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夏日的蟬兒總是鳴的格外熱切。
宏大別墅的後院,卻是同前面格格不入的裝扮。
院子很大,種了許多遮天蔽日的古槐,中間辟出的小路兩旁栽了山茶,被日頭曬得略微有些萎靡。
陽光斑駁地投下來,因着傘傘如蓋的葉子,及亭子旁那塊形狀奇特的假山上流下的潺潺淺溪,也還算陰涼。
涼亭裏修了美人靠,有女人斜倚在那兒,有一搭沒一搭地打着扇。
身上的裙子輕薄涼滑,頭發随意在腦後挽着;襯着旁側青石板桌上擺的香薰,她整個人都有些慵懶了。
——上個項目做完了,又恰好趕上董事兒子結婚,索性就給他們放了小假,她這才稍歇口氣,得以窩在家裏悠閑。
中午吃罷飯就開始困倦,屋裏空調開的久了,冷得她打顫;想起來後院的涼亭,就直接來了這兒。
她摸出手機定了個鬧鐘,打算小憩一會兒,劃開屏幕卻看到好友的信息。
——是虞韶。
“清綏,阿谕攢了個局,你來不來?”
她放了扇子,未做思索便回過去。
“不去,替我向阿谕問好。”
随後手機靜音放到一邊,慢悠悠地躺到那竹編躺椅上。
喝酒有什麽好?亂亂糟糟的,黃粱美夢才是人間正道。
她閉上眼,勾着淺笑,稍稍動彈尋了個更舒适的姿勢,便沉沉睡去。
一時整個院子,便只剩下流水蟬鳴聲。
———————————————————————————
包廂裏紛紛擾擾,昏暗的環境摻雜着炫目的燈光,空調溫度極低,冷風裏都是濃烈的酒味兒。
沙發正中間坐着個眉目桀骜的男子,冷硬的下颌和臉部線條,卻有着溫柔細致的眉眼來兩相中和;端的是溫潤爾雅。
——既不失男子氣概,又有獨特的魅力。
他微向後仰,漫不經心地搖晃着酒杯,冰塊兒在杯中沉沉浮浮;時不時點根煙,沒吸兩口又掐掉,看着像是有些煩躁。
旁側染着煙藍灰頭發的男人看着同他年紀差不多大,見他這副模樣,湊近一些,熟稔的攬了肩膀勸慰。
“阿谒,來都來了,別想那些煩心事兒了。”
“伯母也不知着急個啥,你才二十三,就開始磨着你相親了。”
他往忱谒杯子裏又添了些酒液,語氣不失調侃。
“你剛從國外回來,咱兄弟幾個可有好些年沒見了。”
聞言,忱谒擡頭瞥他一眼,涼涼地勾起一個幸災樂禍的笑。
——“跟我這嘚瑟什麽,搞得得好像你媽沒逼你相親似的,有本事你用這話去勸你家裏。”
他聲音低沉,略帶一絲沙啞,應當是喝了些酒的緣故。
那男人一噎,再開口已帶了一絲諷意。
“我媽的心思我還不清楚,我們家攀不上楚家,她還非就中意楚家那個;整得自己不舒坦,還怨我不争氣。”
包廂裏聲音雜亂,可忱谒還是一下就聽清楚了。
他搖晃酒杯的手一頓,再擡眸看他,已帶了一絲深意。
“楚家?”
“哪個?”
那人叼着煙,回話有些口齒不清。
——“還能有哪個,城西那個;楚家那個寶貝疙瘩,誰他媽配得上?”
周承笑,帶着一絲自嘲。
周遭迷亂的氣氛稍微凝滞,好些人停下了手裏的酒杯,都看向這位有名的纨绔。
——這周家小爺一向心高氣傲,又和忱家交好,還能有他配不上的?
