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初遇
當她睜開雙眼,看到頭頂交織的綠枝和亮亮的陽光,不遠處一條閃着亮光的小溪。
一個人正迎面走來,擡頭看見坐在地上的她忙低下頭背過身去。然後那人就走了,過了一會兒又回來,低着腦袋伸手到她面前,說:“女施主,這兒有些衣物,還請收下。”
她說:“我為什麽要收下。”她看着光光腦袋的他,不懂他口中的衣物是何物。
他低着頭,半響後不見這個女施主有動作把衣裳輕放在草地上,轉身欲走。
“你要去哪裏?”她問,見他要走說話聲不自覺放大,但聲音卻如同孩童般音色清亮。
他背對着她單手彎腰行佛禮,說,“女施主,還請穿好衣裳快快離去,這兒鮮少人至,偶有猛獸,若等到天黯下去會很危險。”
她起身小跑到他面前,擡起頭看他問,“危險?為什麽……你說的衣裳可是放在地上的東西?”
她身着無一物,長發長長地垂在身後。
“是。”他低頭避開眼前的春光,低聲說。
他施禮時彎腰低頭,身上藍色的衣擺在風裏微微擺動,她低頭看看自己無一遮飾的光光的身子,歪着腦袋思考了好一會兒,才想到他給自己的也許就是同他一樣穿在身上的東西。她跑回去抱起那些衣裳,又跑到他身邊,好奇地問:
“那……那怎麽穿?”
他領着她走了好久,來到一個高大威嚴的大門前,翹起的檐角朱紅的門扉。他沖她點頭,先走進去。她亦步亦趨地跟着,不曾想一走近大門便心慌頭痛,那大門似乎還放射出若有似無的金光,逼得她後退幾步。他在門內停下,回神疑惑地看着她。
“施主?”他問。
她雙手捧着腦袋,彎下腰去呻/吟。他跨過大門走出來,問:“女施主?可是身體不适?許是天氣熱了,快入門去,好喝茶祛暑。”
“不。”她說,惶惑地看着翹起的青色檐角和朱色大門,害怕得又退幾步。離得遠了,那刺痛感才漸漸褪去,那大門也不再發光了。
他對此全然不知,未免不解:“施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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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光!那光好可怕,你看見了嗎?”她心有餘悸地說。
“施主,什麽光?太陽光麽?”他擡頭,這時太陽已經快落山,陽光溫柔地浮在空中。
這時,門內路過的一個長得瘦小方臉的弟子見了他,走出來問:“大師兄?原來你在這兒,我正找你呢,你不是去采藥去了麽?”
他說:“我原是去采藥的,不想遇見這位姑娘,約莫是在林子裏迷了路。這兒前後難有人家,便請她到寺裏一宿。”
“我說呢,師傅說讓我拿着這個葫蘆壺出來給你,說是讓你給遇見的有緣人,我說你不在寺裏,師傅說只管到山門來,自然能遇見。不想還真在這兒遇見你。”
有緣人?那位弟子看着大師兄帶來的這個姑娘,心想:難道方丈說的有緣人是她?怎麽還是個貌美的小姑娘?
她見這忽然出現的同樣光頭的人看她,忙躲到帶她來的那個人身後。大師兄從寺中弟子手中接過葫蘆,看看她,看看弟子,那弟子說:“大師兄你今日可遇見過其它人?”
大師兄搖頭。
那弟子看看夕陽斜照的天,說:“這個時辰,無人來拜佛,你也不出去,那師傅說的有緣人很可能就是她了。”
大師兄不動,說:“許是弄錯了,我這就采藥去。”
“這個時辰,還采什麽藥?若是受傷了怎麽辦?不如去問問師傅吧?”
大師兄不語,師傅做事情,何曾需要向別人解釋,師傅每次做事無不是有其深意。師傅既知道他現在在山門,也不會不知道他遇見的是何人。半響,他嘆氣,把葫蘆壺端遞過去:“女施主,還請收下。”
她疑惑地看着他:“這是什麽?”
“葫蘆制的水壺罷了。”他說。
那弟子繼續道:“師傅還說,若遇見你就告訴你,讓你去找他。”
大師兄點頭,說:“我即刻就去。”他回頭對正把玩葫蘆的她說:“女施主,請進。”她正玩着水壺,見他們走了,也便迷迷糊糊跟了進去。一踏入門內才想起剛才的事故,忙擡頭,誰知放眼看去,那道紅色大門已在身後了,且也沒再放出那刺眼的光來。嗯?她用葫蘆敲敲腦袋,不疼了?這時忽然吹來一陣微風,衆人衣裾輕擺,空中無端送來三聲清越的搖鈴聲,那是挂在寺裏佛殿檐角上的銅鈴響了。
那弟子道:“奇了,這佛鈴是輕易不響地,這姑娘倒也是個有佛緣的。”
大師兄走後,那弟子對她說:“女施主,請跟我來。” 她看着那個帶來這兒的人走了,有些惴惴地跟在這個才出現的人的身後。
他把她帶到一個小小的屋子裏,然後走出門去對她彎腰合掌就走了。她不明所以,在桌子旁坐下,等了很久很久,屋外變得很黑起來,她揭開窗子,見外邊亮起燈光。又過了很久,有個同樣光頭的人來在桌子上放下手裏的東西,說:“施主請用齋飯。”
她縮着脖子,有些害怕地看着陌生的這個光頭人問:“我可以出去嗎?”
