講過的故事,關于影子的故事。
聽完了故事,蕭醫生問雨默,“你願意吃藥嗎?據你的家人說你已經好幾天沒好好休息了,先吃點促進睡眠的藥,好好睡上一覺可以嗎?”
“嗯……”雨默回答道。
這是個非常好的答案,在精神病院肯吃藥和不肯吃藥是兩種完全不同的待遇。肯吃藥代表有自主求助意向,配合治療,所以監管會寬松許多。不肯吃藥就會像瘦子一樣,被重點監管,以注射針劑治療為主。
蕭醫生又再詢問了幾句才出來。走出病房的時候他邊寫醫囑,邊對身旁的護士說道:“單一恐懼症伴妄想泛化,這個情況有點少見。先給予安定和心得安,吃過藥後就可以解除約束了。給她安排一間安靜點的病房,注意她房間裏的光線問題,今天先讓她好好休息。”
蕭醫生将醫囑遞給護士,護士接過醫囑去執行。這時候他才發現我還站在門外,他瞄了我一眼,那眼神賤兮兮的。我很讨厭他這種眼神,仿佛一眼能看穿你心思似的。我把頭放低,提着水壺走向另一間病房,我不想被他那種眼神一直掃描着。
“唐平。”他喊了我一聲,我只好停下腳步。
他繼續說道:“其實你一直在找一個讓自己活下去的理由,現在你找到了嗎?”
我沒有回答他,只是快步地走進另一間病房躲開他。
不用回頭我也知道,他此時的臉上肯定挂着那賤兮兮的微笑。我讨厭他這種賤兮兮的眼神和微笑,讨厭到了極點!
回到病房,海洛因興奮地迎了過來,“問到沒?那美女叫什麽名字?有男朋友不?”
一連問了好幾次,我才沒好氣地回答道:“叫雨默,26歲,結婚了,老公剛死沒多久。”
這個回答把海洛因後面的話噎住了,“她老公……死了?”
我沒再搭理他,翻身上床躺好,裝睡。
下午四點多的時候,那個馬隊長又來了,他先去看望了一下雨默,才向蕭醫生的辦公室走去。直覺告訴我,他的到來和雨默有關系,所以我拿起拖把跑到辦公室門外偷聽。
“她的病情怎麽樣?很嚴重麽?”是馬千裏的聲音。
蕭醫生不答話,卻反問道:“馬隊長,你們第一次詢問雨默的時候,她的精神狀況怎麽樣?”
“我也不懂怎麽說,當時除了她口中的影子,言語思緒還算清醒吧。哦,對了,當時她沒有這麽害怕自己的影子。”
“當時她說的和現在說的有什麽不同嗎?”
“近乎一致,我們知道她受驚過度,就讓家人将她領走了。事後我們去現場取證,找到了被破壞的門鎖,還有一排男人的鞋印,鞋印從門口一直延伸到陽臺玻璃門的布簾後面。當時兇手應該就躲在布簾後面,那布簾很大,與地面平齊,躲一個人完全不是問題。”
“也就是說,兇手是躲在布簾後面,在夫妻兩人完全沒有防備的情況下突然沖出來,在雨默的面前殺死了陶耀是嗎?”
“是的,推測出來的現場情況就是這樣,事發後雨默出門呼救的時候,對面別墅的鄰居看到有一名蒙面黑衣人從大門逃竄而出。兇手很狡猾,一個指紋都沒留下,除了那排鞋印,沒給我們留下更多的線索。”
“蒙面黑衣人,一身黑……這可能就是雨默将兇手幻化成影子的原因。雨默現在堅持是自己的影子殺死了陶耀,這是她潛意識的一種層面表達。她認為是自己害死了丈夫,她在責怪自己。”
“她的病情怎麽樣?”馬千裏又回到開始的問題。
“事發近半年家人才将她送來,已經錯過了最佳治療時間。她屬于創傷後應激障礙,也就是延遲性心因性反應。剛開始我還以為她只是單一恐懼症,看來比我想象的還要複雜。她這種病就有點像戰後複員的老兵,老兵們經常不自覺地回想起戰争時的殘酷,經常從噩夢中驚醒。”
“蕭醫生你能說說這病是怎麽回事嗎?我叔叔曾經參加過自衛反擊戰,回來後就得的這病,斷斷續續的,一直在軍區醫院住着。”