衆人心下驚異,沉了心思去想,他方才提到的,楚家那位;想明白了,也就忽的了然。
——楚清綏。
甚少有人在類似今日這種場合見到過她,聽說人家大學畢業就待在一家不大不小的公司上班,一個清閑職位只為打發時間,沒事兒就在家畫個畫兒,泡個茶。
跟他們差不離的出身,卻仿佛同他們是兩個世界的人。
也是奇怪,這樣一股清流,竟也沒有嘴碎之人在背後編排一二;大多數人少有見到不說,偶爾在重要場合碰到,那眉目清秀的女子也是端莊得體的模樣,讓人沒甚可挑。
——再加上她後頭倚仗的家族,也怨不得那麽些人家都想讨來做媳婦兒。
周承還在嘟嘟囔囔地抱怨,絲毫沒有注意到身旁忱谒的臉色已變得些許怪異。
——眼神呆滞,不知陷入到什麽沉思中,表情竟略有些突兀地柔和下來。
“哎——”
思緒被打斷,忱谒面色略有不愉,但還是側了頭,微帶了些不耐煩看向周承。
周承做了個手勢,大拇指直指自己後面,眼神似有深意,勾着笑跟忱谒講。
“那兒,就咱們隔壁的隔壁,你哥在呢;我來的時候正好碰見,還帶着他那未婚妻,好像叫什麽虞韶。”
忱谒挑眉,有些不明所以。
“忱谕?你跟我說這些幹嘛?”
周承瞥他,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樣子,卻又好像女人八卦那樣,神秘兮兮地湊過去。
“你剛回來不知道,楚清綏啊,就忱谕和虞韶兩個朋友。”
“想想也是,人家楚大小姐什麽排面,估計能看得上的,也就你們忱家了。”
忱谒饒有興致地聽着,努力壓抑着內心深處的異樣感覺。
周承說着說着,像是想起什麽,聲音越來越低;說到最後,他看了忱谒一眼,好似一副說不下去的架勢了。
——他恨不得給自己兩巴掌,怎麽也不長點兒心,竟然在忱谒面前提起忱谕。
這兄弟倆雖然是同一個爹,卻非同一個娘,這麽多年也是水火不容來着。
十三歲之前,忱谒的身份還是私生子。
忱谕的母親過世之後,忱谒同他親媽才被接到忱家去;許是忱家覺得丢人,這母子倆一直深居于室,忱谒更是在十八歲那年被父親送到國外上學。
若非相熟,這忱家的彎彎繞繞,好些人都還不甚清楚。
周承心裏明鏡兒,忱谒面上不顯,實則心裏一直窩着火,同那個忱谕是處處不對付。
如今他又沒有眼色地頻繁提起,只怕忱谒要不悅了。
他偷摸去看忱谒臉色,卻見他臉上并未有一絲不愉,倒好像是想到了什麽,似笑非笑的眸子裏一片清和。
“周承。”
——“啊?”
忱谒側臉看他,一臉興味。
“那楚家小姐的事兒,你還知道多少?”