那個同樣光頭的人說,“施主出去做什麽呢?”
奇怪,為什麽他們都光着頭,而她卻有黑黑的頭發呢。她摸摸自己長長的頭發,偷眼看看來人,小聲說:“我想找帶我來這兒的人,就是……在林子裏遇見的人。”
光頭和尚說:“你說的是仁恻師兄?夜深了,師兄不喜人夜裏打擾他讀經,施主還是明日去吧。”
“明日是什麽時候?”她問,睜着大眼睛看來人,她又好奇又害怕,因為他們的話她有些聽得懂,有些聽不懂,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麽。
來人愣怔,看着這個約十四五年紀的女孩子,她的眼睛大而清澈,如同孩子一般懵懂。良久才答:“等天再亮起來的時候,就是明天。”
那光頭的人走了,她松口氣坐到床上,等了很久很久便倦倦睡去。早晨醒來拉開窗,看着天邊終于泛起亮光。
天亮起來了!找那個人去!她跳起來,走出門去。
這裏可真大,她想。他在哪裏?走了很久,太陽升到她的頭頂,她還找不着他。迎面走來兩個同樣腦袋光禿禿的人,其中一個瘦瘦的,方方的臉,那不是那天拿葫蘆來的人嗎?她上前,擡頭瞧一眼,到底有些害怕,又低下頭,小聲問:“你可看見他了嗎?”
那兩人單掌施禮,其中身材瘦小的那個問,“施主問誰?難道是在寺中迷路了嗎?”
她說,“我不知道,那個跟你們一樣沒有頭發的人把我帶到這裏,卻不理我了。”
“不理你?”那人沉吟,“這……”
“哦!”另一個光頭的人恍然大悟,“難道你就是仁恻師兄帶回來的那個傻姑娘!”
“仁非!不許這樣無理!”那個瘦子說。
“仁是你兇我幹什麽!”那個被喚作仁非的光頭不服氣回嘴,沖她說:“聽說你進山門時佛鈴響了三聲,是不是?”
她茫然地看着眼前的兩個光頭的人,好似聽不懂他們的話。
“我就說,看着确實有些憨傻,”仁非見她呆呆的模樣,忍不住笑着說。
見那姑娘面露疑惑,好似不懂仁非在奚落她。仁是心下認為她極可能心智不高,說:“女施主,你是在找仁恻師兄吧,你找他有什麽事?”
她只是說,“我要見他。”
“這……好吧。”仁是說,“仁恻師兄在藏經樓,我這就帶你去。”這個大師兄的有緣人要去尋大師兄,自然是可以的。
藏經樓鮮少有人來,幽靜昏暗,她走進藏經樓找了好一會兒才看到角落裏的那個帶他來這個寺裏的人。他正微擡下颌找書,手指搭在架子的書脊上。
“你在做什麽?”她走過去問。
仁恻轉頭,臉上現出訝異,随後被另一種神色代替,逃避中帶着幾分尴尬,他微偏過臉去。随之而來的仁是,見狀不由驚奇,這樣的神情在仁恻師兄臉上可謂少見,仁恻師兄多半是溫厚淡然的樣子。
仁是說,“師兄,這位女施主正在尋找你,我便帶她來了。”
仁恻這才注意到仁是,忙彎腰合掌說:“有勞師弟。”
“不礙事。”仁是雙手合十說,沖那位姑娘點點頭便轉身而去。
她還在看他,等到四周重歸安靜,她才開口:“你把我帶來這兒,怎麽不理我了呢?”這樣質疑的句子尋常女子說出實在不妥,但是從她口中說出卻好似尋常,只因她的眼睛純淨而不帶一絲雜念。
師傅說,她與佛有緣。但是心智未開。
“貧僧有功課在身,不能得空。”他說,放緩聲音,只是始終不看她。
“功課是什麽?”她又問。
“這……”仁恻遲疑,思索如何回答。他眼睑低垂,纖長濃密的睫毛投下淡淡的陰影。她看得有些呆,不由驅步上前仰頭看他,他比她高出一個頭,她點起腳尖來瞧。
他只覺得有一股淡淡的花香傳來,還有若有似無的微熱鼻息。眼前似乎又出現一個坐在綠草上的女子,她擡頭看他,身上無一遮擋之物。仁恻後退一步,氣息不穩,“姑娘,這是做什麽?”
