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雙雁展翅游(四)
殘月孤星照蒼溟,鳳啼凰鳴和錦瑟。
兩人換上簇青夜行衣,郭芙箭袖短打,絲質束腰勾勒出纖細柔軟的腰肢,身形婉麗俊逸,墨錦裹身更映得她肌如玉脂、神色燦燦。“楊大哥,心思缜密,你在哪弄來的這身衣服,纖秾合度。”郭芙利落地用絲帶把秀發绾起。
楊過雙唇微揚,眼中漾起一絲微笑,芙妹的身影已深入腦海,給她買衣服哪有不合身的道理。俯視郭芙光豔溢目,不覺神弛。“走罷,丁家莊今夜會熱鬧非常。”兩人并肩連袂融入茫茫夜色中。
夜幕初垂,街巷空空行人絕,只有一家客棧門前挂着兩盞紅紗栀子燈散發着淡淡的光暈,除了寥寥幾聲犬吠,黑沉沉的夜籠罩着整個村鎮,萬籁俱寂。
丁家莊位居鎮東首,從外面看整個宅院三進三出,院落占地不大與一般鄉紳無異。楊過與郭芙潛身東南門前大樹中,向牆內張望,突聽得一陣嗥嗥犬吠,兩人立刻縮身屏氣,不多時大門大開,兩名家丁聞犬聲出門探看一番,未見有異又嘟囔着進去了。
楊過手握一粒碎石,正要出手卻被郭芙緊緊握住,“兩條畜牲無辜,莫傷它們性命。”郭芙在楊過耳畔輕語,手持銀針向院內兩條惡狗擲去,只聽嗖、嗖兩聲,兩狗身子微顫便倒地不動。“我銀針上喂有麻藥,兩個時辰內它們是醒不過來的。”
兩人正欲縱身入內,只見一道黑影從側面角門閃出,倏地,一閃已向奔出數十米。縱使楊過夜視極好,卻也瞧不清這身影的面容。
楊過心中一震吃驚不小,昨日探得丁家雄霸一方,卻未聞此處有虎狼盤踞,正思量是否把芙妹留在外面,自己孤身前往,以防不備。
郭芙沉不住性子,拍拍楊過肩膀足尖輕點樹幹,獨自越過牆頭飄然入院。
楊過緊跟其後也迅速翻落地面,拉着郭芙沿牆邊潛入內院。院內一片漆黑,只有西廂熒熒燭火映紗窗,屋內人影憧憧。楊過手握碎石擲向東牆,一只貓自牆頭跳下,“喵”得一聲鑽入花圃。屋內燭火驟滅,停了片刻,一中年男子自屋中走出,身材矮胖,素錦玉帶纏于便便之腹,觀之穿戴定是鄉紳丁老爺。只見男子日露精光謹慎地四顧張望,确定無異便向後院走去。楊過攜郭芙閃身進入西廂,兩人定身環顧屋子,這大約是間書房,書桌邊一盆碳火發出星星點點的火光即将燃燼,火盆上似有一張未燃燼的紙,楊過伸手夾出一角紙片,就着微弱的火光看清上面字跡,心中又是一驚。郭芙湊過頭來瞧着紙片,“這是蒙文。”她輕聲說道,伸手自楊過手中取過紙片,“讓我看看,‘十五’”郭芙略通蒙文,認得上面所書。“這是什麽意思,只有一個數字。”
楊過蹙眉搖頭,“去後院看看。”本想懲治惡霸,卻沒成想此處暗渠湧動,行動更加謹慎,握緊郭芙右手來至後院。
與前面兩院相比,後院燈影綽綽,東西幾處廂房均燈火通明。東側窗戶內似是剛剛矮胖男子的身影。楊過拉着郭芙潛在牆角陰暗處,只聽屋內男子柔聲說道:“娘,近日服過湯藥後眼睛可能瞧到些許光亮?”
