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1)
01 回到你的身邊
澤村榮純的面前攤着兩本雜志,面前的電視機裏正播放着一場棒球比賽,屏幕右下角顯示的是阪神老虎對陣中日龍。
這場比賽是最近唯一一場他能夠買到的錄像帶,從得手至今的一個月他已經反複觀看了無數遍了。
這一局中日龍打席輪到四棒,一安打殘壘換防。
澤村低頭翻了翻去年出的一本棒球相關雜志,上面放出了去年賽季各球隊一軍值得關注的選手,這個已經看了不知道多少遍了。
另一邊随手翻了翻上周剛發售的一本女性向雜志,封面上寫着球員專訪,某幾頁已經被翻爛了。
“榮純,佐野爺爺家要一箱啤酒!”澤村媽媽的聲音從樓下傳來。
澤村應了聲,起身的時候還捏着那本女性向雜志。
編輯一句一句的“王子大人”,那家夥真的就這麽誇成宮的嗎!還有一個什麽他懷念很久的竹馬隊友,“重友情的男人”什麽的……那家夥不像是會說出這種話的人啊。
踏着重步走下樓,慣例看了眼爺爺的照片,搬起一箱啤酒,放在家門口的摩托車後座上固定住,和父母打了個招呼,戴上摩托帽便揚長而去。
長野最大的優點是空氣特別好,當然對比來說氣溫普遍比在東京要冷一些,澤村騎着家裏破破的摩托車馳騁在田間的小路上,冷風嗖嗖地灌進領子和袖子。
把貨卸下,按了按鈴,佐野的爺爺打開門露了個頭,一看是他便氣得漲紅了臉。
“臭小子,怎麽是你來送貨的?”佐野爺爺把門打開,裏面的暖氣只露出來一天就被他割斷了,老爺子身體哆嗦了一下,走出來清點啤酒。
澤村呼着白霧,把手套摘下來,用凍僵的手指記着小本子:“1500日元。”
佐野爺爺瞥了他一眼:“你倒真敢上門送貨啊,我還有賬沒和你算呢!我孫子上禮拜偷溜出門了,是和你們打球去了吧!”
澤村打哈哈地笑了笑:“他不是升學考得不錯嗎,當作放松一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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佐野爺爺冷哼一聲:“真不知道你們什麽社會人球隊打棒球的,又沒什麽結果,有什麽好打的。”
澤村把嘴巴閉上,收好佐野爺爺遞來的錢,聽着老頭繼續唠叨:“打棒球多危險啊,最近那個什麽龍什麽投手受傷了還做心理治療呢,我孫子被你們帶得受傷了怎麽辦!”
澤村把錢約好塞進褲袋裏,麻利地戴上手套和摩托帽,騎上車嘀咕道:“和健太打球你應該擔心我們才對吧,你孫子那個水平……”還沒說完就一踩油門逃走了。
身後果然傳來叫罵聲:“等等!你說我孫子打球怎麽了!還有!對着老人家不用敬語是怎麽回事!……”
佐野健太是他回長野之後認識的一個高中生,熱愛棒球的程度連澤村都有些嘆為觀止。他回來的第一天早晨,家門口就被敲響了,這個比自己矮了半個頭的纖瘦男生看到自己的第一個舉動,是用力地鞠了一躬,并大喊着教他打棒球。
澤村當時正處在情緒最低潮的時候,只回了他一句自己不打棒球了之後便準備送客,卻被那個男生抓住了衣角。
“我知道你!青道的第二個隐藏王牌吧!”
