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為什麽我沒有名字?
“趙、錢、孫、李、周、吳、鄭、王!趙、錢、孫、李、周、吳、鄭、王!趙、錢、孫……”她捧着書念,反複念了好幾遍便放下書,照着他的囑咐把桌旁的幾個字描下來,她攥着毛筆費力地寫,邊寫邊念出來:“乙、乙、乙……乙乙乙……乙!好了!”寫完一個她把紙往上拉,寫下一個:“大、大、大、大大大大……”
窸窸窣窣一陣響,夾雜着斷斷續續的讀書聲。良久,她拿起桌子上墨跡淩亂的大白紙,來到仁恻桌旁,坐下來說:“我寫好了。”
仁恻阖上書,側身低頭端詳她寫的字,在她期盼的目光下許久才說:“寫得好多了。”話一落音,她的眼睛便如同溪水被陽光照亮。
這時有人進來說:“師兄,師傅讓你到大雄寶殿去為香客講明經義。”
仁恻起身單手行禮,說:“是,我這就過去。”
來人走後,仁恻俯身繼續看她的字,看完後執筆在宣紙上又添五個字,說:“這五個字各寫三十遍,我回來查看。”
見他走出大門,她拿起白紙回到自己的小桌子前繼續埋頭苦寫。許久她擡起有些昏花的眼睛,過了好一會兒才看清眼前的事物。大大的屋子,兩張桌子——他還沒有回來。她就知道,揉着白紙的頁腳,她垂下腦袋。
每次都說要回來,可是都要等得很久。
終于還是等不住,她拿起他送給她的小葫蘆壺喝口水,然後把水壺挂在腰際,起身出去。
外面來來往往都是身穿藍衣的僧人,有些低頭念誦什麽,有些挑着水桶匆匆而過。她轉悠一圈,看見一個瘦小的僧侶手執書卷立在臺階下,她忙跑過去,道:“你……仁……仁……”
仁是轉頭,笑着說:“女施主,貧僧法號仁是,聽說你正跟着仁恻師兄修習。”
“你……你看見仁恻了嗎?”
“大師兄正在大雄寶殿。”
她說,“我想去找他。”
“師兄弘法完就會回來。”
她點頭,有些不好意思地道:“那我現在能去找他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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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是沉吟,說:“我不知如何回施主,大雄寶殿誰人都是可以去得的,只是師兄現在不宜被打擾。”
她聞言提起裙子轉身欲走,回頭說:“謝謝你,我知道的,我不會打擾他的!”說完便往前邊跑去。
仁是定定看着那道身影消失在拐角,有些疑惑:這位女施主知道大雄寶殿在哪兒麽?罷了,自會有人告訴她的。
然後仁是低頭翻開手中的佛經,眉頭皺起——昨日大師兄講到哪裏了?
她跑了一會兒,方想起她應是去什麽什麽殿,但她如何知道什麽殿?只是在寺裏的小道內轉了很久,依然不知道去往何處。這寺廟本不大,轉着轉着她便轉到了寺廟的山門。看着矗立的朱色大門,她有些惴惴。她第一次由仁恻領着來到法恩寺大門時,一靠近大門就頭疼,且大門還顯現出讓人害怕的金光。她後退兩步,她不願再往前,那日的疼痛她還隐隐能記起。
此時有一人拾級而上,穿着鮮美的衣服,手捏一柄折扇,頭上黑漆漆的頭發用玉冠束在腦後。那人走入山門來到她面前,問:“姑娘,請問大雄寶殿在何方位?”
她看看來人白皙的面龐,繡有花紋的鮮亮衣服,還有他手裏開開合合的折扇。
“頭發……你有頭發。”她摸摸自己散開的頭發,有些不解:“你怎麽會有?”
男人見山門內杵着個粗衣散發的姑娘,不由多看了一眼。這一身藍布裁的裙子,一看就是佛寺裏的。是寺裏收留的孩子罷?他想,且散着頭發,歪着腦袋打量人,莫不是個傻姑娘?那傻姑娘卻雙手交握慢慢吞吞地蹭過來了,她擡起眼看他,額前碎發分開兩邊,露出一雙清澈透亮的大眼睛,似乎還有些不好意思,她說:“你、你知道大熊大殿在哪兒嗎?”
他愣住了,原來這姑娘不傻,說話也與常人無異。只是,什麽是大兇大殿?“姑娘,你在說什麽?”
