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如何不識得
華藥在林子裏奔跑,雪花一點點被她踩碎在腳底,腦海裏是仁非昨夜的話:
大師兄曾自罰三次。
第一第二次,是今年夏末初秋的時候,那時候我不明白,後來問了九米我才知道,那是因為你回來過,你回來與大師兄見了面。我不知道你跟他說了什麽,擾得他佛心不寧,才讓他把自己跪在佛前幾天不吃東西,只喝清水渡日。
第三次,是幾天前,你回來的那天晚上後,他又把自己放到佛前忏悔,誦經念佛。他交代若有人來找他,便說他不在寺裏了。他這是破了妄語戒,因而更加自苦,甚至跪到雪裏,連水都不願喝了,渴極了就吃一口雪。
我自小與大師兄就不同,我被師傅派去管理寺裏的大小事物,也常下山與人打交道,我會與人說笑話、我會算賬,會喝酒吃肉,從沒人說我——我是師傅放在紅塵裏的人。而大師兄呢,他是師傅盡心教導的親傳弟子,也是法恩寺未來的主持。他被師傅在路邊撿到,還是個嬰兒的時候就已剃度出家。自小他讀的佛經最多,佛心最堅定,他也知道師傅對他的厚望。因而他從小嚴于律己,不管凡俗事物,一心讀經,明經悟理。
華藥,我不知該如何說,但師兄寧願破戒都不願見你,你還不明白嗎?
況且,他那樣的身份,若真和你在一起,遭到的非議是我和九米的幾百倍,他受到的就不僅是心靈的折磨,那就還要加上世俗的責難。你明日看看我和九米的下場,再問問自己,你願意師兄受這樣的非難嗎?
所以我以師兄的師弟的身份,也是以你的朋友的身份請求你,離開大師兄。因為你們在一起,不會快樂,一向誠心禮佛的大師兄會因此而痛苦一生。
華藥的眼淚越來越洶湧,身體裏的力氣漸漸被抽空,在落滿積雪的林子裏蹒跚前行。最後她停下,看着被樹葉丢棄的大樹伸着孤零零的樹枝流淚。
“華藥!”
身後響起熟悉的聲音,華藥轉身,淚眼朦胧地看着走來的人。那是袁曦,袁曦的身後還有一個人,看着雖眼熟,但華藥知道肯定不是仁恻。
袁曦踩着碎步跑到她面前,握住她的手:“華藥,跟我回去!”
華藥呆呆地流淚,并不說話。
袁曦急了,說:“你還要呆在這兒?難道你沒有看到九米和那個和尚的下場嗎?你還要一意孤行,然後受萬人唾罵嗎?”
華藥還是不說話,只有淚水不斷地流淌。
“仁恻師傅根本就不喜歡你!他若喜歡你,揚州城誰都知道慧容方丈的親傳弟子動了凡心,簡直就是天大的笑話,他是要遭雷劈的!要受萬人踩踏,一輩子生不如死!”袁曦擡高聲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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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藥渾身一震,慌亂地搖頭:“不!”
“你說不,為什麽又要待在這兒?”袁曦問。
“我只是想……看看他,就算不和他在一起,遠遠地看着他。”華藥喃喃道。
袁曦冷笑:“遠遠兒看着?世人的眼睛哪裏都是,遠遠看着就一輩子能不被發現嗎?還有我,你本是我爹娘收養的見過人的義女,若傳這樣的醜事,我們李家要不要臉了?我還做不做人了?”
“不,不會的……”華藥慌張地搖頭。
“會不會,你看今日九米和仁非不就明白了?”袁曦道,她眼中精光一閃,悠悠道:“而且,你剛剛的神态,早已被人看了去,好多人在議論你和仁恻,你沒有聽到嗎?你說,明天,你和仁恻的事會不會被人們猜出來,然後傳得滿城風雨?我聽聞仁恻師傅從小在這兒長大,體傳慧容方丈衣缽,你以為這樣的人真會輕易對你動心嗎?你要一個不愛你的人,因為你而受盡世人的折辱嗎?”
