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癡傻
來到法恩寺,天還未明。因為方丈骨灰已回法恩寺多日,方丈已下葬,因而佛寺看起來已恢複如常。也因人們都已入睡,便都把滿懷心事帶到夢裏。華藥來到仁恻精舍外,仁恻的窗戶果然還亮着,可見他還沒有入眠。也許他也和她一樣,因為有心事所以眠淺,被哭喊的風雪所擾,早早地醒了。
她并未落地,而是躲到仁恻門外一顆大樹上。隐約聽到裏面不間斷的念經聲,聲音被風雪覆蓋,幾度消失。華藥趴在樹枝上,努力地聽着,想象着念經模樣的仁恻,念經時因為難過而眼睫悲傷顫動的仁恻。
大雪不停地落,分不清白天日暮。華藥在樹上守了一天又一天,借着這場連綿不斷地大雪,沒有人發現仁恻門前樹上藏着個人。有時候仁恻終于出門,她只能透過一層層雪花看見他光光的頭頂,越發削瘦的後背。可當他回來時,她卻只能把自己深深藏起來,她怕仁恻為難,仁恻已經很難過了,不能再為了她憂心。所以連他臉她也不敢看,把自己深深藏起來。從來沒有一刻她那麽戰戰兢兢,那麽矛盾,她希望他能發現她,又害怕他看見她。
她固執地守着不肯走,不去想其它的事情,餓了便吃口雪。就這麽過了些日子,一天晚上來了一個華藥認識的人——仁是。仁是本來與慧容方丈一起外出,如今方丈圓寂,他也就回來了。華藥看着他遠遠走來,辨認了半天才認出來。
紙窗映出一立一跪的人影。
寂靜了這麽久的窗子終于響起了人聲。
裏面的人說:“大師兄如今是想好了嗎?”
“師弟認為我是否該留下,師傅臨終前可有囑托?”跪着的人問道,這個聲音讓華藥一顫,這是他的聲音。
“師傅确實囑咐了一些話,師弟不敢據實以告,皆因師傅囑托,要等你做出決定再告訴你,如今也是時候了。師傅說,你自小便與常人不同,只因你心懷他人,兼得佛家慈悲,故要受多情之苦。感激之情也好,男女情愛也罷,師傅不希望你因為他的養育之恩留下,也不催你因男女之情去往世俗,你只由着自己的心,你想如何做便如何做,一切皆有緣法。”仁是說。
華藥看見那個削瘦的影子俯身下拜:“既如此,阿彌陀佛,弟子已知如何做。”
仁是問:“師兄要如何做?”
“去往世俗之地。”
華藥心口一抽,好似靈魂猛然一震。
仁非也很訝異:“師兄要去尋找華藥姑娘嗎?”
窗子映出的削瘦影子搖頭,華藥的心也跟着猛然墜落。
仁恻道:“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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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是說:“師弟不明白。”
仁恻聲音徐徐:“煙火之地,即衆生之所;當懷慈悲,普渡衆生。”
“那華藥姑娘呢?”仁是問,他與大師兄生活二十多年,如何能不知大師兄,他頓了頓,開口:“我聽聞華藥姑娘還在揚州城。”
跪着的人不為所動,聲音有些沙啞:“由愛故生憂,故生恨,是乃癡。世人皆道人生苦短,該及時行樂。佛言三世因果,善惡有報。我如何能貪圖一時歡愉斷了幾世佛緣。”
說完,他起身,探身拿起桌上的包袱。
仁是跟着他走出來,問:“師兄不把師傅給你的葫蘆帶上嗎?”
仁恻回頭,看着牆上挂着的灰葫蘆,沉默半響,搖頭。
仁是嘆氣,又問:“我終非大悟者,也未能遍觀佛經,做不得寺裏的主持。師兄何時回來?”
“我心中尚有疑惑,也不知歸期——征得菩提日,便是歸來時。”仁恻合掌施禮念佛,轉身而去。
仁是也合掌彎腰,道:“是。”
仁是并未随仁恻走出法恩寺相送,只是站在原地望着仁恻消失的皚皚大雪裏。這個人們以為傳得慧容方丈衣缽定會成為法恩寺新方丈的僧人,就這樣在大雪中悄悄離去,離開了揚州。
華藥呆呆地看着,也沒有追上去。
原來,當知道仁恻要離開的時候,她卻不敢追上去。因為她終于明白,仁恻最想要的,并非她的日夜陪伴。
許久,仁是往樹梢上看一眼,然後沖着華藥的方向行佛禮。
樹枝抖動,落下大片白雪,樹上再無一人。
州刺史兒子大婚當日,揚州城內外喜慶非常。
送親的人從郡國公府蜿蜒而出,繞着揚州城走了一圈,鑼鼓響徹揚州城上空。
“是春天到了嗎?”