這個稱呼是澤村很久沒有聽到了的,只是一個愣神的時候,被這個男生拖着說了一大堆類似于雖然自己已經高三了,爺爺出于極強的保護欲不想讓自己碰球但是他還是想打球,哪怕将來只能打打社會人球隊的棒球。
社會球隊。澤村的腦海裏倒是閃過一道光。
雖然自己的約定實現不了了,但是還是有棒球可以打的嗎。
澤村家裏的二老原本以為這個嗜棒球為命的兒子因為放棄了熱衷的事業回來一定會消沉很久,結果才僅僅第三天就活蹦亂跳了。
後來澤村的爺爺沒抗住,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還有一樣東西支撐着他,澤村家獨子令人意外地平平順順地度過了那段時間。
上周的球賽前,佐野的爺爺因為發飙了把佐野關在屋子裏禁閉,結果澤村比賽投到一半看到那個混小子躲在球場外的人群裏,閃着一雙亮亮的眼睛,盯着投手丘上的自己。
我的人生是不能沒有棒球的。
澤村想起這個臭小子一邊投着超爛的球一邊自信滿滿地說着這種話,這是他全身上下唯一也是最值得被認同的一點。畢竟自己曾經是一個即使站在赤城中學破破爛爛的野球場上,也能叫出“帶領大家一起去甲子園”的人,雖然到後來只有自己去成了。
不知道是不是一個契機,那時候澤村心裏一直緊緊拽着的東西正在慢慢地松開,一種熟悉又陌生的感覺湧上四肢。
——然後很得意忘形地投了一個暴投。
觀衆都對這個暴投發出了惋惜的噓聲,只有澤村見捕手漏接後愣了愣。
奇怪,他下意識以為那個球是可以被接住的。
把摩托車停在家門口,脫下摩托帽,澤村媽大概是聽到了這輛老爺車跑路時标志的呻吟聲,已經邁着小碎步出門迎接。
“小榮!有客人!”
有些時候,人生就像一個回轉壽司臺,在以為自己已經錯過了最喜歡的壽司時,臺子轉了一圈,它又被送到了你的面前。
“事情就是這樣的,不知道您意下如何。”面前的這個美女是和高島禮完全不一樣的類型,卻在做着同樣的事情。見澤村沒有反應,她把自己的名片朝前面推了推。
成宮右手受傷無法參加比賽,而這個球探看中了自己身上的某一點特質,想讓自己去中日龍打球。
“我們的隊伍快要開始春訓了,之後的賽季馬上就要開始,如果你現在決定,應該能趕得上在賽季開始之前恢複你的肌肉水平。”
沒有五年前全家人突然圍在一起緊急會議的場景,澤村盯着那張名片,而澤村的父母一人一邊地看着兒子,又看了眼對方。
很長時間的沉默。
所以這個壽司,拿還是不拿?
這個叫小林的球隊女經理笑了笑,禮貌道:“沒關系,我已經做好了準備,你們有充足的時間可以考慮。”
“如果有答複了請聯系我。”小林點着自己的聯系方式,将名片又朝澤村推了推,起身朝澤村他們聚了一躬。
澤村媽将小林送走,回來的時候見澤村正拿着名片杵在廚房的門口,就這樣呆呆地站了很久很久,然後一松手,名片飄進了下面的垃圾桶內。
回過頭看到自己,像是被發現在做什麽對不起他們事情一樣,臉上露出了愧疚的表情,咧了個難看的笑容:“還有什麽貨要送嗎?”
澤村媽搖了搖頭,見澤村還想說些什麽,就打斷道:“沒事了,你上樓休息吧。”
目送着兒子乖乖點頭上樓,澤村媽慢慢走近那個垃圾桶,看着躺在一堆食物垃圾最上方的這張卡片。
“澤村前輩!你接球眼神太差了啦!”佐野在澤村今天漏接第七球的時候,忍不住爆發了。
澤村把球投回去:“臭小子,明明自己投球這麽次,還敢懷疑我的水平!”
又連着投了幾球,澤村都覺得實在看不下去了,幹脆叫停了練習,把佐野拉到一邊:“別投了,跟你聊聊天。”說着自己率先對着橋墩子,在岸邊坐了下來。
佐野一愣,沒想到這個一向缺心眼的前輩還能有這種興致。
“健太啊,為什麽你投球投得這麽差還要打棒球呢?要球速沒球速,要控球沒控球,要力量沒力量的,明明快要上大學了,接下來也不太可能進什麽球隊了,為什麽這麽喜歡棒球呢?”
佐野本來以為是和平地聊天,結果一上來就被戳得千瘡百孔,不滿道:“我不是說了嗎,因為喜歡啊!人生沒有棒球多無聊!”
“一個人投着球不覺得還是很無聊嗎?”澤村揉了把佐野的平頭,“你看,除了我都沒人願意陪你練。”
“……”佐野瞥了一眼澤村,怎麽,你今天是想來找茬的嗎?
澤村從頭至尾看着對面的小坡,沒看到佐野的眼神:“你爺爺不讓你打球,你偷偷溜出來不會覺得很對不起他嗎?”
“不是說聊天嗎,為什麽一直在戳我痛處!”佐野受到第三次打擊,終于開始反駁,“愧疚當然是有的啦!但是難道因為愧疚就不打了嗎?”
