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楚家後花園樹多,一到傍晚,好些蟬就趴在枝頭,鳴得尖銳又熱切。
剛吃完晚飯,楚清綏就接到忱谕的電話,急匆匆地喊她過去。
“阿綏,你行行好,虞韶醉的不省人事,非要找你不可。”
“就還是之前那個會所,三樓第六個包廂。”
這廂她還沒答應,那頭就已經篤定她會去了,地址都報上了。
她被聒得不行,冷着臉撂了電話,但還是認命,去換衣服換鞋,再去尋這兩個背時的倒黴玩意兒。
——當初真是瞎了眼,跟誰交朋友不好,跟這兩個?
睡到傍晚時還不顯,這會兒竟又開始下起了小雨。
家裏的管事已近中年,見她這麽晚了還出去,愣是要家裏的司機送。
——磨磨蹭蹭個把小時才到。
雨也越來越大,下得她心煩。
——自十八歲那年,經歷了那場總也下不到頭的雨,她是徹底煩厭這鬼天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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包廂裏氣氛依舊濃烈。
忱谒沒待多久就起身告辭了,周承沒攔,自個兒早就喝的七葷八素,摟着身旁妖豔的女人撒酒瘋呢。
他只有三分醉意,見狀有些想笑,徑自拿了車鑰匙就走了。
經過周承說的房間,他停頓了一瞬,眉眼染了些寒意,須臾才邁着步子離去。
可能是白日裏太悶熱,這會兒外頭落了些細雨,稍稍驅散了一絲熱意。
忱谒剛出會所大門,就見幾米開外的臺階下,一輛白色卡宴施施然停下,正好對着他。
忱谒眉頭微皺,酒勁兒帶來的燥熱越發濃重起來。
從那車上下來一個美豔貴婦,約摸四五十歲的年紀,保養得宜,風韻猶存。
一見了忱谒,着急忙慌地就上臺階來拉他。
“媽可算找到你了,趕緊,跟我回家去。”
忱谒如今臉上已全然都是不耐煩,他抗拒着女人的觸碰,一把推開了她的手。
“有事就說,沒事您就離我遠些。”
他皺着眉頭,一臉不虞。
——“忱谒!”
那婦人低聲叱罵,早已沒有了方才的端莊姿态。
“你剛回國就不回家,你想氣死我和你爸啊?”
見她這副不依不饒,忱谒也不欲同她多做争執,轉身就要走。
可那輛白色卡宴的後面,又來了一輛車停下。
忱谒本來不怎麽在意,他煩躁的很,只想趕緊離開這是非之地。
這時候,空中一道驚雷閃過,雨勢忽的大起來。
從那車的副駕駛下來個西裝革履的男人,撐着傘去後面開車門。
入目一雙白色高跟鞋,镂空雕刻着繁複精致的花紋,往上是纖細的腳踝,還有過膝的裙擺。
忱谒正下階梯,不過抽空擡眸瞥了一眼,登時就愣在原地。
——“楚清綏有個喜好,愛着素淡松散的長裙。”
那時候周承已經半醉,似乎語言已經不能形容了,他甚至手腳并用,眼神迷離地向忱谒描述着。
“你但見人群裏,眉若遠山,顧盼生輝;仔細看興許不是最漂亮的,但第一眼絕對是驚鴻一瞥。”
“我頭回見那楚家小姐,就是這些思量。”
周承的形容,句句卡在點兒上,字字說到他心坎兒裏。
雨聲很大,他卻只能聽見她高跟鞋踏在大理石階的清脆響聲;步伐節奏,完美契合他的心跳頻率。
擦肩而過之時,他呼吸驟停,能似有若無地嗅到她身上清冽的幽香。
好像一瞬間,又回到了他初遇她那年的盛夏。
他回過神來,連忙擡眸去看,卻只剩一個漸漸遠去的背影。
但不知因何,快走到階梯盡頭時,她竟頓了腳步,轉首看向了他這處的位置。
忱谒心下忐忑,用盡全力壓抑着心悸,去迎她的目光。
——她愣了許久,周遭随的人也一語不發,陪着站那兒。
就見那雙原本平淡無波的眸子,忽的摻雜了許多其他的東西,繼而又染了些霧氣;忱谒心裏有點兒打鼓,正疑惑着;再仔細去看,她已經又轉過身,步伐匆匆地走了。
這一切發生的太快,于外人看來,不過短短幾瞬。
人走遠了。
忱谒反應過來,垂下雙眸,慢慢地平複着心跳和呼吸。
那是,
——楚清綏,
楚清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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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忱兩家其實算是世交。
楚清綏和忱谕也是近十幾年的青梅竹馬,沒有男女之情那種。
後來虞韶通過她和忱谕勾搭上,就成了她一個人當電燈泡。
楚清綏心裏十萬個不樂意,一說有酒局就死活也不願去。
去了,看這倆人羞辱她嗎?
