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青雲歸
衆人返回青雲的速度很快,只在東海的昌合小鎮休息了一晚上,而後日夜兼程。
這般匆忙是為了什麽,大家心知肚明。
再回青雲,鄭之湄有一種恍如隔世的錯覺。
熟悉的山脈,熟悉的雲海。
如果不是山麓上的那一抹灰紅相間的顏色,她認為心情也許會更好。
那人穿的,雖然灰色布料占了大部分,可領口袖口的烈焰紋路圖案,分明就是焚香谷的人。
“上官師叔。”身邊燕虹已經叫出聲,口氣有些驚喜,平日裏都是不怎麽能見到二師叔人的。
同她一道開口的,還有呂順,“這家夥怎麽也來了……”
“上官師叔。”
“上官師叔……”焚香谷弟子紛紛拱禮敬稱。
上官策給人的感覺更具威嚴,整個人往那一立,自是散發着一股凜然的氣勢,“田師兄,蒼松師兄,數百年未見。”
只因田不易為了張小凡一事一路上都陰沉着臉,蒼松此刻略帶善意的寒暄,竟讓他看起來不像往日那般刻板嚴肅,“是啊,上官師兄,數百年未見了。”
呂順看着這一幕,從鼻子裏噴氣而出,似有不屑,可嘴上卻說:“上官師兄從不輕易出谷,怎麽這時候來了?”在這麽多外人面前也不好開口起什麽争執。
上官策并沒有馬上回答他的話,而是先把目光移到青雲弟子中間的鄭之湄身上,然後才緩緩開口:“自然是要給青雲門以誠意。”
燕虹介紹說,“師妹,這是上官師叔。”
鄭之湄臉色一白,往文敏身邊靠去,側過頭去不接話,也不開口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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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官策臉上沒什麽表情,對小女孩的态度不以為意,只道:“有點傲氣,這才是焚香谷的人。”
呂順撇嘴,以前多半是夜裏巡夜的時候會面,眼下這青天白日的,對方的模樣看起來還真是紮眼的很啊,又或者說出門在外,也會習慣性地裝模作樣起來,從前可沒見他氣場這麽強大。
龍首峰獨特的冰花決自山林間飛出,像是一條小銀河,晶瑩透徹。
“直上通天峰吧。”蒼松拂手化了飛流而下的傳聲決,“普泓大師已經到了,焚香谷和天音寺的諸位,請。”
“請。”上官策颔首。
“阿彌陀佛。”法相打了手禮,回過頭對張小凡說,“張師弟且放寬心,師父會解答你心中疑惑。”
張小凡嘴唇一動,終是什麽都沒說出來。
長門的風景一如往昔的空靈。
愈是往玉清殿方向過去,她愈是緊張。
“嘭——”
破水的聲音響起,龍首獅身的巨獸從碧潭裏跳出來,正面目猙獰地看着上得通天峰的一行人。
一碧如洗的天空,漸漸地,陰暗了下來。
“鄭師妹。”蕭逸才回過頭喊人。
鄭之湄依然靠在文敏身側,倔強地回應大師兄的話,“我不去。”
這是水麒麟要發怒的前兆,或許是因為張小凡,青雲人的心裏多半是這樣想的,他的法寶,他身內的異寶,這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可是鄭之湄還擔心。
它會不會是為了自己?
沒有人比她更知道靈尊的直感有多麽敏銳。但凡托人從山下給它帶來的東西當中,有哪些是沾染了不善的世俗氣,它就會搖擺着尾巴不高興;她都還沒有見到人,靈尊就已經知道上了長門的人是蒼松師伯還是曾師伯;靈尊最喜歡的是就是青雲功法,常說從前師長們是如何在這碧潭邊習武的。
前頭曾書書眼疾手快地已經拉着張小凡退開了好幾仗之遠,林驚羽和陸雪琪擋在兩人身前。
田不易臉色還沒緩過來,見到靈尊發怒咆哮,只能忿忿地看着小徒,低聲念了一聲:“混賬。”
水麒麟碩大的雙目透出無盡兇光,背上毛發根根豎起,張開一張血盆大口,露出了兩根長長鋒利的獠牙,竟是擺出了一副攻擊姿态,它所要攻擊的對象,對準的不光是張小凡的方向,還有焚香谷的人。
曾書書大叫:“李洵!你趕緊把九陽尺給扔了!”