華藥胸口一疼,然後那種刺痛蔓延至四肢百髓。她惶恐地瞪大眼睛,如一只驚吓過度的幼鹿。
袁曦輕挑細眉,笑道:“倒還有一個法子,可以救他,自然,也算救我們李家。”
“什麽法子?”華藥問,握緊的拳頭不斷顫抖。
“嫁給周公子。”袁曦道。
華藥愣了。
袁曦看一眼後邊的周斂,周斂聞言并未出聲反駁,而是靜靜地看着華藥。
“為什麽?”華藥問,她不明白,不能跟仁恻在一起,為什麽還一定要嫁給另一個人。
袁曦冷冷道:“不然你以為該如何?你和個和尚傳出這等事,我們只好跟人說是我們送你來靜心修身的。且你和周公子已有婚約,日後你再老老實實地嫁給周公子,這樣,揚州城誰還會懷疑你與其他男子不清不白?別這麽看着我,我今日不過念着和九米有幾分交情來送送她,誰知道看見你和個和尚若無旁人地眉來眼去,我也是心急之下想出的法子。若你不情願,也可現在就走。”不愧是能言善辯的李縣主,三言兩語便把人逼到絕境。也讓人不得不害怕屈從,也找不到話來指摘她。
華藥愣愣地看着李袁曦,說不出反駁的話。
一旁的周斂終于開口道:“嫁給我,有那麽讓你難堪嗎?”
華藥一驚,擡頭看向他,她這才發現袁曦身後的周斂。
周斂的笑很淺:“又是才注意到我。”她的眼睛總是吝啬于他人。
“我不喜歡你,你也願意娶我嗎?”華藥問。
周斂說:“願意。”
“為什麽?”華藥不解,明明她前幾天才惡狠狠地拒絕了他,他為什麽還不死心?
周斂注視着她,眼神複雜:“無所謂喜歡不喜歡,就如同你能遠遠地看一眼仁恻師傅就很快樂,我若能每天看見你,也會覺得寬慰。”
他問:“那你願意嫁給我了嗎?”
華藥問:“那樣,別人就不會責難仁非嗎,也不會議論李家?”
周斂目光複雜,裏面有幾分無奈與悲傷:“是。”
“好,我嫁你。”華藥說。
袁曦與周斂露出欣喜的表情。
“但是,我明天才回揚州城去。”她補充道,緊緊握起凍紅的雙掌。
曲溪面覆了一層薄冰。
華藥看了一會兒,卷起袖子裙子,脫鞋走下去。赤腳踏在冰面,薄冰破碎,腳入溪水,寒水如冰刀。華藥在小溪中站穩,然後把溪面其它薄冰也弄碎,那樣,溪水就露在外面,溪水裏面的東西也能看得一清二楚。華藥認真仔細地找,她今天必須要找齊石子,穿孔串線,制成念珠送給仁恻。她一直想送給仁恻一件東西,她記得九米曾經說過,若喜歡一個人會送給他禮物,那樣那個人就會很高興。現在華藥覺得,送禮給仁恻,高興的也許是她自己。現在她要走了,就更想送個東西給他,就像仁恻曾經送給她葫蘆,人雖然不在,但她拿着葫蘆就會想起他。
鵝毛大雪飄飄灑灑,天邊月光暗淡,曲溪溪面又結新冰,薄如月光。女孩在曲溪裏逆流而上又順流而下,薄冰新結又碎碎又重結,她忙忙碌碌不肯停。
禪堂一片靜默,佛香青煙漂浮,缭繞在空蕩的大殿內。仁恻跪在佛前,低頭,他眉間微蹙,口中念念有詞。佛像威嚴端坐,坐下弟子念經聲越來越急促,最後随着佛像香灰掉下一截,念經聲戛然而止。他閉目合掌,努力平複着心中波瀾。
落雪聲,風聲,在耳邊萦繞,他甚至能聽見佛香燃燒的微音。半夜,心內耳外卻皆是嘈雜。
是為心不靜,不能靜。
十三日。
他攤開自己的手掌端詳,上面指紋清晰,他已有十三日未出法堂,自從她回到後山以來,他就再也無法出去。只因雜念擾心,無法靜心禮佛,只有在佛前忏悔思過。但是這一次,他無論跪多久,都無法使自己抛去雜念。
門外大雪紛紛擾擾,無風自亂。
啊切!啊切!
忽然從門外傳來輕微的哈切聲,細細的兩聲,然後又重歸寧靜。過了一會兒,聲音又響起。已是四更天,天就要亮了,寺裏還有人沒睡麽?仁恻起身,往外走去。出了門,卻沒看見什麽人,天地茫茫一片,除了白雪還是白雪。
啊切!
忽然又響起一聲哈切聲,聲音仿佛就在身側。仁恻轉身,才發現門口的另一邊縮着一個小身影,她一身白裙,肩上頭上又鋪滿白雪,只露出一張小臉,仿佛一個小雪人。她蹲在地上捂着嘴,擡頭睜大烏黑的眼睛看着他。這雙眼睛,這張臉,他如何不識得。
霎時,天地忽然沉默,佛祖息音。
故人唐突來訪,仁恻站立不動,竟忘了,道一聲阿彌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