她說:“就是……就是一個地方。”
他愣了,她這一身打扮分明是廟裏人,怎麽反而來問別人路?“姑娘不是這個寺裏的人嗎”
什麽寺裏人,什麽意思?她想,咬住下唇。看一眼他手裏繡着葉子的折扇,又看看他腦袋上烏黑的頭發。難道,有頭發的人不知道大兇大殿嗎?
他說:“姑娘?”若這姑娘沒有其他事,他可要走了,時間有限,他上山可是有事而來。
“……我前兩日才來這裏住的。”她終于說,然後補充:“借宿。”她記得仁恻說的,她到寺裏借宿。
他有一瞬間的疑惑,然後明白了,說:“哦,原來如此,那不久姑娘便要回家去了。”
“回家?”她歪過頭,家又是什麽呢?“我不回家。”
“……為什麽?”他皺眉,這個姑娘說話沒頭沒尾的,也不知她是真傻還是裝傻。
“……家是什麽”她忍不住問。
“……”天空已現晚霞,他看看天終于還是失了耐性,畢竟再不擺脫這個姑娘就沒有時間了,但良好的涵養還是讓他表現得溫恭如常,他說:“姑娘愛說笑,若不記得家住何處,去報官告訴官老爺你的名字,說不定能送你回去。”
“名字?名字是什麽?”見他耐心又和善,她便大了膽問,源源不斷的問題。
這時,廟中鼓聲響起,一聲接一聲,不疾不徐渾厚低沉。兩人都擡頭朝聲源看去。
“暮鐘。”他吐出兩個字,看着鐘聲響起的方向。
晚霞飄紅,風送斜陽。一時不查竟耽擱住了,沒能進去見到慧容方丈。
這時陸續地走出人來。
她疑惑地看他一直注視着遠處的佛殿,說:“你在看什麽,你要進去嗎?”
他搖頭:“暮鐘一響方丈便不見來客,罷了。”
她點頭,罷了就罷了。
但這時他卻有了充足的時間,請不到方丈他也不想下山去見那群富貴王孫,這姑娘雖然問題多,只是那雙純淨的眼睛讓人看了到底舒服些。與那群虛假造作的人一起,還不如和她待一會兒,他便回答了她的那個幼稚的問題:“名字,自然就是一個人的姓名,是別人喚你時喊的稱呼,比如慧容方丈,雖是法號,卻也勉強算名字了。”這姑娘,怕是真有幾分癡傻。
“那就是名字?那仁恻呢,是名字?”她問。
周斂微愣,轉念才想到她說的應是慧容方丈的大弟子仁恻,“也算是了。”
“仁是、仁非呢?”她忙忙加上這兩個。
仁是仁非?想來也是慧容方丈的弟子之一,周斂點頭:“佛門中人摒棄世俗姓名,因而他們的法號也可算作他們的姓名。”
這就是姓名?雖然聽不太懂這個男子的話,但若仁恻仁是算姓名,那麽她知道什麽是姓名了。她點點頭,說:“那我知道我的姓名了。”
“哦?”他好奇地問,“是什麽?”
“施主!”她露出笑,擲地有聲地說。
“……”
“我的名字麽,就是施主,這裏的人都這麽喚我。”她理所當然地說。
那人手中的折扇驟然在空中停頓,他深深地看她一眼,眼中漸漸浮上淡淡的笑意,他說:“這不是姑娘你的姓名。姓名就是獨一無二的……就算不是獨一無二也是少有人取的。”
她搖頭,表示聽不懂。
“施主可以叫任何一個人,和尚看見我就會喚我施主,和尚看見別人也會喚施主。但是別人看見慧容方丈只會喊慧容方丈,別人不能被喚作慧容方丈。”
“仁……恻,也只能他被喚作仁恻?”她呆呆地回問。
“自然。”他說。
她低下腦袋,她确實有些記起來了,仁恻也會叫些寺廟外的人作施主。
“那我的名字是什麽?”她小聲問。
他搖頭,她自己尚且糊塗,他如何得知。
“那你呢?難道你也有名字麽?”她問,有幾分不服氣。
他眼中的笑意愈發明顯,展開折扇遮住胸口刺繡精致的衣襟,說:“我自然是有的,我名周斂,字安謹。”他可是周氏嫡長子,一落地便有了名。
她許是覺得唯獨自己沒有名字委屈了,一副又惱又不可奈何的樣子,便故意做出嫌棄的神态:“什麽周什麽謹……這名字,那麽多字的!”仁恻就只是兩個字呢!
