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到家的時候已經不早了,負責家務做飯的傭人也都到點兒走完了。
偌大的房子只餘孤寂。
她開了暖黃色的大燈,坐在沙發上發呆。
又想起方才,還有那個人,
——他叫忱谒嗎?
對了,是忱伯父的二子,她以前一直沒有機會見過的。
不知怎麽,她突然莫名心慌起來,又忽的生出些不明所以的希冀。
記憶裏那個少年的臉明明已經模糊不清,可今天見了那個忱谒兩次,腦子裏所有的輪廓就都清晰了。
她應該感到開心的,有生之年,還能再看到這張鮮活的臉。
他不是他,卻又那麽像他。
沙發上的女人解開挽着頭發的頭繩,慢慢側躺下去,身體蜷縮,眼神虛無地望着前面。
真的很像——
好想再多看他幾眼。
她伸出雙臂緊摟着自己,慢慢阖上了雙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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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司給的長假還剩一個月,楚清綏在家窩的快要發黴。
平時喜歡的畫兒也畫不下去,茶葉也懶得泡了。
她本就苦夏,又整日在空調房裏待着,都快無聊死了;可出去吧,又太曬太熱,總是不能兩全。
時日一長,她就像外頭那被曬蔫兒了的茉莉花似的,沒有活力,食不下咽;不消半月,整個人清瘦好些。
九月少雨,日頭大的似要将人烤焦;
“不如阿綏去避暑吧。”
得了空閑來送雨後新茶的堂兄,見她那副蔫蔫的樣兒,實在不忍。
“我早跟二叔說過,空調這東西雖好,日日吹對人也沒甚益處。”
“前不久我爸剛在蘇城買了一幢宅子,那兒溫度稍微适宜些。”
她當時聽得,支棱一下就從軟塌上爬起來,目光灼灼,顯然極有興趣。
——便拾掇拾掇來了。
孤身一人。
虞韶愛熱鬧,不喜歡這種細水長流的地方,任她如何勸,都不願意。
好在留守的趙嬸慈眉善目,做的飯菜也很合胃口,她惬意得緊。
離宅院不遠處有一個街市,每晚都熱鬧得很;絡繹不絕的游客和攤販,那種平淡的煙火氣是她少見的。
“小姐今晚不如出去逛逛吧?”
趙嬸給她送花茶,笑意盈盈地同她講。
“今日是七夕節,外頭挂了許多好看的花燈呢。”
女孩子誰不愛這些東西,她便想着讓楚清綏出去走走。
眉目婉約的女子将目光從窗戶投了出去,盯着那街市和花燈看了許久。
最終還是去了。
宅子和街市之間有座橋,橋上站了許多情侶,大約是在放河燈許願,映得那水面波光粼粼,煞是好看。
酒盞,蟬鳴;摻雜着不知名樂器和鑼鼓鈴铛的曲調。
她緩步踩在那石階上,同身邊許多路人擦肩而過。
——迢迢牽牛星,皎皎河漢女。
那詩大約是這麽念的吧?她記不大清楚了。
幼時她父母很少在家,時常送她去外祖父家裏;那外人眼裏的老學究,總是撚了桂花糕,哄她念詩。
石階上到一半,她慢慢頓了步子,靜靜看着對面的人。
——“阿綏,跟姥爺念,盈盈一水間。脈脈不得語。”
那男子眉目精致,長身玉立;左手提着花燈,右手拎着油紙包;面目看不清,那雙眼卻極亮地望着她。
“楚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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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記得我嗎?上次見面,好像還是八月中旬。”
男人眉目疏朗,面無表情地同她講明來意。
“我叫忱谒。”