“你家裏就只剩你爺爺了,他會很擔心的吧。”澤村道。
“……”佐野語塞,低下頭把玩着手邊的野草,思索了半天。
“可是這是不能權衡的吧,如果我因為打棒球很快樂,爺爺如果理解的話,也會替我高興的吧。”佐野拍了拍滿手的野草汁,“你別看我爺爺那樣,其實他聽到別人說我打球很爛的時候也會狠狠地反駁的。”
澤村想到前幾天佐野爺爺在身後喊的那幾句,忍不住笑了笑:“倒也是。”
“所以我覺得他也不是打心眼裏讨厭我打棒球吧,可能只是讨厭激起我學棒球欲望的前輩你吧。”
“……臭小子,欠揍嗎?”
佐野對澤村這種虛張聲勢的前輩架子毫不在意,繼續道:“我快要去橫濱讀書了,進了大學以後就只能看着人家打棒球了,想起來還是挺不甘心的。不像前輩你,在甲子園投過球還拿過冠軍,認識的隊友一定有很多,這種友誼真是旁人看起來都好羨慕啊。”
“之前聽若菜姐說你是因為初中一次暴投被青道的球探看上的,明明都是肉腳投手,怎麽命運差別就這麽大呢……”佐野啧了啧嘴。
“……你這是和前輩聊天的态度嗎?”
“不過你投球的确好看,前幾天河口前輩也和我說,你這樣的球竟然只能在這種小地方看到,實在太浪費了。你以前那些搭檔知不知道你回長野了?估計比河口前輩還惋惜吧。”佐野摸着自己的平頭,為自己第一次說出這樣的話感到有些不自在。
“真的再也不回去打棒球了嗎?你上次也說自己不打棒球了,後來還是去找河口前輩他們了吧。”
澤村深吸了一口氣,看了眼佐野,坐直了身體。
橋上一陣轟隆聲,一輛新幹線開過,記憶中的一些畫面被翻了出來。
跟着車子跑的流着淚的一群人,和跟着車子跑的滿臉慌張的另兩個人。
回家的時候已經傍晚了,遠遠地就能聞到家裏傳來飯菜的香味。
澤村走到廚房後面,看着母親的背影在廚房裏忙碌,不知道過了多久,澤村媽才看見澤村正站在廚房前面,愣愣地看着自己。
“怎麽了?”
澤村媽一開始随口一問,等了半天不見兒子有反應,再回頭看見澤村還是站在自己身後,支支吾吾地開口道:“老媽,前幾天你垃圾都倒了啊?”
“……難道屯一周再扔嗎?”澤村媽冷汗。
正在自己猶豫不決的時候,到面前的壽司又轉走了。
澤村深吸一口氣,剛想轉頭走的時候,面前出現了一張名片。
“知道你肯定要這個,我撿出來了。”澤村媽露出了一個得意的笑,把小林的名片塞進他手裏,就像是表明自己的心意一樣,又用溫暖的手握了握澤村剛從外面回來凍僵的手指。
就像是觸發了一個開關,只感覺眼淚不受控制地聚集在眼眶,然後滿溢出來:“可以嗎?”
回應他的是覆上頭頂的溫暖。
若菜拿着手機,仔細地将澤村群發的短信從頭到尾認真讀了好幾遍,直到肩膀被拍了一下,看見室友給自己遞了一張紙巾,才發現臉上已經全是眼淚了。
印象最深的一次看他的比賽,大概就是那次終局被對手敲出逆轉本壘打的比賽了,那時她看見澤村和他的捕手搭檔,兩個人呆立在投手丘和本壘板上,對視着彼此,遲遲都沒有下場,就好像試圖違抗比賽的規則。
不甘心,太不甘心,想重投這一球。
大概就是從那一次開始,她就知道這個從小在自己身邊長大的家夥,已經離長野越來越遠了。
“怎麽了?突然一下子……”
“本來應該覺得傷心的,但又挺高興的……啊啊啊好難受!”
“……你在說什麽?”
