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碧藕連絲(二)
郭芙寒夜策馬急奔,淚水滂沱,心痛飙淚。命運給她開了多大的玩笑,年少傲嬌,互相猜測,害怕得不到,假裝不想要。你努力半生,功成名就後再想迎娶時,我已漸凋零,又怎肯辱你威名。
楊過上馬緊随其後,這次才真真正正體會到撕心裂肺的痛,他從不知道自己當年拒婚給芙妹帶來這麽大的痛苦,從不知道她身上要背負這麽大的壓力。那哪是拒絕,他是不敢高攀,怕自己身賤被芙妹嫌棄,她是他心中的公主,只瞧着她自己就會臉紅。
林深霧重,已過四更,夜色最濃時,郭芙一路急馳。淚漸收,她收住馬缰,找到一片低矮灌木叢,想着先把馬喂飽。周圍渾然一片黑暗,黎明前的黑暗總是最深沉的,寒風陰嚎刮着枯樹啪啪做響,郭芙把頭靠在馬背上,這一夜讓她好累,黑暗中肆意的流淚,把多年壓在心底的苦澀哭出來。原來被你拒絕後仍然在心底最深處念着、想着,恐怕這才是哭的原由。
馬蹄聲漸近,郭芙知道是楊過已追過來,躲也躲不開,也無力再躲。一陣寒風刮過,她瑟縮着抱緊雙臂,一件鬥篷披在她肩頭,“冷麽,現在是夜裏最黑、最冷的時刻。”楊過輕輕扳過她的肩膀,“你有委屈為何不早說。是我不好,讓你承受太多壓力。”
“別碰我,我太累,沒功夫陪你斡旋。”郭芙自他身邊躲開,“都過去了,別想了。當初我也沒怨你,你何需自責。”
“怪我不好,從沒考慮過你的感受。”
“我不委屈,你也別再後悔。可能沒得到的都比較難忘吧。”郭芙繞到另一側,不動聲色的與他保持距離。
“芙妹?我知道我是罪無可赦,可是以後的歲月給我機會彌補可好?”
郭芙累極,頭依在馬頸處不再言語。
他輕輕繞過馬匹,把她攬靠在肩窩,“很冷嗎?”
“楊過,話我都說了,不想再與你争。有些事情是錯過,何來彌補之說。”野外寒風四起,她又疲倦至極,已經沒力氣再多說。
突然楊過一把抱起她,向旁邊樹下走去。
郭芙剛剛放松的心情複又緊張起來,“你去哪?”
“帶你到樹下歇一歇,早知道今夜會這樣,就該在十堰攔下你,總好過讓你在這受罪。”楊過在樹下坐定,為郭芙拉緊鬥篷,把她抱坐在自己懷中。“還冷麽?”
郭芙搖搖頭,知道也掙脫不開,“你能放我下來嗎?這算什麽呀,以前由着你,以後再不可這樣不懂禮數。”
“不是不懂禮,是真想讓你好好休息一下。”他緊緊擁着她,幫她抵擋寒冷。
“你知道嗎,世事多艱辛,縱然情深,不見得兩人非要白首相伴。”郭芙在他懷中汲取着溫暖不再掙紮。“我若真嫁,你就是天下武林的笑柄,大俠續弦非尋常人可比。”
“我不在乎!為什麽會是笑柄?你是公主,娶妻如你是件驕傲的事,誰會笑我?”
“在乎也罷,不在意也好,我不與你争。暗夜下沒有世人的目光,什麽都好,天明了就不一樣。你向來行事狂傲,但越矩之事不可為之。”郭芙閉上眼睛不再言語,話她只能說到這。為了兩個人都好,今生只能如此。
“曾經滄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
“我記着了,知道了,你不用再說啦。歇會兒吧。”
郭芙被包裹在溫暖懷抱中小憩一覺,醒來時空氣中飄浮着淡淡的灰色迷霧,寒風夾雜着冷濕,吞噬了初起的陽光。她擡眸間撞入楊過眼中的深情,雙頰微暈,別開眼神,“我睡着了。”
“你也沒睡好,渾身都僵硬,我幫你纾解一下。”
“不用,不用。”郭芙慌亂地從他懷裏跳起來,把鬥篷還與他。“早點趕路吧,也不知道是錯過了,還是沒趕上。”她一邊嘟哝一邊從懷中取出藥丸喂與楊過,“昨天都沒吃飯,虧我帶有玫瑰茯苓丸,暫時充饑吧。”
“沒見你醫幾個人,這充饑的藥丸做得到蠻好。”看她恢複精神,他心裏高興,便打趣她。
郭芙白了他一眼,“你懂什麽,自古藥食同源,日常進補也是要的。”郭芙輕撫馬背,安撫馬匹,準備一會上路。
“楊大哥,你我已非少年,過了任性的年齡。你要的我給不了,但是襄兒可以。知道你喜歡她,她也愛慕大哥,雖非男女之情,但後半生相依相伴也是好的。”
“芙妹,你怎能……”
“你先聽我說完好嗎,今非昔比,我這個年齡改嫁都嫌太老。再說我也不想讓你困于襄陽,依你的性子本該四海馳騁,正巧襄兒也是這種性子,她陪得了你。當然你不樂意,我也不強求,只是該權衡的事要好生權衡,你不思量有的是人替你思量,流言蜚語的力量不是一刀一劍擋得了的。你已不是十九歲的年齡啦,想怎麽胡來就怎麽胡來。”