楚清綏極力壓抑着心裏的異樣,可還是遭不住,心裏那點兒細細密密的失望湧上心頭。
忱谒見她愣怔在原地,便又往前走了兩步。
楚清綏這才反應過來,猛的回過神。
“你好。”
她失措地問好,像個被戳破心事的豆蔻姑娘。
忱谒眼神一暗,左手隐在陰影處,慢慢緊握成拳,像在忍耐什麽。
他側過身,示意楚清綏看他方才站的位置後面。
一眼看過去,原本只覺得眼熟,楚清綏又細細地打眼去看,才發現是自己的車。
“楚小姐,我開車來這兒閑逛,不小心剮蹭了你的車;”
他引她湊近去看,那車側面割了長長一道不規則劃痕,異常刺目。
她擡頭看他,還是疑惑。
“你怎麽知道這是我的……”
——“我先前在會所門口見過一次,車牌號很好記。”
他打斷了她,答出了一個毫無破綻的解釋。
“方便把聯系方式給我嗎?後續的賠償和維修,我會負責的。”
他看着她,眼中劃過一絲不明顯的希冀。
楚清綏也擡眸去看他,心裏形容不上來什麽感覺。
但愛屋及烏地,她還是心軟,也不忍心為難他。
“算了吧,沒事兒的,随後我自己去修一下就成了。”
她眉目柔婉的笑着,端出一副不同他計較的大度模樣。
原本以為他會順意,畢竟這來回折騰也是麻煩;結果那人卻出乎意料地冷了臉。
其實他原本表情就不算溫和,只是楚清綏向來習慣察言觀色,便很輕易就發現了他的微表情變化。
這人——
她眉頭也微皺起來,甚是不解。
不讓他賠錢還不開心啊?
——氣氛一時有些凝滞。
楚清綏略一思索,好像有一點兒明白他不高興的原因了。
——興許是因為,他以為她介懷他的出身,不願同他有瓜葛,心裏不舒坦吧。
“忱先生,雖然不妨事;不過,”
她從挎包掏出手機,在屏幕上幾番劃拉,最終伸到忱谒面前。
“咱們還是加一下微信,我和阿谕關系還不錯,你剛從國外回來,從前不論,以後肯定免不得要有來往的。”
她眼神真誠溫潤,就那麽看着他。
忱谒極快地低下頭,喉結不着痕跡地微微滾動了一下;
“好。”
又掏出手機,對準了那個亮起的屏幕。
不消一分鐘,楚清綏便看見微信上有了一個新的驗證請求。
一個純黑色的頭像,單名一個“渡”字。
——渡請求添加您為新朋友。
她點了同意,悄悄擡眸瞧他,心裏那種空落的怪異感覺又來了。
第一次見,還覺得很像的;可現在,越看越不像了。
不論是行事作風,還是說話語氣,都完全是另一個獨立的個體。
她大抵也有些覺得悲哀,相差太遠,便無法心安理得地緬懷。
想着想着,她又覺得自己卑劣;誰能想到,她會生出這樣的心思?
便又愧疚,人家好端端一個人,定也是不願自己被用來懷念舊人的。
思及此,她垂下眼睑,默默地把手機放回包裏。
“忱先生,我還有事,先走一步,有事兒再聯系。”
忱谒擡眸看她,有些欲言又止,但最終也只是道——
“好,再見。”
目送到最後,只剩一個模糊的背影時,他才慢慢往回走,皮鞋踏在青石板上的聲音,格外沉重。
上了車,他又坐在駕駛位,盯着不遠處的幾棟小樓看了好一會兒,這才低頭,點開了手機。
有幾條未讀微信消息。
——來自周承。
“阿谒,楚清綏的堂哥在蘇城買的那個宅子,門牌號是0932。”
“那地兒偏僻,安裝的監控早年久失修了,你悠着點兒啊。”
“你說人楚姑娘人那麽好,多大仇多大怨啊你去劃爛人家的車?”
“千裏追殺?”
追殺?
黑暗中只聽得一聲男人的輕笑,随後又歸于沉寂。
——怎麽可能呢?
他只是想她想得快要發瘋,只能尋個旁門左道的法子,得以見面然後聊以慰藉。
忱谒重重地靠在座椅靠背上,擡手輕捏鼻梁。
——這次太緊張了,沒發揮好。
不該那種語氣跟她說話的,他其實可以更溫柔一點兒,再同她多說幾句。
學得更像一些,應該也不會很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