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法恩寺
“仁恻。”
她忙站起來,但因為蹲得太久了腿腳酸麻,身子晃了晃,身上的雪簌簌往下落,也不知她在外面呆了多久,身上的雪積了半指厚。
仁恻一動不動地站着,忘了移動。華藥見他不過去,忙搖搖晃晃跑到他面前,她身上落下的雪紛紛揚揚,可比半空落雪氣勢,但她不管不顧,只想離他近一點,再近一點。她仰頭目不轉睛地注視着眼前的人,她怕過了今晚,就看不到了。
忽然不知從哪兒來的一陣風,吹散了佛前迷煙。寒風透骨,仁恻猛然驚醒。
他忙轉過頭去,失神的雙眼看着半空,後轉身往禪堂裏走。眼前一亂,一個白色的身影擋在他前面。華藥張開雙手攔住他,她難過地說:“仁恻……仁恻真的這麽不想見我嗎?”
她來到禪房門口時還沒這麽晚,但因着別人說仁恻在躲她,她便失了勇氣不敢進去。現在他出來看見她也是轉身就走,這如何不使人傷心難過。
仁恻擡頭,卻并未看她,而是把目光投向別處,他的聲音平緩無波:“施主來此,所為何事?”
華藥一顫,眼淚刷地滑落。他叫她施主,自從取了名字,他就再沒有叫過她施主。他以前喚她華藥,用溫和帶笑音的語氣,有時候會有些無奈,會說華藥,不可再這樣了。可他再生氣也不會喚她施主,因為她很認真地說過,她不喜歡別人喊她施主。
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仁恻默念,看着空中某處,念着念着漸漸竟有些恍惚。那些刻意掩埋的記憶又在蠢蠢欲動,那些攬卷相教的日子,或者還有遇見的黃昏,她哭的笑的樣子……
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聲音越發促急,期望佛祖能為他驅除心中雜念。
忽然,眼皮一涼,他睜眼。
才發現華藥把一根手指點在他的左眼眉骨上,他擡眼,看見華藥淚水漣漣的眼睛。他的睫毛劇烈扇動,刺刮得華藥的指腹微疼。
“仁恻,不要想了。”她說。心中一陣一陣地難過,像曲溪的水泛起苦澀的漣漪。仁恻喜怒不外露,但一為難緊張眼睫毛就會抖個不停,從剛剛,他雖然極力忍着,可是眼睫毛卻出賣了他。
“仁恻不必那麽為難,我這次來不是要仁恻喜歡我,娶我,我是來告別的。”
她說。
手指下的睫毛凝固了,如同死蟬凍僵的羽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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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收回手,從懷裏掏出一串東西,遞到仁恻面前。那是一串石頭串成的手串,石頭都是拇指大小,圓扁狀,有青色、有白色,石頭中間被人用蠻力戳穿串起來,有些石頭似乎是在鑿孔時鑿缺了口,看上去有些不好看,這串東西看起來像小孩子的玩具。
“這個,是給你的,你可以收下嗎?”她問。
仁恻低頭看着,她拿着手串的手掌上有深深淺淺的一條條傷痕,傷口已被凍成紫色。
良久,仁恻才尋回自己的聲音:“這串子你是如何得的?”
“我在後山曲溪裏找的石頭,然後從發帶裏抽出一根線來串上的!”見他說話,她高興地不得了,忙回答。
石頭串确實串在一根綠色的絲線上,和她系着頭發的發帶同色。
仁恻盯着她傷痕累累的手,胸口起伏,最後狠心閉眼,說:“施主,出家人不收禮,若姑娘誠心禮佛,便到佛前點一炷香就是。”
華藥心口一痛,不肯收回手,她說:“我要送東西給你,和佛祖有什麽關系,你曾說和尚有人會在脖子或者手上帶一串念珠,那這個石頭念珠仁恻為什麽不要?”
仁恻側過頭去:“施主,可這串念珠貧僧戴不得。”
“為什麽?”
“世人之苦,皆因貪嗔癡;諸煩惱生,必由癡故。施主既決心離去,何不斷了心中癡妄,求得解脫。又留什麽俗物,牽絆人心。”仁恻道。
華藥搖頭,倔強道:“我不要,我不要什麽解脫。我從記憶開始就是關于仁恻,我去揚州城也是因為你,若我忘了,我還剩什麽呢?那我與草木還有什麽區別?我現在有一個願望,我把東西給你,這念珠你拿去可以不戴,也可以扔了,但是別在我眼前丢掉,我走了,你再處置它,行嗎?”