周斂眉眼一緩,縱然是斡旋世家貴人間處之泰然的他,也有些繃不住笑出聲。這個傻姑娘可真是好玩得緊,雖嗔惱卻不惹人厭,倒如同孩子撒嬌般逗趣。他逗她:“我也不喜歡這麽多字,只是大家公子如我,不僅要名,到底要取個字來糊弄世人。你的名字少字兒麽?說來聽一聽罷。”
“沒有名字……我說了我沒有名字的!”她說,噘起嘴,她分明說過了的!但又似乎想到自己沒有名字這個悲傷的事,雙眼間又微微紅起來,要哭不哭的模樣。周斂用扇子遮住嘴,悶笑。
這時山門外走上一個人來說:“公子,可是有事耽擱了麽?世子正等着您呢。”
周斂一聽臉上的笑頓時淡了三分,放下折扇說:“嗯,我曉得了,你去回了世子,說我即刻就來。”待那小厮走了,周斂扭頭看看依然紅着眼眶的她,說:“這位……姑娘,周某還有事,先告辭了。”
她聽了他的話,又來了困惑:“你不是說,你叫周斂,字……是什麽什麽謹,怎麽又是周某了?”
“姑娘,人間稱呼,世俗言語,多着呢。學了名字,便要學更複雜難懂的東西了。”周斂說,想起要見那群人,不免感慨。不便與她多談,轉身攬衣走出門檻,走出兩步回頭對那佛門內的姑娘道:“你若想要個名字,何不去找你的師傅要一個。”
如果她有師傅的話。
周斂搖扇,走下臺階。
找師傅要名字?她想着那個人話裏的意思,拿起腰際的葫蘆水壺喝了一口,漸漸臉上才又有了淺淺的笑。
她轉身,走沒幾步,卻看見了那日見過的和尚,好像……是叫仁非。
叫仁非……她有些沮喪,為啥她沒有名字呢?仁非也看見了不遠處的那個傻姑娘,走過去說:“姑娘,你在這兒做什麽?”
她正黯然神傷,被仁非吓了一跳,扶着胸口說:“我……我在……我在找仁恻。”
她頓住了,才想起自己的目的來。
“都在廟裏住了幾天了,現在還怕生人呢?”仁非笑道,“找什麽找,我現在帶你去找他。”
“你知道大兇大殿在哪兒嗎?”
大兇大殿?仁非皺着眉,那是哪兒?“大兇大殿?師兄在大雄寶殿,你說的……不會是大雄寶殿吧?”
她呆了,好像是叫這個名字。仁非見她表情,知道說對了,吭哧吭哧地笑,說:“說你傻,是真的傻,我這就帶你去!什麽大兇大殿!”仁非邊笑邊把華藥帶到大雄寶殿外,說:“你在這兒等着,等人都走了,大師兄就出來了。知道了麽?噗嗤,大兇大殿……”她點頭,看着仁非笑着一步三跌地走了。
不斷從殿裏走出人來,偶爾有人扭頭看這個散發呆立的姑娘幾眼,心想這兒怎麽有個傻姑娘。
這麽多有頭發的人注目,她有些害怕,便用背使勁貼着牆壁,仿佛這樣就可以不怕了。
待得再無一世外人,才有一個藍衣身影緩步而出,低眉彎腰跨過門檻的時候夕陽在落在他的臉上,亮亮的光越過他落在地上,周身如同籠罩着一層光暈。她看得有些呆,貼着硬壁的背脊更挺直了。他擡眼,才看到等候已久的她,他問:“施主,何故在此?”
“我……”她半開着嘴腦子裏卻空白一片,看見他手上的書才靈光一閃,找到一句牛頭不對馬嘴的話來:“我的大字都寫完了。”
他點點頭,臉上露出淡淡的笑:“我知道。寫得很好。”
聽了他的誇獎她無端高興起來,說:“我正要找你呢!”
在他疑問的眼神中她輕聲問:“仁恻,誰是我的師傅?”仁恻曾告訴過她,慧容方丈不是她的師傅,她不能稱作師傅。
仁恻愣住,半響才回答:“師傅讓我給你授課,我……便算你半個師傅。”
“你是我的師傅?”她笑着看他,面露期待,“那你能給我取個名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