楚清綏做了個很長的,雜亂的夢。
她小的時候就喜靜,獨處時總是幹點兒自己喜歡的活計,養着省心省力。
——家裏的傭人都歡喜帶這個小姐,長得讨喜不說,也是乖囡囡一個。
她畫畫很好,家裏就專門布置了一間畫室給她倒騰;但學習只能算中上,也有些自己不大上心的緣故。
楚清綏十六歲那年暑假,楚氏生出了些變故,整得上上下下是人心惶惶。
她年紀小,也不懂事;家裏怕她操心就沒告訴她,其實也不過是個不大不小的纰漏,還不至于搞垮這個氏族。
說來好笑——
她栽花兒的時候蹲的低,家裏傭人沒留意到,嘴碎說了幾句沒頭沒尾的話,可給這孩子吓住了。
那時候真的太小,整日除了畫畫上學什麽也不曉得,還以為家裏過不下去了。
她央家裏的管事給她找了個助教的活兒,幼稚無比地想着,多少幫家裏分擔一些;那管事呢,也只當小姐是在家閑着無聊,就應下了,給尋了個相熟的畫室負責人。
那天天氣不大好,下着細雨,綿綿的涼意和陰霾天空,叫她沉悶郁郁的心情越發壓抑。
那負責人引她進室內,跟那些孩子們介紹。
“這是新來的助教老師,姓楚。”
畫室裏的孩子們大多十二到十八歲之間,或是自己有興趣,或是成績不大好另尋考學出路;見了她這般年齡,也都不畏懼,還嘻嘻哈哈的笑。
她也不惱,只細聲細氣地教導,偶爾實在管不住了,就沉默着,沉着臉一言不發,那些孩子自會慢慢安靜下來。
班裏有個格外頑劣的男孩兒,不服管教得很。
穿的藍白校服皺皺巴巴,站起來比她還高一個頭;畫畫時候也不安分,弄得身上都是顏料。
她性子軟,并不敢跟這樣脾性的男孩兒相處,便不怎麽同他說教;只偶爾聽其他老師訓他,會扭頭看幾眼。
以至于在那兒教了一個星期多,她還不知道那個男孩兒的名字。
——其他的孩子都喜歡她,早已同她混熟了。
那天又是一個陰雨天,外頭下得淅淅瀝瀝;她在家做完當天計劃好的作業,就打着傘去上班了。
道路兩旁栽的栀子開的正濃,香味兒也是轟轟烈烈,襯着這雨絲,帶了一點兒幽涼的韻味。
路上卻看到了那個男孩兒,身上斜挎着書包,懶懶散散地站在公交站牌下面躲雨。
她猶豫着要不要過去打招呼,就聽一聲稚嫩卻又中氣十足地——
“哎,老師!”
她眼瞅着那男生大步踩着水坑跑過來,雨滴四濺,驚得她心顫。
“你,你慢點兒。”
楚清綏個子稍低些,這會兒卻略帶笨拙地,奮力把傘舉高,罩在男孩兒頭頂上面。
他看見她像是驚喜極了,一笑起來右臉還有一個不甚明顯的酒窩。
——她平時并不怎麽注意他,也是才發現,這孩子長得是很好看的。
“老師,你也是去畫室的吧,能不能捎我一段兒?我沒帶傘。”
他眼巴巴地看着她,像個搖尾乞憐的奶狗。
楚清綏哪裏有理由拒絕?
“好,但你要舉着傘;你太高了,老師舉的手都酸。”
他笑得更開懷,眼瞅着她的頭頂,一把搶過了傘柄。
“好嘞,謝謝老師。”
他把傘舉到一個合适的高度,還稍稍往她那邊傾斜了一點兒。
又扭過頭朝她笑。
——夢到這兒,就戛然而止。
她醒了,慢慢坐起來,面無表情地用手背擦拭眼尾的淚痕。
——其實不該的,都過去了這麽久。
可到底不是,她以為她忘了,潛意識卻記得清清楚楚。
天色漸暗,有細碎的銀輝灑進涼亭,她複又躺下去,看着那一輪圓月,竟怔愣地入了神。
夢裏那個月亮,大約也這麽亮。
泛着清冷的光芒,孤傲又高潔。
要不那個少年怎麽會柔了眉眼哄她出去看,還教她記了這麽多年。
那聲音稚嫩,因着未過變聲期,帶着些雌雄莫辨的清脆。
他喚她老師。
——“十五的月亮十六圓,老師可真是個傻的,我說今天的月亮最好看,你偏不信。”
少年說這話的時候,臉上帶了一絲不易察覺的倨傲,還有終于勝她一籌的得意,但仔細看去,還有些欲蓋彌彰的羞怯。
一睜眼,夢醒了,全都煙消雲散。
躺椅上的女子閉着眼,睫毛輕顫,良久,滑落出淚珠來,在頰上滑出一道清透的水痕,隐入發根處。
靜谧的涼亭內落針可聞,只聽得她極輕聲的呢喃。
“我信,你說的,老師都信。”
竟帶着泣音,和壓抑的哽咽。
作者有話要說:
高舉虐男大旗!!!
(adsbygoogle = window.adsbygoogle || []).pus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