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天降流火
霧州城的夜晚很是安靜,呼嘯的狂風不時在耳邊刮過,珈藍小心翼翼地關上了窗,借着院中的香樟樹爬上了圍牆,門口的侍衛們在昏暗的夜色裏呼呼大睡,只有偶爾刮過大風的時候抿了抿嘴唇,又翻個身打起了呼嚕來。
這些粗魯的人,珈藍一點兒也看不上。她一躍而下,朝着西北角狂奔着過去。
霧州的城主府還是二十多年前的模樣,除了新加的幾處樓閣,竟基本沒有什麽變化,珈藍沿着記憶中的路線在花園裏穿梭着,不斷靠近着獨孤城主的書房。
對,就是這裏,二十多年前,她就在這裏感受到了一絲神光。
她側着身子在假山後隐藏着,過了一會兒,書房的燈暗了下來,她看到一個肥碩的身影從裏面走出來,輕輕地關上了門。
珈藍目送着他消失在走廊盡頭,然後迅速打開門進去。
借着極強的感知,她把裏面的布局摸了個透,然後慢慢尋找起來。
這裏沒有,這裏也沒有……她幾乎把能藏東西的地方都翻了個遍,忍不住腹譏:這些個麻煩的人族,也太會藏東西了。
她記得儒舟很喜歡跟她玩找東西的游戲,每次都将珍珠藏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可能是放在人為沾了回去的花生殼裏,也可能是沾了墨扔在一堆的茶花籽裏,任憑她想破腦袋都一無所獲。
為此,她不得不承認,人族看上去比神族還要狡猾多變。
“要不是失了法力,怎麽會這般狼狽!”她嘟着嘴,目光黯淡,但下一秒立刻又忙了起來。
正在她如火如荼找着的時候,門吱呀一聲打開了,珈藍吓了一跳,猛地往後倒去,被一只略顯粗糙的大手扶住。
等她反應過來,急忙抽出手來,轉身便跑,似乎聽到身後在不斷叫着“珈藍……”
珈藍想,一定是變成了凡人以後,連聽力都不靈敏了,竟然出現了幻覺。她就這樣一路狂奔回了自己住的小院,那群看守的侍衛還在打着盹,看樣子睡得十分香甜。
她雙手抓着牆沿,腳下一瞪,便輕盈地跳了上去,順着香樟樹爬了下去。
她剛剛一落地,一片巨大的陰影便籠罩了下來。只聽到頭頂有個聲音悶悶地說:“去哪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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珈藍猛地擡頭,撞見獨孤靖軒鐵青的臉色,一時卻也不知如何作答,總不能說去你家盜竊了吧!
身為珈藍神君,三更半夜去盜竊,她一想起來,耳根子都燒紅了。
獨孤靖軒蹲下身去,輕輕地将她扶了起來,臉色稍霁,聲音也柔軟了下來。“天色這麽晚了,你這樣出去很容易讓人擔心的。”
珈藍很乖順地點點頭。
獨孤的心情更加好起來,又繼續道:“今晚我爹的書房進了竊賊,他正忙着抓賊。所以我趁機過來看看你。你放心,我不會讓你去祭天的。”
珈藍又點點頭,這回她很配合地問了句:“抓賊?”
珈藍一張口,獨孤像是被打了雞血一樣激動起來,急忙道:“是啊,我爹平時最寶貝他那個書房了,誰都不讓進。這次進去的據說是個女賊,我爹緊張壞了,叫了府上的人,一間院子一間院子地搜着!”
不就是藏了一堆的字畫跟爛書麽?有什麽了不起的。珈藍神色淡淡。
“那你進去過嗎?”
“我……我自然進去過!”面對珈藍天真期盼的眼神,獨孤靖軒讪讪地笑了起來。
“真的嗎?”
“我騙你個小姑娘做什麽?”獨孤靖軒摸了摸鼻子,又把食指壓在嘴邊,輕輕地咳了一聲。
珈藍又問:“那你知道裏面最值錢的是什麽東西?”