“創傷後應激障礙,這裏的創傷主要指的是記憶。對于可怕經歷,如戰争、被強暴、地震、兇殺等,引起個體極度恐懼的經歷和記憶。這類記憶就稱為創傷記憶,當應激源到達一定阈值,超過個體能承受的強度時,就會出現應激障礙。”
“蕭醫生,辦公室裏可以抽煙不?”馬千裏插嘴問了一句。
“給我也來根。”
這倆人還真是絕配。
點上煙後,馬千裏深深吸了一口,“蕭醫生你繼續說。”
“應激障礙最有特色的有兩種,一種是急性心因反應,用俗話說就是當場被吓瘋了。這種起病迅速,歷時也比較短。得到及時的治療,可以很快恢複過來,預後良好。這類患者有一大特點,就是大腦會對創傷記憶進行快速的強制遺忘。這是大腦處理創傷記憶的一種應激性保護,又稱為心因性失憶症。他們有可能還記得結果,但不會記得過程。”
“嗯,我們見過不少這樣的被害人。特別是被強暴的女性,她們大多知道自己被強暴過,但對這一切發生的經過絲毫回憶不起來,甚至連歹徒長什麽樣都不記得。一問三不知,加大了我們辦案的難度。”馬千裏嘆了口氣。
“第二種就是屬于雨默和你叔叔這類的,延遲性心因性反應,又稱創傷後應激障礙。這是很麻煩的一種,嚴重的有可能會持續複發,終生不愈。這種在臨床上有三大表現:一,反複重現創傷體驗。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創幻經歷、類似的噩夢、反複發生可怕錯覺幻覺,甚至以幻想的形式重演和體驗事件經過。又名症狀閃回,不斷地用這段創傷記憶來傷害自己。就好比長了個瘡,不撓不痛快,一直撓到惡化為止。”
“這比喻真好,我昨晚就被蚊子叮了一口,現在還癢着呢。”馬千裏打趣着說道。
蕭醫生懶得理他,繼續說道:“二,持續性的警覺性增高。也就是一驚一乍,整天神經繃得緊緊的,有點什麽聲響都能吓他一跳。特別是能和創傷經歷聯系上的事,那能直接吓死他。”
“三,持續回避。極力回避和創傷經歷相關的事物,比如像雨默這樣的,她肯定不願意再回到那間別墅,連想都不敢想。”
“這第三條不是和第一條矛盾了麽?這樣回避不是挺好的嘛,有助于忘卻那段可怕的經歷。”馬千裏疑惑道。
“不,越是想回避的,越是想努力忘卻的,就越忘不了。人都是這樣,反而越想記住的,就忘得越快。人的大腦就像一個叛逆的孩子,很多時候會聽你的,但有些時候就偏偏和你做對。”蕭醫生說到這兒的時候卻深深嘆了一口氣,似乎也勾起他的某些回憶。
“我還想今天過來能不能從雨默口中多問出一點線索呢,看來是沒戲了。”馬千裏吧嗒了一下嘴,失望道。
“大腦會對嚴重的創傷記憶進行選擇性遺忘,甚至是幻化。我估計你也問不出什麽來了,而且雨默的病情現在很嚴重,妄想泛化到了童年。我問過她的家人,從來沒有過這樣的事。她這已經屬于無認知精神病的範疇,即使她能給你什麽有用的線索,你将來也不能在法庭上将她的話作為證詞。”
“唉,這也難怪,看着丈夫被人殺死在自己面前,誰也受不了。這可憐的姑娘,希望她能早日恢複過來吧。”
“這兇手殺了她丈夫,卻沒有殺她,應該是仇殺。而且仇恨只針對陶耀一個人,你們從這兒好下手一點。”
“我們當然知道要從這兒下手啊,但在他的人際關系網上搜了一圈,毫無線索,連個嫌疑人都找不出來。”
“嗯,看來這又是個懸案。我說馬隊長,你們刑警隊的破案率是不是……呃?”蕭醫生留了個挑釁的尾音。
“我的蕭大醫生啊,你以為在中國破個案子那麽容易啊?像那些日本推理一樣,玩殺人手法,玩詭計,然後出來個眼鏡男大吼一聲:兇手就在你們之中!”