“芙妹,非伊莫屬,愛不另與。你說的這些又算得了什麽,我都不在乎。”
“錯過了莫回頭。人生在世像爹爹媽媽一般情深意篤、相伴意長的也寥寥無幾吧。相處數日多謝大哥敬我惜我,此生足矣,再不奢念。”郭芙說得凄楚哀婉,楊過聽得肝腸寸斷。“若有來生,我便不再任性,哥哥也勿輕狂,許你來世鸾鳳和鳴。”
楊過自郭芙身後擁住她,“芙妹,你若未準備好,我可以等,別拒我于千裏之外,能天天看着你也好。”他把頭埋在郭芙發間,終于明白她身上背負着長女的責任有多重,不似自己孤身只影了無牽挂。
“走吧,先找到襄兒再說。”郭芙自楊過懷中抽身,上馬前行。
兩人縱騎飛馳,晌午剛過已到金州,金州地處南北過渡地帶,北靠秦嶺,南依巴山。作為‘蜀之後門’,‘外控邊陲,內邊巴蜀,有民有兵,號為介藩。’郭芙下馬在城中四下張望,突然一抹淡黃色身影在街角處一閃,又不見了,郭芙向着轉角奔去,再看街上,來來往往的行人中哪有剛剛那一閃即逝的身影。她失望地轉身,茫茫人海讓我去哪裏找你,落寞的神情使一旁的楊過心疼不已。
“芙妹,別着急,襄兒不會有事的。”
郭芙回頭再望,希望能在人群中看到那熟悉的笑顏,聽到一聲清脆的“大姐”。
郭芙正欲回身前行,忽然隔壁酒家傳來一串銀鈴般的笑聲,郭芙怔怔地站着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兩日來她為這聲音急得心力憔悴,她猛得轉身奔入酒家,手扶住門框支撐着自己的身體,眼淚奪框而出,“襄兒……”一聲哽咽已說不出話來。
此時郭襄正坐在店中與人痛飲,店內熱鬧非凡,郭襄一邊招呼衆人,一邊聽着鄰桌矮子大談神雕大俠之事。
楊過自後邊攬着郭芙肩膀,知道她兩日來已身心俱疲,怕她一時激動體力不支倒下。
郭襄聽到熟悉的呼喚,頭也不回,只坐在那不動。
楊過扶着郭芙進店來到桌前,“襄兒,跟大姐回家好不好。”
郭襄看了看大姐,又看了看楊過,見楊過只望着大姐,神情中流露出自然的親密。她心裏微酸,嘴一撇,“我在這好自在,才不要回去。”
“襄兒,爹爹媽媽擔心死了,跟大姐回去好不好。”郭芙坐在桌前已近乎哀求。
楊過站在郭芙身後,手扶在她肩上,這是他從沒見過的郭芙,對妹妹隐忍規勸,溫言軟語。
“襄兒,你在這等着,我帶你大姐先去休息一下,她一夜未眠。”楊過終于看不下去郭芙對妹妹的低聲下氣。
“哼,你們心裏只有大姐。我為什麽要聽話回家,我偏不。”
“襄兒,你在這任意玩笑,你看不見你姐姐為了你已經心力憔悴!”楊過氣極沖着郭襄低聲訓斥,“言者諄諄,聽者藐藐。”
“大哥哥,你也兇我。”郭襄眼淚湧出,伏在桌上大哭。
“楊過,你幹嘛那麽兇,她小孩心性。”郭芙輕輕指責,“算了,襄兒不回去,我便陪你幾日,玩夠了再回家也成。楊大哥,你先去找客棧住下,我在這陪着襄兒。”
楊過看看郭芙,不放心,遲遲未動。
“我沒事,你去吧。”郭芙沖他擺擺手,催他快走。他不在或許妹子還好勸點。
看着楊過出去,郭襄擡望着姐姐,“我才不要大姐陪,你知道我有多讨厭你?”
“襄兒,你說什麽!”郭芙一臉震驚。
“從小大姐什麽都有,小紅馬是你的、白雕是你的、軟猬甲也是你的,大姐從小自桃花島長大,我卻連遙望的機會都沒有。你知道我有多恨!別人奮鬥一生都無望的東西,往往姐姐都是唾手可得,為什麽?”郭襄邊哭邊訴。
郭芙整個人僵在那裏,全身麻木,臉色由紅轉白,又由白轉灰,她從沒想過襄兒會恨她,這些東西她從來不想要,她也從不索取什麽,爹爹媽媽給她她就拿着。“襄兒,你喜歡什麽大姐都可以給你。”
“哼,我才不稀罕!可是明明大哥哥對我好,你也要來搶,他一出現,姐姐便找機會與他相處。煙花是為我而燃,難道是假的?”
郭襄正哭訴間,楊過已回來,看到郭芙呆怔怔地坐着,神色凄然,他走過去心疼地握住郭芙的手,“芙妹,我都安頓好了,先去休息一下。”
郭襄看着楊過只關心大姐,心裏更酸,“大哥哥,你給過我三枚金針,今日我便用一枚,我要你陪我一天。”
“襄兒,別胡鬧,我先安置好你姐姐。”
“你去吧,我沒事。”郭芙擺擺手淡淡地說,“我自己能照顧自己,放心吧。”
“大哥哥,你不能食言。”郭襄不依不饒。
楊過握着郭芙的手未松,一臉關切,“芙妹,我送你回房休息。”
“不用,你去吧。既有諾在先,怎可食言。”
郭襄拉起楊過頭也不回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