澤村發完群發的短信不到一會兒就被一堆的回信轟炸了一番,沒等讀完,突然想到了要做一件事,從床底下拉出一個紙箱子,翻箱倒櫃了一番,找到一個小錢包,從裏面掏出一張電話卡,插在手機上,找到一個名字,發出了一條短信。
然後靠在卧室的窗邊,靜靜地盯着手機屏幕。房間裏沒有開燈,窗外微弱的月光和星光灑落進來。
屏幕一亮,澤村打開收件箱。
發信人:倉持洋一
臭小子!你這個臭小子!!!我就知道!你給我等着,今年賽季對上我,等着被我打爆吧!還有啊,職棒可沒有高中棒球這麽簡單!你小子給我長點心!有什麽不懂的就去問那個混蛋四眼!說到你們兩個就來氣,一個一個地都不肯聯系人,什麽臭毛病!啊啊啊啊不行我要打電話過來,不許不接!…………
原本以為開局會很順利,但是接下來準備離開長野的這幾天裏,澤村即使在白天把自己的精力消耗殆盡,躺上床的時候依舊睜眼到天明。
只要一閑下來就會真切地意識到自己要回到比賽的球場了,就會意識到又能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
臨行前的晚上澤村睜着滿眼的血絲,痛苦地抱着頭砸着枕頭。
清晨,澤村瞪着一雙黑眼圈暈暈乎乎地被小林拉上車子,暈暈乎乎地被拉上了開往沖繩的飛機,在飛機上醒過來意識到自己人生第一次在如此高的高空時壯烈地暈機了。
大約兩個半小時之後,那霸機場某個着陸口出現了一個臉色蒼白,眼角泛紅的男子被比他矮一個半頭的女子攙扶着走出機艙的情形。
“說好的中日龍……為什麽來沖繩……”
“我有跟你說過去名古屋嗎!你真的沒坐過飛機嗎?……你能不能自己走路!”
“……我想吐!”
“忍着!!!”
老板堀內聽到門被敲響的時候,放下手裏這個月的財務報表,感覺連續幾個月的赤字之後,終于來了點好事。
聽小林說,這個投手是從鄉下來的人,大學棒球的經驗也只有短短的一年,而且大多在二軍當一個救援,但卻曾經連續兩年在甲子園拿下冠亞軍。
堀內搓了搓手,這種一張白紙的棋子真是求之不得。
面前這個新人是個連飛機都沒坐過的土包子,在他講解合約的過程中只是縮在椅子上,不斷地點頭,根本沒聽進去多少,全程慘白着一張臉,瞪着一雙貓目,流着滿頭的冷汗,兩只黑眼圈十分濃重,一看就是初出茅廬什麽都不懂的鄉下人突然進城所以緊張得不行。
簡直是一大塊寶啊!堀內心情大好,見新人用顫抖地左手簽下自己幼稚的大名,滿意地站起身,對方也手忙腳亂地站起來,差點絆了一跤,堪堪扶着辦公桌才站穩。
堀內翹了翹嘴角,把煙夾出嘴巴,朝新人的臉上吐了一口:“我相信你自己也明白到底哪裏能為我們所用,好好發揮自己的價值吧。”
新人嘴裏念叨着什麽,堀內沒聽清,大致是點頭哈腰的話,便伸出沒夾煙的那只手到新人面前。
那新人把汗津津的手伸出來回握了一下,低頭又念叨了一句什麽。
“你說什麽?我沒聽清。”堀內眯了眯眼,這新人膽小到連聲音都不敢發出來。
“我……”
“什麽?”堀內湊近一點。
“我想……”
“你說什麽我聽不清,湊過來一點。”堀內把新人拉得更近一點,新人半個身子前傾,上腹部那裏磕在有棱角的桌邊上。
新人最後擡頭看了他一眼。
球場上的人猛地看向了老板辦公室的地方,互相确認着剛才是不是從那裏傳來了非常尖銳的叫聲。
正站在牛棚的正捕手把脫掉的面具重新戴上,砸了砸手套示意投手回神。如果沒聽錯的話,他剛剛捕捉到了“吐”,“合約”,“報表”這些關鍵詞。
不會是那家夥又幹了些什麽吧……
老板的辦公桌被新來的暈機土包新人吐了一桌的新聞在一天之內傳遍了整支隊伍,據說最後老板派人強行把新人擡出了辦公室,并且下令新人必須在醫務室呆滿一整天才能出來。
這頓時成為了隊伍裏茶餘飯後的笑點,衆球員不由得替新來的投手默哀,連訓練都還沒開始就注定了被老板讨厭而不受重用的職棒生涯。
此時正主正躺在醫務室的床上,心裏思考着要不要給家裏打個電話,明天就能打道回府了。
好在傍晚的時候小林把人從醫務室領了出去,雖然也沒有明說什麽,但是告訴了澤村宿舍的位置,是不是意味着老板原諒自己了?