蕭醫生被逗樂了,“哈哈哈哈,那人家美劇不是拍得挺好的嘛,各種專業工具加專業知識,破案和切菜似的。”
“那些現場取證用的專業工具我們也有,早就引進了,我們最急缺的是系統化的資料庫。你看人家美劇裏采到一個指紋或DNA,掃入電腦,讓電腦在聯網的系統資料庫裏自動核對,只要資料庫裏有過記錄,什麽都有了。”
“是啊,那樣多方便。”
“我們國內缺的正是這樣系統化的詳細資料庫,雖然已經開始有了初步構建,但資料奇缺,能起到的作用不大。所以我們的大部分公安刑偵機構還停留在查人名、查身份證、認人臉……這樣的初級階段。”
“國情啊。”蕭醫生挺理解地點了點頭。
“可不。不過雖然辦案難度大,但這些年我們的破案率确實已經提高很多了,接近了命案必破的目标。只要是有跡可循,總有破案的一天。”馬千裏挺欣慰地說道。
兩人又聊了一會,馬千裏才起身告辭道:“快五點了,你也快下班了吧,我就不打擾了。”
“嗯。”蕭醫生邊答應,邊起身走到窗戶邊。
就在馬千裏快走出房間門口時,蕭醫生突然喊住馬千裏,“馬隊長,這天看來要下雨啊。”語氣中帶有一絲深意,一絲擔憂。
“哦,是啊。我們有車,沒事的。”馬千裏不知所指,直接回道。
看到馬千裏還沒反應過來,蕭醫生嘆了口氣,只好繼續說道:“晚上要下雨啊,別忘了那個吸血鬼。”
“這……”馬千裏愣了一愣,頓了半天,才點了點頭,“我讓弟兄們今晚警醒點。”
馬千裏上了警車飛馳而去,蕭醫生也走了出來,看到我正在拖地。地上的拖把痕跡告訴他,他辦公室門前的地板有點太過幹淨了。他眉毛一挑,臉上又挂起了那賤兮兮的笑容,“唐平,你終于找到讓你活下去的理由了嗎?”
和上次不一樣,這次是反問句,表肯定。
我沒有搭理他,這人你越搭理他,他越沒完。我繼續将拖把用力地向走廊的另一頭拖去。
我真的非常讨厭他這種賤兮兮的眼神和微笑,讨厭到了極點!
晚上真的下雨了,就像蕭醫生說的一樣。不大不小,正好足夠澆洗這個燥熱的城市。
第二天一大早,爸媽來看我了。媽媽提了一大兜的水果,坐在我床頭問我這段時間怎麽樣,住這裏習慣不習慣,心情好點沒……
我一律點頭或搖頭,我還是沒有說話,因為我不知道該說什麽。
爸爸站在病房門口,一言不發,他可能也不知道該說什麽。爸爸臉上還是沒有太多表情,但我能看出他眼中的關切。他幾次欲言又止,然後又嘆了口氣。
我其實一點都不想看見他們,因為那會讓我羞愧。養育了我二十多年,花了半輩子的錢就為了讓我能有一個好前程,我卻用自殺來報答他們。自殺不僅僅是我一個人的事,我還殺死了他們的兒子。
從這點上來說,自殺應該是有罪的,自殺其實也是謀殺。你在自殺的同時,也殺死了別人的兒子(女兒)、丈夫(妻子)、男友(女友)、朋友……
一會兒蕭醫生過來了,他們跟着蕭醫生去辦公室談論我的病。
臨走的時候,爸爸終于走了過來,他好像有很多話想說,說出口的時候卻只有一句:“好好養病,缺什麽就給家裏打電話。”
或許我認為自己早已是個成人,但在他們眼中,我永遠還是那個沒長大的孩子。父母永遠不會為犯錯的孩子生氣,不論何時何地,不論你是否還是那個孩子。
我問過蕭醫生,人為什麽會自殺?
他說,自殺的原因有很多,為了逃避、報複、絕望、毀滅自我、尋求別人的同情或幫助、引起別人的注意……
但有一點是肯定的:自殺的人都是懦夫!只有無能的廢物才用死來逃避問題!
我知道他是在罵我。
我又問,那我為什麽會自殺?