她臉上綻開笑,如同一朵清秀的小花。她擡手指指自己的眼睛,思考了一會兒,手指低下去,點在自己的眼睫上,“真好看。”她說。
她的眼睛依然澄澈如初,仁恻覺得自己實在龌蹉不堪,道聲罪過,忙合十念佛。
笑聲從她嘴裏溢出,雖不知他在做什麽,但覺得很好玩。這件屋子那麽大,卻給人很狹窄的感覺,除去頭頂的屋頂,四周都是層層疊疊的書架。她擡手摸摸架上發黃的書脊,又摸摸褪色的書架。回頭看他,他還在低着頭喃喃自語。
“你可以陪我玩兒嗎?”她問,這裏實在無趣得很。
“施主……”他有些遲疑,良久才說,“恕貧僧不能應許,貧僧有事在身。”
“你要做什麽?”她嘟嘴,見他只是低頭,想起昨日他去見的方丈,他說那是他的師傅。他好像什麽都聽那個叫師傅的人的。那……她靈光一閃:他去求那個師傅讓他陪她玩兒!想到這兒她不再遲疑,扭身跑出去。他擡起頭,只能看到那女孩子藍衣翩跹的背影。陽光從門外撒入門外,為那女子的身影邊緣渡上亮光。
不一會兒,有人來說方丈請他過去。
“她是個特別的孩子,因了差池來到人世,還需有緣人渡化。她與你有緣,你需助她。”
“師傅,弟子不明白。”他說。師傅說話有時确實難懂,讓她暫住法恩寺倒是尋常,但如何能讓他教一女子學禮習字呢?有緣人之說,他也是實在困惑,他的有緣人竟是一女子,所謂有緣人,到底是什麽樣的人?
“她心智猶如孩童,自然不能與塵世女子一般看待,”慧容方丈看着自己的得意弟子,憐聲說,“去吧,仁恻。”說完便低頭念佛,眉眼間不再有異色。仁恻見狀只好低頭後退出門外。外邊正守着無聊看天的她,正期盼地擡頭看着他走出來。
“師傅同意了嗎?”她問,眉梢止不住的期盼。
他說:“施主,師傅讓貧僧教導你人俗禮儀。”
她有些呆,“什、什麽禮?”
他搖頭,似在嘆氣。“貧僧要回藏經樓一趟,施主還請先回吧。”
“什麽樓?那我、我也去藏經閣。”她說,她不要回那個小房子,那麽空寂,無趣。
他問:“施主要去藏經閣,施主會識字嗎?”
“啊?”她說,露出呆愣的表情。
她心智如同幼童,恐怕連字是什麽都不識得。看着她懵懂又帶幾分期待的模樣,他無奈地說:“也罷,你既願意來,便來吧。”
她只聽到了後面的來字,連連點頭。他去,她自然是去的。
可是,原來藏經樓就是剛剛的地方,而且是不能用來玩樂的。
當夕陽又斜了幾分,她扭頭看那正低首觀書的僧侶,看了很久很久。僧侶似有所感微微擡起下颌,但并沒有看向她,只是略微一擡便又低下去,只是眼睫毛微微抖動,抖了好一會才平靜下去。她擡頭看屋頂,又低下頭看自己的鞋子。她坐在窗子下邊,看着斜陽從她腳尖挪過去寸又一寸。
“施主。”頭頂傳來他的聲音,她擡起頭,他手裏捧着一本書,低頭看她。他似乎又在嘆氣,只是更加微不可查。“回去吧。”
她從地上爬起來,身子晃一晃,問:“你要去哪兒?”
他看向窗外,外邊夜星已懸在天邊,他邁開步子,:“夜深了,也該回去歇下。”
她跟上,想起昨日送來飯食的人的話,說:“我知道了,你不是去歇下,你是回去讀經。”
他先是沉默,然後問,“若施主願意,我回禀師傅,讓仁是來教導你習字。”
“我不,不願意。”她小聲說。跟其它人說話,她會不好意思呢。
“為何?”
“因為……”我也不知道啊……她悶悶地想,其它人她總有些害怕,就跟着他自在些。看見自己的袖子,她恍然大悟:“也許是因為你給了我衣裳,我不怕你,所以……跟着你了!”
如此言語如何不使人羞慚?仁恻不由想到昨日樹林裏的情景,臉上頓時有些微紅,纖濃的睫毛微微顫動。見他不反駁,她以為自己說對了,一雙眼睛笑得彎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