“唉——兒啊,娘的眼疾就不要再醫了,縱使瞎了也無妨,只是娘眼瞎心不瞎。娘老了,管不得那麽多了。你本非大惡之人,且記住娘一句話:‘做什麽事前都先問問你這顆心。人在做,天在看。’你去罷,娘想歇了。”
“好的,娘,兒子謹記在心。您老休息吧。”
郭芙聽娘倆對話,老太太心地善良,對兒子也甚是了解,這丁老爺看來也是極孝順的。只是這厮定是與蒙古人做了些見不得人的勾當,強忍心中怒火。
楊過思忖這莊子好生奇怪,一路潛行已發現此處戒備不甚嚴,也就有數名家丁在前院把守,後面應是家眷居所。
郭芙扯了扯楊過衣袖兀自起身來到東廂門前,楊過大驚,待要拉她已來不及。
東廂門大開,矮胖男子出屋後輕輕掩上房門,突然一支玉簫架在頸部封住咽喉,男子頓感後背森森寒意,立刻穩住心神強裝鎮定,頭也不回,“大俠手下留情,老母年邁咱們前院說話。”
話音未落西廂一房門打開,“啊——快來人啊,救命——”一妖豔婦人出門看到郭芙他們,急忙大聲呼救,接着人已吓癱暈死過去。
此時院中已多了數十個手持火把的家丁,火光沖天,把整個院落照得如白晝一般。大家看到老爺被人挾持,面面相視,誰也不敢輕舉妄動。西邊幾房女眷更是失聲痛哭起來。
東廂房門也已打開,一身量瘦小的老太太在丫環的攙扶下顫顫微微走出來,被郭芙挾持的男子心中暗暗叫苦。“娘,沒事,你快回屋。只是襄陽城中的朋友來此拜訪。”
“大晚上的,嚎什麽!”老太太聲音不大,語氣中透着一股子威嚴震懾着院中所有的人。“既是城中來了客人,好生招呼,勿怠慢了。”
郭芙望向老太太,見她面容柔和而堅毅,自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氣勢。心中很是敬佩,轉頭狠狠瞪了一眼被自己挾持的男子。心裏暗罵,如此凜然風骨的老夫人怎會生出這等敗類。
“神——雕大俠,是神雕大俠!”人群中傳來低低地顫聲,有人已認出郭芙身旁的獨臂男子,想來這群家丁中定有跑過江湖的小喽啰。
郭芙瞥一眼楊過,不知他何時已戴上□□,難怪那幾個婦人哭得似見鬼一般。“老夫人,我們來找丁老爺有點事,不成想擾了您老人家的駕。”郭芙不忍向老夫人吐露實情,也已悉知這位丁老爺不會武功,便收回玉簫,杏眼怒視他,“丁老爺,請吧,我們前面說話。”
“你們都退下吧,不要聲張。這兩位是自己朋友。”丁老爺沖院中人群擺擺手,接着引路來到前面書房中。
書房門一關,這丁老爺遲疑地看着楊過二人,“你們是神雕大俠?久仰大名,失敬!昨日鎮上打傷我家丁的人想必也是二位吧。”
楊過扯了一下嘴角并不答話,只把剛剛未燃燼的紙片往他眼前一遞。
“這封書信你做何解釋?”郭芙搶上步用玉簫抵住丁老爺胸口。
“哼哼,我一介草民能有何作為,無非就是茍且偷生,買賣生意而已,自是比不得神雕大俠行俠仗義威名遠播,更比不得襄陽城郭大俠的千金‘鴛鴦袖裏握兵符’。”丁老爺冷冷一笑,并不在意郭芙臉上的殺氣。
楊過、郭芙二人又是一驚,這人心細如發,原來昨日他已打聽到郭芙的來頭。今日更是悉知楊過便是江湖盛傳的神雕俠。
“既然知道我們是誰,就好好回話,你這小命還要不要啦!”郭芙手上用勁逼得丁老爺退至牆角。“今晚你這來過什麽人?快說!”
“唉——,這是刀尖舔血讨生活啊。我跟蒙古人做交易有幾年了,今夜确有蒙古官兵來過,此人我不認識,并不是平時接頭交易的人。”
丁老爺把來者的容貌跟楊過、郭芙細致描述一遍。此人雙目如炬含威不露、身材魁梧、談吐不凡,絕非等閑之輩。
楊過沉吟半晌,“莫不是兀良合臺之子——阿術?能讓他親自出馬,哼,你們這交易可是做大啦?”