他只回答了我一句:因為你确信自己是個無能的廢物。
我開始理解蕭醫生為什麽讓我幫忙照顧病人,他想讓我知道,我活在世界上還能有點用途。
不過我還是不明白,他為什麽要讓我去女病號樓幫忙照顧病人,這個答案他直到很久以後才告訴我:
雖然我什麽都沒說,但他能看出我恨一個女人,我的抑郁症和這個女人有大半關系。如果我将這種恨繼續下去,這種敵對情緒就會擴大化,變成針對所有的女人。所以他讓我去女病號樓幫忙。
在那裏,我無法恨,因為我将看到一群痛苦的女人。我的恨會在那裏化解為憐憫和同情,我的恨最終會在那裏煙消雲散。而當我的恨煙消雲散的時候,我的抑郁症也就已經好了大半。
我不得不承認他确實高明,他詭計多端,他狡猾無恥!以致很多年以後,每當別人提起蕭白這個名字時,我的腦海裏就會開始浮現出他那一臉賤兮兮的微笑。
不過他還是漏算了一點,他沒有想到我會在這裏遇到雨默。
爸媽走了以後,我一直在床上裝睡,其實我根本睡不着。瘦子的床位換了一個單純型精神分裂症病人,這種類型的病人沒什麽特色,簡單地形容就是個呆子。問話基本上不回答,偶爾點頭或搖頭示意,和我差不多,喜歡一個人呆着。
但他比我厲害,可以一個姿勢保持一天,在精神科裏稱之為木僵狀态。剛來的時候海洛因很喜歡作弄他,比如他站在窗邊的時候,海洛因就會跑過去,改變他的站姿。讓他把右手擡高,做出像是和誰打招呼的動作,然後再讓他另一條腿向後翹起。
就是這樣一條腿擺出的怪姿勢,他能維持一整天,就像被點穴了一樣。直到護士發現後,趕緊幫他修正過來,給他改一個舒服的姿勢。每到這時候,海洛因就躲在一邊吃吃地捂嘴壞笑。我想起了小時候玩的變形金剛,他就像一個任人擺布的玩具。
蕭醫生發現這些事後,狠狠教訓了海洛因一頓,罰他也像那個呆子一樣單腿擺姿勢站一個小時。一個小時後海洛因揉着發麻的腿嗷嗷叫喚,從此以後海洛因再也不敢作弄他了。
才一個小時海洛因就痛苦成這樣,他是怎麽辦到保持一天的?他已經麻木到無法感覺疼痛了麽?他現在給我的感覺就像一個空殼,他已經沒有靈魂了。
我想起了一個詞——失魂落魄。是的,他的靈魂丢了,丢失在了一個誰也不知道的地方。
然後我又接着想起了一個詞——喊魂。
我腦海裏浮現出一個情景,在一個凄涼的荒坡上,一個蒼老的母親正在為自己失魂落魄的孩子喊魂。她眼中彌着淚,用手掌環住嘴,悠着嗓子深情地呼喚着:“娃啊,回來吧……”
父親手中持着孩子常穿的一件衣衫,打開衣裳,像是在接着飛奔而來的魂魄,然後又趕緊合上,應一聲:“回來了!”
寂靜的山谷裏不斷地回蕩着兩個人延綿不絕的聲音,喊聲和回音糾纏在一起,一應一答,一答一應。
“娃啊,回來吧……”
“回來了!”
“娃啊,回來吧……”
“回來了!”
一應一答,一答一應……迷信?愚昧?還是自我安慰?
下一個定義對你來說就那麽重要?你還是靜靜傾聽吧,聽聽那喚聲中的絕望和期盼,聽懂以後你就會知道這些所謂的定義都已不再重要。
精神病院裏也有這麽一群負責喊魂的人,就是這些醫生和護士。他們一直在呼喚病人的靈魂,希望他們有一天能醒來,希望他們有一天能魂歸來兮。
想到這兒,我腦中的情景變了。蕭白挂着他那一臉賤兮兮的微笑,在山谷上深情地呼喚着:唐平,回來吧……
當這個情景突然出現在我腦海裏的時候,我就像吃了一只蒼蠅,狠狠把自己惡心了一次。
就在這時候,一樓傳來一陣嘈雜聲,接着一樓沸騰了,就像菜市場一樣熱鬧。我知道一樓的病人又鬧事了,這在精神病院裏早就見怪不怪。剛開始我還會吃驚、新鮮,到了現在也習慣了。而且已經習慣到要是沒有病人鬧事就會覺得奇怪。
“把鐵門打開,馬上!給老子打開鐵門!”
我記得這個聲音,是那個剛來第一天就試圖砸鐵門逃跑,然後被蕭醫生制服的瘋子。這瘋子的戲倒是值得一看,海洛因早就沖下樓去看戲了,我也從床上起來,走到樓梯口向下探望。
那瘋子手中抓着一把手術剪和男護們對峙着,可能是護士給他傷口拆線的時候他趁機搶的。這瘋子确實是個紮手貨,從進來的第一天起就不斷鬧事,和同房的病人打架。沒少打傷人,也沒少被打。又不能全天約束着他,只能對他進行嚴厲的監管,難怪蕭醫生從一開始就不願意收治他。
一個年輕的護士從他的病房沖出來,喊着:“快攔住他,一定要攔住他!”她的手臂被劃傷,正在不斷地往外淌血,染紅了聖潔的白色護士服。
6個男護圍着他,卻沒一個敢上前,這瘋子打架是出了名的狠,而且壯得很。現在這種狂躁狀态,沒什麽事他幹不出來。瘋子揮舞着手中的手術剪,怒目圓瞪,嘶吼着:“把鐵門打開,不然我殺了你們!”