獨孤靖軒尴尬地笑了笑,沉默了許久,斷斷續續地說:“那自然是……自然是我家最寶貝的藍寶石鑲玉的珈藍神像!”
珈藍憋着笑,很給面子地沒有拆穿他,自己好歹是九萬多歲的老太婆了,跟一個凡人較勁實在沒什麽意思,既然他不知道,珈藍也就不再有興趣同他聊下去了。
第二天,城主府遭竊的消息被傳得沸沸揚揚,城主放出話來,誰要是找到了竊賊賞金千兩。事情鬧得這般大,可問及城主到底丢了什麽東西,他卻板着臉糊弄了過去,所以誰也不知道如此大動幹戈究竟為了哪般。
這些都同珈藍沒有關系了,第二天一早,她就被帶到了祭天大典的臺子上去,那些侍衛一股腦沖進院子裏的時候,她也只是擺擺手,什麽話也沒說便走了。
她擡頭望了望天空,那顆詭異的黑點已經比之前擴大了數倍,眼下已然凝結成一團烏黑的雲,盤旋在霧州城的東北方,似乎還在徐徐地往這邊飄過來。
“祭司大人,城主已經命人将東西全部送過來了,可以開始了!”手下人提醒道。
“祭天,祭天,讓霧州城重現往日繁華,讓風沙平息,讓雨雪平息,讓陽光再一次,降臨人間!”祭司眯着眼睛深沉地說道。立刻引起了所有人的附和。
一座并不高的祭臺,四邊是光滑的青石面,向下傾斜着,像個一人高的四面棱臺,珈藍被帶了上來,四肢被捆綁着,慢慢地帶上了祭臺,捆在正中心的木樁子上,樁子粗糙的表面,依稀帶着幹涸的血跡。珈藍微微地皺了皺眉,但她沒有反抗,她的目光平靜地仿佛那個即将被燒死的人不是她一樣,她看向衆人的目光憐憫而慈悲。
一個落魄的神即将被獻祭給自己,多麽可笑的笑話啊!這就是悲哀的人族,辨不清善惡與對錯,一生都在犯錯與追悔中度過。珈藍緊緊地抿着唇,心裏說不上來是害怕還是悲哀,只覺得胸口堵得慌。
雲層越發暗沉下來,黑壓壓地,仿佛能觸及祭司頭上那縷挺直的羽毛,他站在高處,嘴裏默默念着古老的咒語,無數戴着面具、穿着白色衣袍的人正跳着奇怪的舞蹈。這是祭祀的舞蹈,她曾教他跳過,他們一起穿上白色的舞衣,在海面上翩然起舞,海風将衣袂輕輕地撩起,長發随着微風飄蕩,他的眉眼溫柔,淺淺地望着她,目光裏有着依戀、愛慕以及糾結着辨不清的情緒。
突然,她停止了所有的記憶,火苗已經被點燃,四周傾斜的青石面不知什麽時候已經堆起了厚厚的柴火,有人拿着火把從最下面點燃,慢慢地,濃煙升了起來。
火勢是越來越大的,呈一個圓圈,從青石板的最低處開始燃燒,像一條惡毒的蛇,朝珈藍吐着舌頭。
“別怕,我來救你了!”珈藍被煙嗆着了,劇烈地咳了咳,目光平靜地落在外面,是獨孤靖軒的聲音,他正被一群家奴攔着,任憑他怎麽呼喊、捶打,他始終被一堵肉牆攔住,怎麽也沖不進來。
她想起來了,這個男人曾經說過要保護她的。一個脆弱而渺小的人類又怎麽保護得了她。她已經不想要相信這樣的謊言了,人類所謂的愛情不過是将一顆真心捧出來供人踐踏,然後再血淋淋地收回去,時不時扯動傷口,都是鑽心的疼痛。
珈藍被火勢包圍,獨孤靖軒在肉牆的外頭,他們也像是一對被生生拆離的情侶,一個人平靜地面對死亡,而另一個人則是瘋狂地想要拯救愛人。
可他們并不是愛侶,只是有過幾面之緣的陌生人。
所以,珈藍對于他的熱戀,沒有什麽悲憫,就像獨孤靖軒射殺城外那群難民的時候,對難民也沒有什麽悲憫。