九陽尺暫時封印着火麒麟,想到這層關竅,呂順帶着李洵也往旁邊退開去,胸口的玄火鑒隔着衣服散發着熠熠的紅芒。
一如七脈會武前的場景,碧潭之中卷起了深深的旋渦出來,在那旋渦深處,更似有隆隆之聲傳來。
“之湄?”文敏拍着她的手。
她還是固守那句話,“我不去。”
一聲巨響,一道水柱從旋渦深處霍然沖天而起,除了田不易和蒼松外,離靈尊最近的人都悉數往外圍退去。
眼看水麒麟的大前肢已經往前邁了一步,似乎下一刻就要踩上那兩人,可他們臉上依然毫無懼色。
此時,一聲疾呼放大了無數倍從玉清殿裏傳來,“靈尊息怒。”
那聲音。
是道玄掌門的。
聽了話,水柱直統統落回碧潭,水花飛濺。
天色乍明。
水麒麟晃着腦袋,已經收回了攻擊的态勢。它又歪了一下頭,直直地朝鄭之湄的方向看過來,琥珀色的大眼裏滿是再相見的悅然。
鄭之湄被它看得鼻頭一酸,終于挪動着腳步往前走去。
“靈尊……我回來了……”
水麒麟的大須和鱗甲上還在滴着水,跟下雨一樣。大獸低下頭,拿鼻子往她身邊嗅了嗅,似乎是在确定什麽事情。然後,它直起了身體,碩大的腳掌往後挪了一步。
明明是很平常的動作,放在平常她絕對不會多心。
可是現在,鄭之湄當即眼淚就掉了下來。
她如今沒有了半點青雲道法,身上也許全都是焚香谷的味道,靈尊它,是不是不喜歡她了?
“嗚——呼——”
鄭之湄眼淚掉得厲害,還沒來得及去分辨它在說什麽,肩膀被人一帶,耳邊響起清越的男聲:“靈尊,失去青雲修為,之湄心裏很難過。”
水麒麟看着白衣如雪的男子,長須微動。
林驚羽繼續說道:“正道同源,還望靈尊切勿苛責。”
“咕——”墨藍色的大獸再次低下頭,嘴邊的長須輕輕刮過兩人的衣服,“呼——”
鄭之湄擡起頭,眼裏還有晶瑩的淚花在閃動,“如果,師父也能像你一樣讓我留下來就好了。”
水麒麟默默地看了他們一會兒,而後高高地擡起前爪分別在鄭之湄還有林驚羽的頭上碰了一下,“嚕——”
這個動作,它第一次做。
鄭之湄聽了它的話,一下子愣住了。
同樣愣住的人還有林驚羽,他卻是被它的動作弄得不明所以,只能側下頭去看身邊的人,對方的耳朵通紅得異常。
“靈尊沒有不接納我。”她說,“即便幾年的時光在它生命中不過是白駒過隙,可我好歹也照顧了它這麽多年。”
“你該寬心。”林驚羽說道。
他認識的靈尊,脾氣也許不定,也是一貫倨傲的,但是有守護青雲之責在,對待弟子們也是和顏,比如說,對待他。
斬龍新主,靈尊尚且如此親近,可見它是念舊的,所以何況是一直照顧它的之湄。
“嗯,我知道。”鄭之湄輕說,在臉上胡亂抹了眼淚。
好在有淚痕,還遮蓋住了她臉頰上緋紅的紅暈。
不知道靈尊出于什麽要說這樣的話,說得也好像歷經滄桑和感慨,一路上都擠不出笑容來的心情,居然被靈尊掃去了大半。
它的貼心,暖心,也會看人心。
鄭之湄才不會說,她剛剛翻譯的話是靈尊的前一句,而它的後一句,她是無論如何都說不出口的——
“只要他把你從焚香谷娶回來,你還是我們青雲的人,你們好好地在一起。”
靈尊最有靈性最通透,一直一直。
于是走上玉清大殿的臺階時,鄭之湄還是忍不住回過頭去看碧潭邊的情況。
靈尊并沒有沉下水去,依然站立在岸邊,望着虹橋那邊的方向一動不動。
這個姿勢?