終于,蕭醫生從四樓趕下來了,他當時正在四樓查房。他看了那瘋子一眼,然後朝男護們喊了一聲,“你們別圍着他,讓他出來,我給他開門。”
男護們早就見識過蕭醫生的能力,聞言互相對視了一眼,退到兩側。蕭醫生掏出鑰匙,走到男病號樓的大鐵門旁,邊開門邊回頭對那瘋子說:“王志強,你冷靜點,我現在就給你開門。”
瘋子對蕭醫生很忌諱,入院第一天他就被蕭醫生一招制得動彈不得。要在這醫院找一個他怕的人,非蕭醫生莫屬。他臉色狐疑不定地盯着蕭醫生:“你……你別耍花招!”
蕭醫生嘴角撇出一絲冷笑,“你要走我還求之不得呢,我還用耍花招留你?”
說着一把推開鐵門,朝外一指:“走啊!看看過多久警察會把你抓回來!你爸媽早就不想管你了,你試試還能不能敲開你家的門!看看你出去在哪兒找飯吃,我看你連一杯水都讨不到!”
瘋子的攻擊姿勢變了,雖然還是緊緊地抓着那把剪刀,但手已經垂了下來,眼中透出一絲迷茫。他從一開始想的就是怎麽逃離這所精神病院,但卻沒想過出去以後會怎麽樣。
看到瘋子的姿勢變了,蕭醫生嘆了口氣,“王志強,想想你這二十多年來都在做些什麽吧?打架、鬧事、憤怒,連自己都控制不了的憤怒,不斷的憤怒。”
“因為你的憤怒你找不到工作,就算找到了也會很快被辭退。爸媽不斷在你耳邊念叨着某某的兒子現在已經是經理,工資多少多少,你再看看你!我知道你其實也想啊,你也想有那麽一份好工作,能讓爸媽在親戚、鄰居中挺起胸膛說話。”
蕭醫生搖了搖頭,“可你的脾氣讓你沒了這種可能,你只能在無盡的憤怒中發洩自己的不滿。其實你也想的,你很想自己也能像誰誰一樣,有一份好工作,回報爸媽的養育之恩。每次看到他們不敢和別人提及自己兒子的工作時,你的心就像被刀紮一樣難受。”
說到這兒的時候蕭醫生一指那瘋子,“但你看看你自己現在這個樣子,你覺得你這樣下去還有可能嗎?拿着那把剪刀去搶一份好工作是嗎?你去當個苦力差不多,只有苦力能靠力氣賺錢!你想一輩子這樣是嗎?”
瘋子抱着頭,緊緊地捂住耳朵,蹲下,眼中湧出無盡懊惱的眼淚:“別說了,別說了……我不想聽,我不想聽!”
蕭醫生走了過去,也蹲下,“幫幫你自己吧,把這臭脾氣治好。還拿着這把剪刀幹什麽?拿剪刀來治病嗎?”
蕭醫生将右手伸到他面前,瘋子緩緩地将剪刀遞交到他手中。蕭醫生接過剪刀,嘆了口氣,然後對旁邊的男護招呼了一聲,“把他帶回病房,別難為他。讓他一個人靜靜待會兒,一會兒我去看他。”
最後,蕭醫生扶着那名被刺傷的護士去治療室包紮。他又一次成功了,但那刻我卻又看到了他眼中的憂傷。我不知道這個男人為什麽有時候狡猾得像只狐貍,有時候卻又悶騷得像個詩人。
我呆立了一會,決定去治療室看看。到治療室的時候,蕭醫生已經手腳麻利地幫護士包紮好了。
“小晴,還疼嗎?”
“好多了,謝謝蕭醫生。”
“以後要小心病人的突發襲擊,注意病人一舉一動潛伏着的肢體語言,還有,像這樣有暴力史的病人就交給男護吧。”
“我……我看他很正常,也沒有什麽不對勁,還很配合我拆線。誰知道中途他突然就搶過剪刀,我下意識地伸手去攔,就被他用剪刀刺傷了。”護士聲音顫抖着說道。
“沒事了,其實他也是控制不住自己,我想過後他會向你道歉的。”蕭醫生安慰着。
護士苦笑一聲,“還好刺的不是臉,不然徹底沒人要了。”
“小晴,你這麽好的姑娘怎麽會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