“不是。”
“ 那為何雪停了呢?”
“小姐不知道,冬天也不是都在下雪,冬天也有太陽出來的時候。”、“今兒是小姐的大喜日子,小姐該高興些才是。”
高興?如何高興呢?她坐在搖晃的轎子上漠然地想,世人不但管別人的婚事,高不高興也分該不該麽?
上轎,下轎,又有人來扶她。一路人聲鼎沸,喧鬧吵嚷。人聲、鑼鼓聲、鞭炮聲齊鳴。她搖擺地由人挾持着走着,心中空茫。她甚至忘了為何在這裏,為何要穿這身大紅。
她被帶到一個擁擠的大廳,耳邊聽着人喊:
一擺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對拜!
送入洞房!
有人來摁呆立不動的她,她忙低下頭去拜。迷迷糊糊拜了三拜,大廳裏爆發出歡呼聲。她被一只大手握住,被簇擁着走向新房。她乖乖被牽着,腦海裏浮現結婚的場景:
新娘燦燦的喜服,頭發編成複雜美麗的樣式盤起來,新郎也穿着一樣大紅衣裳,兩人牽着紅綢緞,一起走進廳堂。
新郎很開心,新娘也很開心,因為他們結了婚就能永遠在一起。
她想象過無數次這樣的情景,因為她怕嫁給仁恻時,準備得不夠周全。那時候她以為仁恻不管是誰,都是要和她在一起地,可是她錯了,那日天地茫茫,他也不知去了哪裏,就是看也看不見了。
手中的小手微涼,周斂的手忙松開一些,怕握疼了她。領着新娘來到新房,掀開蓋頭,才發現新娘已淚流滿面。
四周陡然一默,然後都忙道:“新娘多俊啊!”“哎呀,高興壞了吧!”“一定是太高興了!”
可周斂卻恍若未聞,他看着她,看着他哭泣的新娘,神情複雜。
衆人又開始交相稱贊起新郎的深情,這對新人的恩愛。旁人給周斂遞上交杯酒,又把另一個酒杯塞進華藥手裏。華藥拿着酒杯,睜着一雙眼睛落淚。周斂目不轉睛地注視着她,看了很久很久,久到華藥轉動眼珠子,往他這邊看過來,可周斂分明看到,她的眼裏根本沒有他,他與身後那群吵嚷的人甚至與那大木頭桌子一樣,都是無關緊要的東西。
他仰面把酒喝下,冰冷的酒漿順着喉嚨而下,讓他陡然清醒不少。
周圍的婦人尖叫一聲,喊道:“爺,不能那麽喝啊!”、“那是你要與夫人喝的交杯酒!”
周斂不管不顧,手一松,酒杯從手裏脫落,落到地上發出破碎的聲音,他親自挑選的合卺青瓷杯被摔得粉碎。他又伸手把華藥手中的酒搶來,一飲而盡。那些奴仆婦人都驚叫連連,好似周斂做了什麽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嘩啦一聲,又一聲瓷器破碎的聲音。周斂聽着,只覺得自己也碎了,擡不起殘破的手。他扳過華藥的臉,讓她與他面對面,但她惶惑的表情卻讓他更難受,他用臉頰貼在她的額頭上,說:
“他都走了,你還想去哪兒呢,華藥?”
華藥聞言,眼淚又簌簌撲落,濕了他包着她臉頰的手掌。
仁恻嘆氣,放開她,後背靠窗欄杆,笑問:“華藥,我問你,我好看還是仁恻好看?”
華藥愣了,呆看着他。周斂眯着眼睛笑得溫柔,一雙眼眸裏盛裝着很多難懂的東西,像夜空一樣好看,一樣難以看穿。他鼻梁筆挺,一雙翹起來很好看的嘴唇,穿一身華服搖着扇子很好看,穿一身紅衣同樣很好看。
他是個很好看的人,從第一眼起她就覺得他好看。
華藥卻不知道仁恻好不好看。
她記得仁恻的眼睛,記得仁恻笑得樣子,記得仁恻的樣貌,一舉一動通通都記得。
可是華藥不知道仁恻好不好看。
她只記得仁恻就是仁恻,仁恻是她最喜歡的人。
華藥不知如何回答周斂,呆看着周斂。
周圍的人都面面相觑,不知兩人在搞什麽鬼。她們交頭接耳,面露狐疑。
“我不知道。”華藥說。
周斂笑意越深,只是眼眸裏壓抑的東西卻更多了。
他說:“若是華藥以為我們不分伯仲,那就呆在我身邊吧,嗯?”他拍拍手,旁人忙又送上兩杯酒。
合卺之禮,禮成後,便是夫妻。
華藥看着交杯酒,又落了淚。
“別哭了,有着一雙明亮好看的眼睛,卻老是用來哭。是我不好嗎?”周斂為她拭淚,只覺得那眼淚又冰又涼,但落在手上卻灼得他心裏難受。“你若喜歡什麽便說,不喜歡什麽就做,不要總是跟孩子一樣哭、不知道把自己想要的說出來。你現在,不想與我結婚是嗎?”