她還是沒見過。
像是戒備,像是防守。
而她最後聽到的、它咕哝一聲的、很含糊的話,許是,“來了”?
通天峰玉清主殿內到了很多的人,該到的,都到了。
各脈首座、長老,各峰出色的弟子們,那也是七脈會武的熟人。
客座之上做了一個身穿暗黃色袈裟的人,天音寺衆僧齊齊對着他揖了佛禮,定是普泓大師無疑了。
田不易和蒼松兩人大步往上首而去,在道玄兩邊坐下,引了上官策和呂順在另一邊的客座入座。
正教三派都是熟人了,彼此客套一番之後便進入了正題。
誰都還沒開口講話,卻在這之前,先是張小凡“撲通”一聲在大殿中央直直跪了下去,鄭之湄見到闊別數月的恩師也是酸澀不已,腳下一軟就跪了下去,根本顧不得膝蓋的疼痛;随之而來的就是林驚羽、陸雪琪還有曾書書,一個接一個跪着,哪怕是齊昊,也與田靈兒兩人跪下;最後是蕭逸才,挺身在一衆師弟妹們身前,長跪而立。
有了他們此舉,剩下各弟子們都紛紛效仿,在大殿兩側跪了下來。
率先發難的人是道玄。
一派之長,還有旁門道友,他也絕不容許青雲的威嚴受到一衆小輩挑戰,“怎麽,都跪在殿上逼迫我,你們要造反不成?”
輕飄飄的一句話,仿佛帶着千鈞般的重力。道玄生氣非常少見,可有些時候還不如是雷霆大怒,像現在這種平淡又深不可測的語氣,更加讓人心生懼意。
“師父——”蕭逸才幾乎從來沒有忤逆過恩師的情況,可眼下兄弟姐妹們上下一條心,他是絕不可能站在與他們相背離的戰線。
他親手将還是年少的張小凡二人帶上的青雲,他們當時那樣懵懂、那樣純澈,眼神裏的崇拜和依賴即便過去這麽多年他也忘不了,“小凡師弟是清白的,他需要一個辯白的機會。”
道玄看着最心愛的徒弟如此做派不惜觸怒他,心中火氣更甚。
“辯白的機會。”蒼松冷哼一聲,“在流波山的時候他就一聲不吭……張小凡,你說,你怎麽解釋你自身的情況?”
“掌門師伯,蒼松師叔。”張小凡還沒答話,陸雪琪便朗聲開口,“無論張師弟犯了什麽錯,懇請掌門師伯和各位師叔伯仔細查問,但他絕對不是潛入我青雲門下的內奸!”她望著前方,容色端然,仿佛對著整個世界也無絲毫懼色,決然道:“弟子陸雪琪,願以性命擔保!”
衆人一時都被震住!
甚至連張小凡自己也微微張大了嘴,怔怔地望著與自己跪在一起的這個女子,那雪白的肌膚之上,冰霜的容顏中,突然間,仿佛也有隐約的溫柔。
“弟子林驚羽,也願以性命為張小凡擔保!”
“放肆!”蒼松拍案而起,整個人不知道是被氣的還是因為別的什麽,居然有微微的抖動。
“師父。”林驚羽仿若未見師父的态度,開口道,“小凡身上因緣際會太多,不是三言兩語能夠說得清。小凡為了青雲出生入死,絕對不會是外派內奸,更不是魔道內奸,弟子與他從小一起長大,更知絕無此事,請掌門師伯和師父明察。”
“弟子田靈兒,也願以性命為張小凡擔保!”