他瘋狂地斥罵身邊的人,熱切地望着珈藍,眼裏流出了無數的眼淚,但是怎麽也沖不進來,珈藍的腦海裏不斷地回放着他的聲音,有淩厲的、有凄慘的、也有無奈的……
但她沒有施舍過他太多的眼神。從黑雲壓下來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自己不會死亡了。
死亡對于神來說是一件奢侈的事情,盡管她現在是個脆弱的神,但随随便便被凡人殺死的事情,應該也不至于發生。
天空是越來越暗沉了,風沙的呼嘯聲似乎也在為這神聖的一幕伴奏呢,火勢被吹動起來,像舞臺上肆意飄舞着的紅袖。
東邊,那種濃郁的黑,在珈藍的眼神裏倒影着,她直立在祭臺上,面朝東方,水藍色的衣袂被風吹得飄飄而起,那顆琉璃水滴仿佛發着光一樣緊貼着她光潔如白瓷一般的額頭。一切是壯烈的,一切是勇敢的,一切是唯美的,一切也是邪惡的。
她知道,她不會死的。
在那片黑色濃雲終于沉下來的時候,她就知道,她不會死去。
黑壓壓的雲朵裏,第一顆火球以迅捷的速度打在了城樓上,那翻飛的檐角上,濃煙頓起,接着,第二顆、第三顆……仿佛天降流火一樣,頓時,使霧州城裏濃煙四起。
一時間,滾滾升騰的黑煙比這祭臺上的濃煙更盛。百姓似乎不能明白這飛來橫禍,目光呆滞了半晌,突然大亂了起來。
“那是我家的方向……”
“着火了,着火了,天降大火啊,天神震怒!”
“快跑啊,快跑啊!”
混雜的人群裏依稀能分辨出幾句內容,但更多的是嚎啕大哭聲,他們不知道為什麽哭,不知道要跑去哪裏,不知道為什麽要亂!只是心突然慌了,仿佛一下子失去了方向。原諒這是最為正常的情緒。
祭司的目光裏也顯露出害怕來,心中默默禱告着:他尊敬的珈藍之神啊,請庇佑他度過災劫吧!他将以最虔誠的态度,供奉她一生。
可笑的是,他所祈求的神明正被他綁在柱子上,接受着可怕的刑罰。
在這亂糟糟的世界裏,只有珈藍是靜的,寂靜如一片開在四月清晨的蓮。
然後,她看見,獨孤靖軒趁亂扒開了即将吞沒珈藍的大火,不顧被燒傷的危險,一劍斷開了她身上的束縛,将她抱在懷裏。
“別怕,別怕,我就知道,你不會有事的!”
他的身上有一股燒焦了的氣味,華貴的衣服早燒得這邊一片黑,那邊一片黑的,就連他英俊的臉上,也髒兮兮的,活像從煤礦裏爬出來的。
珈藍笑了,勾着唇角,輕輕地在獨孤靖軒的耳邊道:“帶我離開這裏吧!”
獨孤靖軒就像是着了魔一樣,背着她,一路往城外飛奔。城中的人正在忙着撲滅天火,竟沒有一個顧得上他們的。獨孤靖軒輕車熟路地飛奔到了城外。
這一日的霧州城是熱鬧的,這一種熱鬧不同于往日的繁華,是一種鬼哭狼叫式的凄涼。城門洞開,所有的人都在救火,而這一片風沙裏的城,竟沒有過多的水源用來滅火,為了保住生存,所有人都在盡可能地将屋裏的東西往外搬,他們始終相信,這一場天火過去,他們還有長長的一生需要過活。
有男人在大火中喪生,有女人撕心裂肺地哭着,有孩子睜着一雙無辜的大眼睛,仿佛沒有反應過來這場大火意味着什麽,也有哭泣的,小聲地抽着,他不知道為什麽哭,只是跟着母親,發洩心裏的恐慌。
☆、流光神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