華藥看着他,良久,點頭。
“那你走吧。”周斂說,用手為她擦幹眼淚。
華藥有一瞬間的猶豫,随即搖頭。不,若她走了,袁曦和老夫人會很難過,袁曦說這還關乎李府聲譽。
“其實是騙你的,”周斂聲音溫柔:“你只是個來歷不明的女孩兒,不過是義女,在揚州住不過百日,怎麽會有人因你而指摘李家呢?”
“真、真的嗎?”他說的是真的嗎?華藥睜大眼睛看着他。
“嗯。”他說,仔細打量着一身嫁衣的她,可惜一臉精致的妝容,被她哭成了小花臉。他第一次遇見她,她也是蓬頭垢腦的樣子,一張小花臉。
他拉起她的手,往外走。
旁人忙退開一條路,瞪大眼睛掃視着兩人。
周斂把她拉到門口,說:“你去吧,什麽萬人唾罵,不容于世,從此以後,你喜歡誰,與誰在一起都可以,不要擔心,整個揚州無人敢置喙。”
說完,他的眼眸忽然有水光閃動,猛地把她抱入懷,壓抑地問:“華藥,他不在這兒了,天地浩大,你到哪兒去找他?為什麽不留在這兒,我們就只差一杯交杯酒,你與他,何止隔了一個揚州城。”
“對不起,”華藥說:“可、可我不喜歡你啊。”
這句話直插入心口,比刀子還鋒利幾分。他疼得手一松,放開了她。
華藥覺得一股推力,她被推出門口。周圍是黑壓壓的人頭,黑黢黢的人影。
“走吧,不然我要反悔了。”周斂輕聲說,輕的仿佛已無力再說出什麽。他轉身往屋裏走,那些圍攏過來的人被他的表情吓住,連連後退。所有人都不敢出聲,四周靜默得可怕。
忽然周斂猛然回身。
果然門口已空無一人。
他如冰雕般呆住了,久久無法回神。
她站在窗下,如被人施了定身法法。
這件禪房依然無人住進去,門窗緊閉。
華藥站在窗下,仰頭看窗戶,一直看一直看,看得太陽落下夕陽撫面,看得落日沉淪月華光渡。可她還是沒有動,只是仰面看着沒有如以前那般亮起來的窗戶,看得癡傻,看得心神恍惚。
有路過的僧人發現了她,過來搭話。可她癡癡傻傻,只是看着來人問:“仁恻什麽時候回來?”
“不知道。”所有人都這麽回答,搖搖頭走了。
華藥姑娘,變得跟以前一樣傻了。
晚上,寒風渡入佛寺,寒氣襲人,人們都忙躲入屋內。華藥站在樹底下,忽然聽得一聲奇怪的聲音,緊接着又是幾聲。篤篤篤,有敲擊樹木的聲音,又有石子相碰的脆響。她往聲源處看去,才發現頭頂的樹枝上挂着一串東西,在月光下發着亮光。華藥覺得莫名熟悉,仔細一看,才發現那是一串石頭念珠,扁圓的石頭,石頭有青的、有白的,有些還因為穿孔時不小心被鑿出小口子,形如一串孩子磕壞的醜手串。
一直像木頭一樣呆立的華藥卻因這串醜東西而落淚。
仁恻沒有帶走他師傅給他的葫蘆,也沒有帶走她送的念珠。
也許在她把東西給仁恻的當晚,他便把東西挂在了樹梢上,只是那時雪大,給覆蓋住了。
她哭了一會兒,便住了淚。又去看那窗。
有人送東西來,她也不吃。過了一天一夜,第二天晚上,華藥忽然想起什麽,把自己頭上的絲帶扯下來,把那串石頭念珠結結實實綁在樹枝上。她已換回以前的裝扮,一身白衣,一個葫蘆。
“你也和我一起等吧。”她說。
第二日來送飯的人,見華藥一會兒盯着窗口,一會兒擡頭望着頭頂說話。送飯的和尚唬了一跳,忙端着飯食走了。
華藥姑娘,變得比以前還要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