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叫你名字高不高興
她仰着頭看他,一雙眼睛又大又亮,臉上是單純的笑。仁恻半響才道:“你不是佛門中人,我如何能為你取名。你的名字理應取自父母。”
“可我沒有父母。”
“施主如何能知曉?”
“方丈說的,他告訴我……說我是個命無雙親的孩子。”她低聲說。方丈跟仁恻說完話後,又喚她去說了會兒話,雖然她都聽不太懂,卻記住了不少。
仁恻的眼神愈加溫和,若師傅如此說,那便是事實無疑了。這樣無依無靠的姑娘,還有些癡傻,也無怪乎師傅對她頗為照拂。但是,她的要求他卻無法應允,只好說:“女施主,貧僧不能答應你,若要取名,還需親者。若取法號,還需尊者。仁恻何德何能為姑娘取法號”
“可是……你是我師傅……”她說。
仁恻搖頭,雖說是半個師徒名分,卻不與一般世俗師徒相同。她可能不懂這個道理,但是就是說了她也聽不懂,仁恻犯難了。
她垂下腦袋,仁恻不願為她取名字,她無父母,那誰也不能為她取名字了。想起山門前那個什麽周什麽謹笑話她的樣子,她愈發傷心,世人都有的名字獨她沒有,她真是太可憐了。
“那便沒有人為我取名字,我便一輩子沒有名字。”她自暴自棄地說。
一輩子沒有名字?聽出她話裏的委屈,仁恻一時間更加為難。他本性溫良,最經不起別人這般央求。作為慧容方丈的大弟子,他從未為它人取過名字。就算世俗禮法上允許,他又如何知道世俗女子取何名字為妥?她見仁恻沉默不語,愈加覺得難受,悶悶地坐到地上,一手抱着膝蓋一只手伸去摸自己的影子。仁恻不語,她也不說話。
時間一點點過去,她的眼中漸漸有了水光。
見她如此,仁恻愈加不安,他從未遇見過這樣的事情。她蹲在地上縮成小小的一團,手指在自己的影子胡亂劃拉——就如同一個耍賴的孩子。
也罷,若以心智論之,她也只是不谙世事的孩童。
“如此,我卻也不能貿然取定,得先去請教師傅,”
“不願意取就不取了。”有些憤然的聲音自下方傳來,帶着幾分孩子氣。
“取名是大事。”他溫言相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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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音剛落她刷的擡起腦袋,一雙眼睛裏盛滿淚水,就是強忍着不掉下來。她含淚皺眉看他,最後忍不住抽抽鼻子,眼淚就順着臉頰流下來,她忙又低下頭去,不再看他。
真是孩子心性。
他哄她:“你在藏經閣等着我,我只去一會兒便回來,到那時候你便有了名字了。”
她抱成團的身子一頓,她擡起帶淚的小臉問:“一會兒……你給我取嗎?”
“我取終究不妥,若師傅應允,師傅親自為你取定法號。”
她一聽他還不願為她取名字,便以為自己一輩子沒有名字了,很大很大的悲傷淹沒了她,哪裏還有心去聽他的下半句,她低下腦袋哭得悲切,哭聲在寂靜的殿前顯得尤其清晰,路過的僧人都回頭看他們。仁恻走也不是,站着也不知如何寬慰這個小姑娘。只能嘆道:“施主……”
“哇——”一聽他喊她施主,她哭得越發大聲,雙手緊緊抱着雙膝,哭到傷心處還咳幾聲。仁恻抱着書的手一緊,無措地看着她。不知她到底是怎麽了,怎的前幾日還好好跟他學詩寫字的好孩子,今日就這般無賴?
“你……這……”他說,“這……那為你取了也不無不可。”
話一落音,哭聲驟停。他低頭,果然,她正仰起頭瞧她,癟着嘴臉上還挂着淚,胸口一抽一抽,大有他若再出言拒絕便水漫大雄寶殿之勢。
師傅告誡,出家人不打妄言。
一時情急說出的話卻收不回來了。
他只好問:“那……施主想要什麽樣的名字?”
她終于露出笑,眼帶淚水的笑臉如同一朵開在晨露裏的小花。她扶着牆壁站起來,仁恻見她搖搖晃晃的樣子忙攙扶她,“不可急起,小心些。”
她擡眼看他,說:“不怕,摔了也不太疼的。只是,你答應了給我取名字的。嗯,我叫什麽名字?”
仁恻低頭沉思,最後擡頭鄭重說道:“還需去往藏經樓,翻閱世俗經典,才可為姑娘取名。”
“好!”她說,開心地笑了。她就要有名字了!
藏書閣裏,斜陽褪去,夜幕垂臨。仁恻依然在書架間碌碌。
“不可、不可。”他把一本書推入架子裏,走到一排書前取下一本大書翻開,又蹙着眉頭關上。她看着他皺眉嘆氣,跟着他從這個書架走到那個書架。
“貧僧不知世俗女子應取何姓名。”最後他帶着歉意說道。
不應太豔,不可太俗,也不該太絕塵,他實在不知如何取,便低頭再問她:“施主想取什麽名字?”
“我不知道……”她說,然後恍然:“若我不說,你便取不出來麽?”
他不語,算是默認。
她看着外邊已經挂在樹梢的月亮,想起她第一次醒來的地方,哪裏有亮晶晶的小溪,綠草還有花兒,她覺得花兒最好看。便說:“那,取個花的名字。”
花?他愣住,他讀過世俗裏的詩經野史,裏面有些風塵女子取些花兒的名字,于是世人也不喜給自己的女兒帶那樣的字眼。
“花,華,那便取華字,還有麽?”