我澤村榮純何德何能,能在高中遇到一個BOSS,又在職棒遇到了一個被吐一桌還能原諒自己的胖BOSS。澤村一邊心裏流着淚一邊跟在小林身後,此時內心是這樣想的。
室友是一個叫川口的人,聽說是一軍的替補外野手。由于澤村剛來就已經鬧出了一件大事,整晚相處的時間裏,他都盡量地低調,異常安靜乖巧地整理着自己的床鋪。
聽倉持前輩說,職棒和高中棒球最不一樣的地方在于,高中的隊友是朋友,職棒的隊友是同事,所有人都是以自己的發展前途為中心的,自然和別人相處起來會疏遠很多。
果然川口只是一開始和自己打了個招呼,接着就吸着自己的泡面看起了電視劇。
報平安的短信也發了,澤村理完東西在床邊呆滞地坐了很久,實在沒事幹,就決定早早地上床,為明天第一天的訓練養精蓄銳。
悄悄地打開門,集訓的宿舍和校園裏的宿舍很像,一條長長的走廊,盡頭是盥洗室、洗衣房還有一間小小的廚房,澤村一扇一扇門地經過,門口沒有挂任何名牌,這個時候也沒有人從門裏出來。
早上經過操場沒有仔細看,下午被關在醫務室調理,自己現在又暫時跟着二軍訓練……
澤村愣愣地看着水池裏從嘴邊滑下來的泡沫,忽然開始思考起一個問題。
為什麽滿腦子都在想着和那家夥重逢的事情?
刷完牙回到房間,和前輩恭恭敬敬地道了一個晚安,便就着還大開的日光燈躺了下去。
過了一會兒感覺頭頂的燈一暗,澤村從被窩裏探出頭,見川口從門口走回到電視機前。
“啊……謝謝前輩。”
“不用謝。”
一個簡單的對話又很快地結束了。
就在澤村快睡着的時候川口突然開口道:“澤村,問你個問題,我很好奇。”
澤村驚醒了一下。
“你真的吐了老板一桌?”
之後的日子,川口因為至今還記得只一句話讓這個新人痛苦地在床上輾轉反側一整夜的情景,直到很久的以後,都再也沒有在澤村面前提過這件事情。
川口還算是個不錯的前輩,或許是小林知道這一點才把澤村安排去了他的宿舍,澤村雖然一直跟着二軍訓練,但是每天的三餐都由川口陪着他,時不時地講解一下。
沖繩是中日龍每年春訓都會來的地方,所以這裏的食堂川口都很熟悉。比如哪個窗口的蓋飯最好吃,哪個窗口的烏冬面最好吃,有時還會幫澤村排隊搶一兩個點心,不知道為什麽看着這個新人一副感動得要哭不哭的樣子,讓川口心裏特別有成就感。
“你難道以為職棒是個很殘酷的地方嗎?”川口得意地笑道,“雖然有時候挺殘酷的,但是大家大多都還挺照顧新人的,除了你是從別的隊挖角過來的。”
澤村愣了愣,擡眼見川口正四周看了看,然後皺眉道:“真奇怪,怎麽最近都不見那家夥。”
“你們以前應該挺熟的吧,你和禦幸。”川口話音剛落,就見對面的新人投手肩膀抖了抖。
澤村撓了撓腦袋:“還、還行。”
川口見澤村一臉“肯定很熟”的樣子,便來了興致:“那家夥高中怎麽樣?很厲害嗎?”
在腦海裏過了一遍禦幸高中時候的樣子,印象中稱得上很帥的有他二年級秋賽成孔的那一發帶傷的全壘打,有之後春甲前和藥師那一場比賽,雖然時不時會冒出來他那些沒心沒肺的壞心眼,澤村還是紅着臉地點了點頭:“蠻厲害的吧。”
如果光考慮他穿着背號二號的球衣,高舉着右手一邊笑着一邊跑圈踩壘包的樣子,連澤村都不得不承認真的很帥氣。
川口接口道:“連我這個隊友都覺得他是個了不起的男人呢。前段時間我們的王牌成宮因為一次守備失誤受傷了,你知不知道?”