“大約一月前,他們讓我采買十二個女孩子,年齡在八歲至十二歲間。期限是半個月內送往大都,我一拖再拖,現今怕是拖不過去了,想來是他們開始懷疑我,特來探我虛實。”丁老爺滿面愁容,連聲哀嘆。
“你稱霸一方、魚肉百姓不說,還勾結鞑子!當真是可恨至極!剮你千刀也不為過。”郭芙聽罷早已怒不可遏,恨不得立刻血洗山莊。
楊過強壓心中怒火,冷冰冰的面具看不出任何表情,兩道咄咄逼人的目光射向牆角的丁某,讓人望之生畏。“芙妹,別急,先聽聽他怎麽說。”
丁某反倒異常鎮定,不緊不慢地說:“耶律夫人?郭大小姐?或神雕女俠?在下不知如何稱呼常年戰亂經歷不少吧,可聽說過‘民無完居,一聞馬嘶,辄奔竄藏匿。’嗎?百姓受戰亂之苦無人問津,稍有不順便遭屠殺。”
“自然稱呼‘郭大小姐’,既然知道百姓疾苦,還與鞑子交易勾結!”郭芙緊緊追問。
“稱‘神雕女俠’!”楊過丢過一句,語氣堅定不容質疑。
“我祖上世代在此居住,順鞑子之意方可保全百姓性命無憂,這點大俠、女俠可能理解?”丁某奇怪地看着眼前的兩人,就一稱呼還争來争去。“他們若強搶,百姓必有死傷,我若全部承擔并拱手相送,他們便不會禍害百姓。此地百來戶人家,世代農耕為生,上無朝廷庇護,下無功夫自保,待要如何生存?”
“哼,照你說來,你所做所為是為民為國了?”郭芙冷冷地看着丁某,眼神很是不屑。“那你到說說,你橫行此處,百姓為何對你均是敢怒不敢言。”
“他不做惡人,怎能換得鞑子信任。”楊過此時已聽明白原由,痛心疾首,生于斯舉步維艱吶。
“大俠恤我,生于亂世進退維谷心猶顫,跌跌撞撞地不知還能走多遠。”丁某一聲長嘆,整個身子垮了下來。
“他們要十二個女孩做什麽?”
“這我不知道,一向他們要什麽,我就供什麽,從不敢多問。原先所取均是糧草、藥材、金銀之類,第一回讓我送人給他們的,我也很是奇怪。已經拖延了十來天了,剛剛那信件就是說的這事,最後期限是下月十五日,唉,這不是造孽嗎!”
“楊大哥,這事怎麽辦?”郭芙聽聞此事心中亂做一團,瞧着楊過一臉期盼。
“容我想想,你先說說冰兒母女的事吧,為何要置她們于死地?”楊過看了一眼丁某,低頭沉思。
“我沒有,她不是生病嗎?與我何幹?昨日抓孟妍冰之事并非我授意。”丁某搖搖頭長嘆,“多年來我為了自己的‘惡霸’形象,對外面的夥計管理極松,只要不是太出格、太欺壓百姓的事我都不太過問。他們知我與這孟家不和,所以……所以常常欺負她們娘倆,但也不會太過分,說要置她于死地是萬萬不會的。”
“原來她家姓孟,我問過她們,當時打岔過去了,并沒告訴我。”郭芙便覺此事奇怪。
“他家是岳元帥部将孟安将軍的一脈血親,後孟珙将軍曾有書信往來,邀他入仕救國,這厮卻貪生怕死躲在此地茍活,從此再不認這門親。也是因為這事我瞧他不上,後來傳言說我與他們不和。二位大俠既然知曉此地百姓疾苦,一定救救他們,丁某萬死不辭。”丁某說着已向楊過、郭芙二人拱手行禮。
“丁老爺,不必行此大禮,之前我們錯怪于你,得罪了。難怪你這莊子不大,也應是節儉之人。這事我們定是要管,只是相當棘手,先容我細細思來。”楊過擡手扶起丁某,“芙妹,我們先回去。後天再來與丁老爺細商,切莫走露風聲。那些家丁可靠麽”
“大俠放心,入得我門的都是心腹,不會有差。昨日被您擊傷的人都進不得我這院子。”
“你到精明,這麽快打聽到我是誰。我瞧你家老夫人是不是有眼疾?”郭芙想到剛剛丁老夫人眼睛不能視物,扯扯楊過衣袖。
楊過知她的心性,她行醫多年一向秉承‘患者如至親,同行勿相輕。’怕是不去瞧瞧老夫人的病她是不會罷休的。
“打聽女俠有何難,郭大小姐盛世容顏,襄陽城哪個不識您。”丁老爺雙眉微蹙,“家母數月來患眼疾,一開始視物模糊,現在越來越嚴重,吃了多付藥也不見好。女俠醫者仁心,可否給老母瞧一瞧是何病症?”