她聲音凄然,舉着石頭念珠的手微微發抖。仁恻看着她,她看見他眼中翻騰的大雪,還有自己的倒影。手上一空,他終究還是把念珠接過。她的眼睛倏忽睜大,露出一個淺淺的笑,如一朵欣然開放的,帶淚的小小石雨花。
“那,我走了。”她鄭重地說,然後她頓了一下,似乎是在等他開口,或者……挽留。但他還是什麽都沒有說,也沒有問她離開去往何處,要去做什麽。他只是合掌一拜,算作回應,他的眼睑低垂,看不到清明的眼眸。
華藥眼眸一暗,眼淚又漫上眼眶,她忙忙轉過身去。她不能再想,不能再看,不然她就走不了了。她展臂點腳,迎着大雪飛去,最終消失在白茫茫的雪花裏。直到過了許久,他才擡起頭望向四更天飄雪的天,他握着那串不算漂亮的石子念珠,指尖傳來比落雪還讓人心悸的冷。
十二月,大雪停了些日子又開始紛紛揚揚。
揚州城近新的話題就是周李兩家将締結姻親,刺史嫡子将娶郡國公府義女,且傳說那郡國公義女原先不過一平民之女,後來得了奇遇,才入了李家的眼。那周氏嫡子儀表不凡,又聽說才華出衆。人們不禁為那周公子惋惜,如此人中龍鳳竟要娶個平民女。可不久後又一個消息傳來,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那本是關于小小佛寺的傳聞,卻震驚整個揚州城。
華藥下巴抵着窗口,看着外面飄飛的雪花。一旁的丫鬟推推華藥,說:“小姐都看了一天啦,在看什麽?”
“雪。”華藥回答,繼續一動不動地盯着。
有一個丫鬟跑進來輕快地說:“小姐、小姐,你猜我探聽到什麽好消息?”見華藥正呆呆地看雪花,一直陪着華藥的丫鬟無奈地聳聳肩。那丫鬟卻不氣餒,她覺得女子知道這個消息沒有不害羞歡喜地。丫鬟湊到華藥耳邊神秘兮兮地說:“小姐!小姐!你的嫁衣做好了!”
華藥一愣,扭頭看向丫鬟,只是她的表情并非歡喜,也并不害羞,只是有些茫然。
丫鬟嘻嘻一笑,說:“小姐,嫁衣就是你嫁人那天要穿的衣服啊!”
“我知道。”華藥說,她還是愣愣地,再度看向窗外。
丫鬟推推華藥:“小姐、小姐?”
可小姐卻再次變得呆了,癡癡地望着窗外,目光仿佛穿過茫茫雪花,帶着她的魂魄到了什麽地方去,留在這兒的不過是一具人的驅殼。
這時有人來說:“小姐,周家送東西來了。”
“又送東西!”兩個丫鬟相視一笑:“從小姐回來後,送的東西就沒停過!看來周公子喜歡小姐喜歡得不得了呢!”
“這次是什麽啊?詩畫、文房四寶、玉佩珍珠翡翠?”見華藥一如既往地沒反應,兩個丫鬟興致勃勃地猜測,不一會兒,有人搬來一個匣子,衆人打開,竟是一摞紙,紙上寫滿了整齊工整的字,丫鬟們不識字,忙叫華藥來看。華藥一看卻愣了,這些是之前她回馨山寫的,本來讓九米交給仁恻卻被周斂拿去的大字。只是這些大字那時候寄托着她美好的希望,如今卻不過是無用舊物。華藥讓人把匣子放在床底下,然後就又看雪去了,她似乎極喜歡雪,整日整日不知疲倦地看。
半夜,冷風哭嚎。這段日子睡眠極淺的華藥被驚醒,她坐起,實在睡不着,便把那個匣子打開,拿出裏面的大字一張張地看,最後一張卻不是她的字跡,而是別人寫的一行字,華藥挑燈細看,只見上面寫着:
華藥,慧容方丈已圓寂,幾日前骨灰已回法恩寺。我想了幾日,最終決定告訴你。若你放不下他,便去吧。你什麽時候回來,便什麽時候舉行大婚之禮。
——周斂
華藥只覺頭頂轟隆一聲雷炸,指尖一寸寸發涼,窗外的風雪嚎叫更加凄厲。
她與方丈不過見過一兩面,現在就連樣貌也有些模糊。但是方丈對于仁恻而言卻不是一個只見過一兩面的陌生人。
她因為沒有父母,曾問過仁非他和仁恻有沒有父母。仁非說他有父母,但仁恻的父母不知是誰。仁恻是從小被方丈撿來帶大的,于仁測而言,方丈是他最親近的長者,類似于世俗裏父親,或者爺爺,總之是很親近的人。仁非說,仁恻雖然總是不多言語,不善表露喜悲,但他其實最有善心,也記得方丈的好,方丈也知道仁恻的秉性,因此仁恻的法號是‘恻’字。華藥在揚州城生活了幾個月,知道父親和爺爺對于很多人而言是很重要的人,重要得不能失去的人。
華藥起身,拿起桌上的葫蘆搖搖晃晃地跑去打開窗戶,風雪撲面而來,她爬上窗,點腳躍出,白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風裏,飛往她目光所至之處。
原地,冷風灌入洞開的窗戶,吹亂桌上的紙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