“還有……咦,今日你給方丈送去的是什麽?”她忽然想到今日清晨的事來。
他只好答:“是藥水,師傅有夙疾。”
“啊。是這樣。”她點頭,今日早晨她等了他很久呢。想起他的問題,便說:“那便再加上藥字。”
見她如此随性地便要把名字取定,他出言相告:“藥字鮮少有人用在名裏。”
那正好呢!她可還記得在山門遇見的那個男子的話,名字要一個人用才好的,她說:“我就要這個。”
“華藥?”他念出口,眉頭依然沒有展平。
“華藥?”她跳起來,輕呼:“這便是我的名字了?”還未等他再開口,她提起裙角便小跑出門去,遠遠傳來她清脆的聲音:“華藥、華藥!華藥!”
夜幕低垂,夜星四落。仁是拿着書卷正準備回住處,遠遠疾奔來一個人影,轉瞬即到眼前。他看清她的臉,開口:“施……”
“不是……不是施主。”她在仁是面前站立,臉上帶着欣悅的笑,她說:“不是施主,叫華藥,我不叫施主了,我現在叫華藥。”
“……”仁是看着她,點點頭然後開口:“施主,天色已晚還是不要……”
她糾正仁是:“不是施主,是華藥,華藥。”
“施主?”仁是不解其意地看着華藥,僧侶多不稱呼世人世俗之名,難道她還不懂麽。仁是忽然想起,這位姑娘好像是有些呆傻,她可能真的不懂。于是便誠懇地向她解釋:“施主,不管你叫什麽名字,我們都只會喚你施主。”
觀世音菩薩,仁是發誓,他接下來看到的表情是他這二十幾年來見過最有層次的表情。只見她聽完他的話後,便如遭雷擊如遇橫禍,呆滞的臉上帶着震驚,然後緩緩擡起重如千斤的手,在他面前抖幾抖,稚氣的臉上緩緩拖下兩行欲落不落的眼淚。
這表情,天可憐見的。
仁是覺得兩只手不知怎麽放才好,只說:“施主……你,你不要哭,這是常理,常識,常……”
常後面的字沒說完,華藥把手收回去,一臉空洞地抽抽噎噎地擦臉上的淚,轉身朝她的住處走去。她的背影看起來既無助又悲怆,腰際系着的的葫蘆小水壺一颠兒一颠兒。
仁是捏着書看着她一步一抽噎地走遠。
這是,怎麽了呢?
第二日,華藥早早就拿了自己的書本和大白紙去講堂,在門口徘徊了一會兒才捧着東西進去,果然,仁恻捧書坐于內。她挨挨蹭蹭地把東西放下,開始研墨。許是有些走神的緣故,研磨翻書弄出好大的聲響,這在安靜的室內就顯得尤其響。果然,仁恻把目光投過來,華藥手指無端一抖,蘸着墨水的毛筆掉落在白紙上,洇出一大塊墨跡。
她說:“名……名字……”
仁恻臉上露出笑,如同微風吹過湖面般輕微柔和,他說:“我今日去尋師傅,師傅說你的名字雖然不尋常,但還尚可。”
“……”她盯着他直看,看得他莫名其妙才說:“可是,可是取了不能叫又有什麽用呢?不能用,你怎麽不告訴我……”說完她嘴一癟眼眶一紅,眼看眼淚就要掉下來。
他不懂她天馬行空的腦袋裏又在想什麽,解釋道:“怎麽不能,名字的用處正在于此,沒有不能被人稱呼的道理。”
“可是昨天仁是……”她靈光一閃,說:“那你喚喚我的名字。”
仁恻:“華藥。”
“咿……”她把手捂在小胸脯上,腰間的小葫蘆一抖,她說:“可是昨日仁是說你們只能叫別人施主的。”
原來如此。
他莞爾笑道:“确實如此,因世間有很多好心人為流落在外的佛門弟子提供衣食,也有為寺廟捐贈的好人家,因而我們便稱呼世俗之人為施主。由來已久,便成了習慣。”
她點點頭又搖三搖,說:“不太懂。”
他說:“現在不懂也無妨,你的字寫好了嗎?”
她卻被另一件事吸引了注意力:“仁恻,你以後能喚我的名字嗎,我不要被喚作施主。”
仁恻點頭應承,說:“嗯,你寫的字呢?”
“為什麽還不喚我的名字,”她心思只在名字上,催促:“說呀。”
仁恻點頭:“嗯,華藥,你寫的字呢?”
她一聽笑得眼睛都眯成一條縫,去取桌上的紙張,手伸到一半卻僵住,華藥收回手目光游移向別處,笑容變得有些勉強。糟了!昨日只顧着傷心,全然忘了仁恻留的功課了!
仁恻還在等着,手裏的筆已經擱在一旁,只等着她拿來給他檢查。華藥目光在房間裏左右飄忽,最後看向仁恻,說:“仁恻,我喚你名字,仁恻、仁恻!你看,你有沒有很高興?”
她覺得此舉定能扭轉乾坤,因為被人喚了那麽多次名字多麽值得高興啊!然而,回應她的是一聲悠長又輕微的嘆息,仁恻面露責備:“出家人不打妄言,做錯事要及時認錯,知錯能改善莫大焉。華藥,你答應了我能寫五張紙的大字,卻如何一張都拿不出來?你怎可失信于人呢?”
還失信了好幾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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