郭芙心中苦笑,原來是因我生得一副好皮囊,別人才識得我。一生努力終是換得白首空歸,神色凄凄。
楊過看透她心事,在她耳邊低語道:“潛虬媚幽姿,飛鴻響遠音。”
郭芙聽楊過所言心中釋然,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何苦耿耿于懷,“若方便不怕叨擾,帶我去看看老夫人吧,請丁老爺前面領路。”郭芙與楊過再次回到後院。
“娘,睡下了嗎?我請襄陽來的貴客為您老診治,現在可方便?”丁老爺來到老夫人門前輕聲問候。
不多時門打了,小丫頭引着他們幾人進入廂房內,只見丁老夫人端坐在榻上,面容慈祥。“快快請進,老妪眼疾不便,不能上前迎接,失禮了。”
郭芙上前細看丁氏面色,“丁老夫人好,丁老爺請我來給您瞧瞧眼睛,請老夫人把手伸出切診。”遂伸手搭脈。
片刻後郭芙起身對丁老爺道:“老太太是由于七情不舒,氣機郁滞而引起的郁症,氣病及血、氣滞血瘀,沖任不調。肝經有熱,肝氣郁滞,肝失疏洩,氣機郁結,則情志抑郁。我開一方,十日一療程,你服用三個療程病情應會好轉。”
郭芙來到桌前提筆開方,山栀子、當歸、紅花、丹參、杭菊、石斛等十多味藥及用量詳細寫明,“諸藥合用肝氣暢達、心脈流通,心脈一通,目視清明。日常飲食可用枸杞子配豬肝煲湯,再給老夫人用菊花、決明子制成枕頭。平日用菊花湯藥熏洗,一日三洗。”
郭芙把日常保養一一囑托完畢,招手讓丁老爺随她到外堂說話,“丁老夫人這氣郁多半是因你而起,她知你平日所為,定是內心積郁化解不開所至,這心結還是要你自己慢慢去解。找位大夫每日施以針灸之法,針刺足三裏、中脘、內關三穴有輔助療效。”
楊過瞧着郭芙囑咐完畢,兩人一起來到門口與丁老爺話別,“你先穩住,莫着急。後日我們再來商議,不必送了,我們就自己來再自己回吧。”
丁老爺沖二人深深一揖,心裏甚是感激。
“此人所言可信嗎?”兩人出門後,郭芙心有疑慮,歪頭看向楊過,忽而大笑起來,“此處沒有外人你還戴着面具做什麽?是用來吓人,還是用來躲人?”
“都有,吓人亦躲人。”楊過瞧她嘴角輕揚,秀目微眯,猶似一朵盛開的玫瑰,那笑容像一股清泉漾在純真的笑渦裏。芙蓉舒顏,華美绮麗,醉人心弦。“這丁某所言不虛,若是假意,你我怎會清靜這一日?昨日之事他悉知,也打聽出我倆的來頭,他若真心勾結鞑子,現在我們必不得安生。他不追究,說明我們昨日所為他定無異議。”
“‘公子世無雙’生得這般模樣,還要躲人?聞所未聞!”郭芙淺淺一笑,“大哥,你說這事怎麽辦好?”
楊過聽郭芙第一次贊他相貌,臉上一熱,“躲——是不想招惹、是無顏再見。”說着楊過摘下面具,鳳目含情,“連夜回襄陽,此事棘手,還要請教郭伯母。”
郭芙一笑置之,不想去探究他無顏見故人之說,“先去趟醫館再回襄陽,我去教訓一下庸醫。還有以後莫稱什麽‘神雕女俠’,郭芙便是郭芙,要啥名號。”
兩人說着已經來到醫館,宋朝延續了唐朝的夜禁制度,此時醫館大門緊閉,郭芙取出匕首把已經寫好的留言釘在了大門上,上面僅有寥寥數語,“凡為醫道,必先正己,然後正物。正己者,謂明理以盡數也;正物者,謂能用藥以對病也。”
兩人匆匆回到孟氏母女住處,與破虜交待一番,囑他好生照料孟氏母女,連夜直奔襄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