澤村點了點頭,這就是他來這裏的原因。
“全隊都慌了,只有那家夥還像平時一樣,冷靜得恐怖,硬生生地把局面維持住了,感覺那雙眼睛都能戳穿自己。”川口搗了搗盤子裏的咖喱,“就是因為這個才坐穩了正捕手的位置啊。”
第一次從別人嘴裏聽到這樣描述的禦幸一也,澤村有些對不上號。自己的記憶中,無論是上次最後見到的禦幸,還是很久之前蹲在面前本壘板的禦幸,都是一個會帶着興奮的眼神和張楊的笑容看着自己身後那片野球場的人。無論是再艱難的局面,也許會有那麽一點的慌張和焦慮,也許會露出和別人不太一樣的充滿野心的表情,但是絕對和“恐怖”、“戳穿”這種詞搭不上邊。
“人總是會變的嘛,這家夥可能不是你以前認識的禦幸一也了,但是絕對比以前更厲害。”川口見澤村表情有一些疑惑,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反正現在也在一個隊裏,哪天碰到了也有的是機會聊。”
澤村撓了撓腦袋,覺得有點接不上話,就認真地低頭吃飯。
“話說回來,這幾天你和坂口的訓練怎麽樣?”川口問道。
澤村吃飯的手一頓。前兩天小林把他帶去見捕手的時候,澤村就覺得這個人有些眼熟,仔細地思索了一下,似乎是那天去看禦幸和降谷的比賽時,在後臺休息室門口看到的人。
因為全程用他巨大的身軀擋着跟在他身後的禦幸,所以澤村對他的印象頗深。
雖然和曾經的克裏斯前輩一樣,是一個目光有些渙散,臉上也經常沒什麽表情的人,但是澤村只是一來二去地交流之後,就感覺到了他身上散發出的奇怪的感覺。
這麽說來,第一天搭檔練投,因為前一晚完全沒有睡好,導致狀态差得不行,但是這個前輩依舊點了點頭,說着“還行”的話。
好像原來對澤村的期待值就不是很高,導致後面的幾天澤村為了那一點受傷的自尊,惶恐地對着球網練了幾百個球,強迫自己找回了一點手感。
第一次深切感受到不再會有捕手像克裏斯或是禦幸或是後來的光舟那樣引導自己,澤村又連續在夜裏輾轉反側了幾個晚上才習慣這種陌生的投捕關系。
明明坂口前輩訓練時也很認真,和自己搭檔連投的時候也一直全神貫注地盯着自己的球……
“總感覺他人怪怪的。”一不小心就把話說漏了嘴。
川口瞪圓了眼睛,示意他閉嘴,輕聲道:“嗚哇,你這個新人還真敢說這種話……坂口前輩來這裏五年了,雖然一直沒升上一軍,但是在隊伍裏面也算是元老級的人物了,現在和高層關系也特別好,千萬別說這種話得罪他啊。”
澤村瞪了雙貓目看了看四周,用力點頭。已經得罪了老板了,如果再得罪一個和高層關系特別好的前輩,他的職棒生涯就真的完結了。
“而且,偷偷告訴你,”川口湊近道,“別在坂口前輩面前提到禦幸,你懂我意思的。”
不是很懂,但是澤村算是記住了不能在坂口面前提到禦幸這一點。
下午的自主訓練,一開始澤村投了幾個不好不壞的球,坂口面無表情地捏了捏手套,目測了一下球的落點和自己手套原先擺的位置的差距。
不知道自己又有什麽地方出了問題,澤村只能按照剛才的姿勢又來了一球。
坂口手套右移了一點接住球,思索了片刻,把球投了回去:“禦幸一也有讓你練習過控制moving ball偏向和落點的技巧嗎?”