“弟子曾書書,也願以性命為張小凡擔保!”
蒼松冷眼看着這一幕,眼睛裏有痛色閃過,一張臉冷峻到了極致。
當年,當年他何嘗不是像他們這些小輩這樣作保,這樣哀求。
可結果,結果又是什麽!
張小凡低着頭,大殿裏靜默了半晌,才緩緩聽到他的聲音,“我……”
他才剛說了一句話,就被緊閉高門外的聲音打斷,“弟子常箭,奉師尊之命帶草廟村王二叔前來。”
“進來吧。”道玄說道,他又看了一眼普泓,“普泓師兄,人已帶到,你要說何事?”
“阿彌陀佛。”普泓沉沉地嘆了一口氣。
“啊——”
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呼,在這個殘破的玉清殿上驚叫而起。張小凡和林驚羽齊齊往身後看去,就看到被常箭攙扶的王二叔面無血色,整張臉慘白一片,渾身都在顫抖。
“王二叔。”
“王二叔。”
兩人起身,一左一右分別扶着這位長輩。
“王二叔,我是驚羽,你還認得嗎?”七脈會武的時候,他們一直住在長門,也是那些日子,能夠時常見到他。明明過了這麽多年,王二叔的狀态好多了,至少能夠認得他跟小凡。怎麽現在,又一如命案發生之後的那般。
“王二叔?”張小凡竭盡全力安慰,哪怕是圈着他,也不起絲毫作用。
“王二叔……”
中年男子兩只手死死抓着身邊的兩個年輕人,唇色慘白,望着上首的衆人,不斷叫着:“鬼啊,鬼!鬼!鬼……”
如果是以前,林驚羽只會以為王二叔還是因為受到刺激過大而神志不清,這樣的情況反複也是常見的。
但是現在,王二叔的眼神分明就是有焦距的,它不是渙散的,他是看着人在喊“鬼”。
“王二叔,你在說誰,你說誰是‘鬼’?”
心裏面的不安和驚慌慢慢放大,林驚羽覺得整個人都空蕩蕩。
王二叔顫巍巍松開了林驚羽的衣袖,指着上首的天音寺衆人,尖叫道:“鬼!鬼!鬼!鬼啊,和尚,和尚,是和尚,和尚殺了人,別殺我,別殺我,我,我,啊!啊啊啊啊啊啊……”
如此凄厲的聲音,雖然此刻在朗朗白日,但大殿之上,所有人竟是同時感覺到一陣寒意。
林驚羽覺得有什麽冰涼冰涼的東西從心裏蔓延開來,浸透到四肢百骸。
碧波不斷震動着,聲聲龍嘯不斷回響在空曠的大殿裏。
“他——”林驚羽一字一句地開口詢問,“王二叔他為什麽說你們殺了人?”
“誣蔑,這是誣蔑!”法善第一個跳出來講話。以他為首,天音寺僧人紛紛義憤填膺地譴責起來。
“誣蔑!”
“誣蔑!”
“阿彌陀佛。”普泓大叫一聲,那聲音用雄渾的內力喊出來,“罪過!罪過!”震得法善這些小輩們聲音低了下去。
“說!”斬龍劍倏地到了林驚羽手上,劍指對方,相比于張小凡完全沒有絲毫的動作,整個人呆呆愣愣,林驚羽顯然在克制些什麽,握劍的手青筋暴起,“把話說清楚!”
清楚。
其實已經很清楚了。
佛門之人,什麽樣的情況下會說“罪過”。
然而這樣的殘忍,大概,誰都會下意識拒絕相信。
普泓閉了眼,而後緩緩睜開,看在大殿之中草廟村所幸存的三人,一個瘋了的,還有兩個風華正茂的年輕人。
“草廟村全村四十二戶人家共二百四十七人一夜被屠,兇手……兇手是我天音寺三師弟,普智。”
此言一出,滿殿驚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