但有時候也免不了有特殊情況,比如虞韶發酒瘋,不見到她不罷休那種。
穿紅裙黑高跟的女人像只無尾熊,牢牢挂在楚清綏身上;旁邊那個一臉無奈寵溺微笑的男人,仿佛完全忽略了自己的發小快被自己的女人勒死這個事實。
“清綏,清綏——”
虞韶的臉埋在她脖子裏蹭,任她怎麽推都不松開。
“你身上好香,上次是茶葉,這次是茉莉。”
說完還深吸一口,像個變态。
楚清綏徹底忍不住了,她用了勁兒掰開虞韶的手,一把推到忱谕身上。
又整了整身上的衣服,故作冷臉。
“這是我最後一次縱容你們夫妻倆,沒有下次。”
忱谕只是穩重的笑,什麽也不多說。
心裏嘀咕的歡實:上次被我家媳婦兒吐了一身,你不也是這麽說的。
“走吧,你扶着虞韶,我去結賬。”
——說話間,一身清冷;和這個地方格格不入;忱谕好些時候,比如現在,忽然就很懷念,當初那個溫軟的,有人氣兒的楚清綏。
但他最終沉了眸子,什麽也沒說,細心地扶着虞韶出去了。
下樓梯的時候,楚清綏走在前面,手搭在木雕欄杆上,漫不經心地數落。
“虞韶胡鬧情有可原,你自己要掂量好分寸。”
“喝酒誤事這個理兒你不曉得嗎?還要我……”
忽然地,眼睫微顫,停了話頭,人也頓那兒不動了,直直地看向樓梯下盡頭處。
忱谕被她擋着,乍一看她停了腳步,也不知是怎麽了。
——是方才在外面見過的,她差點兒認錯了的男人。
深埋的記憶瞬間席卷而來,楚清綏恍惚着,差點兒站不住腳。
她眼前好像蒙上了一層水霧,什麽也看不清了。
——是在做夢吧?
抑或是她癔症了?
這世上,如何會有這麽像的人?
即便是又見到了一次,她還是不敢置信。
“忱谒?”
忱谕總算看見了下面是誰,他不着痕跡地把楚清綏拉到一邊,居高臨下地看着自己這個弟弟。
楚清綏正失神,聞言猛的看向忱谕,只是眼神有些空洞。
忱谒?
“什麽時候回國了?也不說一聲,我都不知道。”
他抽空瞥了楚清綏一眼,看她這模樣心裏也是不解,
——忱谒和阿綏,應該沒有交集的;但看她這模樣神情,倒像是相識已久的故人。
忱谒面無表情,上了幾層階梯就停下,看着好像是直視忱谕,但從楚清綏那個角度,能很清楚地看見,他在透過忱谕看她。
她眼皮一跳,心裏那種空落落的感覺越發明顯。
良久,男人終于開口——
“父親讓我來請你回家,帶着虞小姐一起。”
聲線低沉帶着一點兒磁性,是完全屬于成年男人的聲音;楚清綏雙手無意識攥緊裙擺,心口又開始隐隐作痛。
她一遍遍告誡自己——
他不是,
他不是。
思及此,她眼裏的清明這才一點點兒回歸;好在虞韶醉着,忱谕的注意力也在忱谒身上,無人注意她此刻的異樣。
忱谕扶着虞韶下樓梯,她便稍稍放慢步子,由原來的走在前面變成同他倆并肩。
走到那人面前,忱谕正想再同楚清綏交代兩句,要她路上注意安全。
未料那方才還沉默的男人忽然開口——
“不知這兩位,哪位是虞小姐——”
嘴裏說着虞小姐,
他目光卻直直地朝楚清綏看去,探究欲圖一目了然。
忱谕這才反應過來,忱谒常年在國外不曾見過阿綏,如今他一個已有婚配的男人身旁除了未婚妻另有一個女子,難免不像話;
“瞧我,都忘了介紹了;阿谒,你嫂子喝醉了;那位,楚清綏,是你嫂子的朋友,也是我十幾年的發小;”
他又轉向楚清綏,眼神示意着忱谒那個方向。
“這是我弟弟,忱谒,以前跟你提過的,剛從國外修學回來。”
楚清綏這會兒子緩過神,腦子裏已經理清楚了。
這忱谒,不就是那個忱家人三緘其口的外生子嘛。
怨不得忱谕語氣淡淡,對親弟弟的回歸也沒見得多歡喜的模樣。
“楚小姐,你好。”
她還想着,面前已經伸過來一只手,纖細修長,和主人一樣,清瘦如竹。
她還沒來不及思考,已經下意識握住了那只手。
“忱先生,幸會。”
她平日裏也算稱得上教養得宜八面玲珑,此刻卻像被人扼住了喉嚨,半晌也只點頭示意,吐出這句過于平淡的問候。
好在面前人表情淡淡,在她把手伸回去那一瞬就迅速收回自己的,只是眼神還似有若無地會瞟過去。
她不怎麽在意,頭一次見面,好奇自然是難免的。
“阿谕——”
“你們兄弟倆先聊,我還有事就先走了,你照顧好虞韶。”
忱谕扭頭看過去,點了點頭。
——“好,你路上小心。”
忱谕看着楚清綏出了門才收回目光,和方才故作兄友弟恭的模樣不同,此刻他冷臉瞧着忱谒,滿眼嘲弄。
他盯着忱谒半晌——
“人都走遠了,還看啊?”
語氣裏滿滿的厭惡和冷漠,另帶着些不屑的意味。
“把你那些腌臜心思都收回去,別什麽高枝兒都想接近。”
他能看出來的,剛才忱谒話裏話外,都有些想很阿綏扯上話的勁頭,兩相介紹完,眼珠子還抓着人家不放。
忱谒面無表情地收回目光,顯然不欲同他多做争辯,只淡淡瞥他一眼,一如既往地沉默着,轉身就走。
忱谕沒有追上去,依然站在原地,安穩的摟着未婚妻,只是臉色越發陰沉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