澤村腦海中警鈴大響,沒想到中午川口前輩才暗示過自己,下午坂口前輩就在當面說出了這個大名!頓時只能瞪着一雙貓目左右掃着腳下的投手丘,斟酌到底回答什麽才比較保險。
坂口的聲音從對面傳過來:“你和他高中的時候當過投捕搭檔,我知道的。”
澤村除了擡頭扯着一張臉笑,并不知道應該回答什麽比較好。
坂口把澤村慌張的樣子收入眼底,繼續道:“我只是想看看,他能用什麽方法引導像你這樣難搞的投手,而我也想知道,用我的方法是否能夠把你引導得比他更好。”
澤村聽話地點點頭:“啊……禦幸前輩的确引導得不錯,不過我也會好好地跟着……”
“我不是禦幸一也,也不會用你熟悉的配球方式遷就你,即使你将來升上了一軍,和你搭檔的那個禦幸一也也不是原來你熟悉的那個人了,所以請盡快學會控制你的moving ball。”坂口砸了砸手套伸向澤村,“你的前輩應該有告誡過你,捕手不是投手的靶子吧。”
語氣不重,卻讓澤村心裏一震。
這番話初聽和當時自己面對降谷時的想法很像,但是又感覺……好像有哪裏不對。
川口剛想把宿舍的燈關上,就被澤村叫住了。
澤村掀開被子從床上坐起來:“前輩,你能跟我仔細講講坂口前輩的事情嗎?”
“什麽嗎,看你這麽早上床,原來沒睡啊。”川口瞥了眼澤村臉上的黑眼圈,“怎麽,和坂口前輩搭檔不習慣嗎?”
澤村實話道:“雖然高中遇到的三個捕手中,有兩個都是面無表情派的,但是這樣感覺不到對棒球熱愛的還是第一個。”
川口笑了兩聲,把腿放到床上盤着:“所以說你還是個新人嗎,你以為進入了職棒之後,對棒球的熱愛勝過錢的人會有多少?”
什麽?澤村有些聽不懂,棒球和金錢是可以放在同等位置的關系嗎?
“職業棒球,就是把當棒球當作自己的工作,一旦把愛好和事業混為一談,總是會沾染上功利性的吧。”川口壓了壓兩邊的腿,“你說坂口前輩打棒球面無表情,只是因為你沒看到隊伍裏面大多數人打棒球的樣子,不會再有人冒着受傷的風險亂來,只為上一個壘、拿到一分,比賽本身也不再是輸了一次就要重頭再來的了,而且你能夠有比兩年半長得多的時間。”
“同樣的,如果有人威脅到自己的位置了,當然會想方設法地保住自己,有的人是通過增強自己的能力,有的人會用一些小的手段……”川口看着坐在對面的新人渾身僵住的樣子,沒有再說下去,無奈地嘆了口氣。
什麽嗎,明明是一個什麽都沒準備好的小鬼。
感覺走向好像有點黑暗,川口清了清嗓,換了個話題:“你不是要聽坂口前輩的事情嗎?五年前通過選秀進入這支隊伍的二軍之後,他一直作為二軍的領頭人,雖然是資深的前輩,但是總是沒有升上一軍的機會。之前也有人傳,老板曾經說讓他升上一軍也是可以的,但是不可能做捕手,所以坂口前輩就拒絕了。”
不會輕易放棄熱愛的位置是理所當然的吧!
澤村擡頭看了眼川口,見對方攤了攤手道:“沒辦法,職棒就是這樣一個殘酷的地方,一旦一開始成績平平,後面就根本不會有人想到你,因為新秀每年都會源源不斷地進來。”
越說面前這個新人的臉就越白,眼看着眼神都開始渙散了,川口忍不住安慰道:“不過坂口前輩不像是那種為了上位會做出什麽舉動的人,這點你可以放心啦。”不管怎樣,今晚你別又在床上翻來覆去的就好。
事實上澤村也有注意到川口跟着他一起漸漸出現的黑眼圈,在床上僵持了一個小時之後,蹑手蹑腳地穿了件外套,爬出了寝室。
第一次聽到這樣的棒球,澤村感覺有些混亂。走出宿舍樓,在門口簡單地拉伸了一下,颠了颠腳,便沖進了夜裏的涼氣中。
川口前輩說的,是不是每一個進入職棒的人都會變成這樣?倉持前輩也是嗎?降谷呢?
那麽禦幸呢?
自己呢?
步速越來越快,連呼吸都有些控制不好,才繞着整個訓練場跑了半圈,就不小心吃了一大口冷風,捂着岔氣的地方蹲了下來。
身為一個棒球運動員,身為一個在高中自主練習時做得最多的事情就是跑步的投手,澤村對着夜空祈禱,千萬不要被人看到自己像個缺乏運動的少女一樣蹲在這裏的樣子!
緊接着屁股被人踹了一下。
澤村還沒回頭就聽到斜後方傳來一把熟悉的嗓音。激得澤村腦海裏一陣空白。
“……那就好那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