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全知的故知
車載音響裏再次傳出呼叫自動挂斷的短促“嘟嘟嘟”系統音,段正業盯着堵得水洩不通的路面,皺起眉“啧”了一聲。
他想了想,撥了另一個號碼:“王阿姨,小戴人呢?”
王芳珍有點兒喘,不知是胖的還是老的。她聲音吊高八度,分着叉兒,透着緊張:“出去啦!”
段正業不做聲,她繼續用那種唱京劇似的假嗓補充道:“忙裏慌張地!什麽沒說!好久了,得有一個半小時了吧!您找她呀?”
段正業沒好氣道:“穿什麽衣服出去的?”
王芳珍頓了一下,聲調下調四度:“嗯……哎喲,我只聽到門響,我先前在竈頭忙呢!擦地呢嘛!聽到門響,出來看到地墊兒上她的拖鞋,不知道她穿什麽出去的——不然我怎麽着,也得問問她幹什麽去吧!”
路面松了點兒,段正業忙往前跟兩步,王芳珍答得嚴絲合縫,他搖搖頭:“她手機沒帶?”
王芳珍:“您等等……沒帶,門也沒關呢!”
段正業忍不住又“啧”了一聲。
王芳珍語氣熱乎乎地:“要不我替她關上?手機給您送去?還是,您過來?您在哪兒,要我怎麽配合您吶?”
段正業無語。他愁眉苦臉看着半天都再沒有任何動靜的路,一溜洋洋灑灑的各色車輛像被上帝廢棄的舊銅廢鐵,再看看手表:“不用麻煩,謝謝您——內個,就一件,她要回來,讓她立馬兒打我電話,啊!”
王芳珍:“诶,好嘞!”
段正業心事重重挂斷。
剛出亞運村,導航顯示路況一片血紅。到前門要一個半小時,中途要是再去一趟戴巧珊家,得再花至少一小時,而現在已經快4點了。約好的6點,雖說攢局的人是胡老板,但人家是為了他,做東的也是他——哪有主人比客人晚到的理?
接到評估機構的電話時,他也沒有料到出去容易,回來這麽麻煩!再說,那丫頭臨了臨了上哪去了呢?
段正業動了動他緊緊黏在上颚的,苦澀麻木的舌頭,洩了口氣。
初夏的熱氲貼着引擎蓋和前方車頂蒸騰,透明的泡面狀氣浪似在訴說這種擁堵局面的廉價和寡味。身在其中,他除了一再勸自己淡定,一點別的辦法都沒有。
發呆中,忽然右耳側一聲咔噠。段正業一回頭,猛地吓一跳——一個身影像貓一樣,滑進車門,坐到了副駕上。
段正業:“……”
一陣甜蜜香氣撲面而來。段正業看清眼前這位,妝化得幾乎看不出,面目卻如63年版埃及豔後般奪目的女性,剛開始的驚吓平息下來,變成虛驚一場。
然而0.1秒後,卻猛地變成更令人心悸的後怕!!
他手下意識一緊,不想握住了方向盤上的喇叭。
于是,他的愛車在萬籁俱寂但剩焦灼的“首都假日停車場”上,發出洪亮威嚴卻不合時宜的一聲:“叭!!!”
段正業幾乎是在安全帶的捆綁下飛彈起身,落下時已滿背滿臉熱汗。
副駕上的人一幕好戲都沒落下,發出跟她的華貴着裝和精致妝發差距巨大的一陣爆笑。
她像一只被撓着癢癢的蝦,翻來轉去抽搐成各種弧度的彎鈎。
好不容易淡定些,拿個手指輕輕挨着眼角,沾着笑出的淚,邊抽邊說:“哎喲,段導,好久不見!您是不是欠我錢,這麽怕我!”
段正業往左邊挪了挪,以求盡可能離她遠一點,說:“是好久沒見。怎麽着,您不是到什麽了不起的臺當臺長去了麽?怎麽在咱帝都馬路上從事撬鎖業務?”
被損,她還大笑了一陣。
這一方面表示一個女人的心胸比某些男人還要寬廣,另一方面,更是她當仁不讓的勝者姿态。換言之,損人的段正業再一次落了下風。
段正業把着方向盤,皮質包邊上都是手心皮膚暗暗噴上的熱汽。他渾身皮膚蛻變成一層又硬又酥脆的殼。
他不太敢看她,更不敢不看她。用盡脊椎裏和肌肉中長久積蓄的慣性支撐力硬挺着。
她閑閑地看看他,很仁慈沒有戳穿。輕動玉蔥,從她小巧的手包裏掏出一張香氣四襲的名片遞來。上面霸氣印着四個字,“張呼延晴”,沒有頭銜,看來是個憑名字就夠吓人的人。
段正業淡定幾分。
他右手翻動着這張毫不花裏胡哨的紙片,勾嘴冷笑:“‘張’?”視線掃到字號小一些的公司名稱,“‘醉九州集團’?”他忽然回過神,一愣,眼睛望向身邊已冠上“張”姓的呼延晴。
她還是那麽神采奕奕的笑模樣,就像分分鐘在遇到什麽天大的好事兒似的,挑眉輕輕一點頭:“沒錯兒!你現在去的,就是我的地兒!”
段正業:“……”
呼延晴:“不過也想多了點兒——‘張’是我義父的姓,他是‘醉九州’大當家。”
段正業不痛不癢道:“‘義父’,不就是‘幹爹’麽!正常!有什麽好跟我解釋的!”
話音未落,他眼角瞄到她本來靜止的瘦削肩膀微微一擡。他渾身的皮肉一緊,呼吸自動隐退。然而,什麽都沒有發生。三秒後,他感受到窗口吹進裹挾着春季細微沙塵的燥風,撩活他差點碎裂的殼。
呼延晴還是把每一條好戲都盡收眼底,但這次,她沒被逗樂,單似笑非笑望着他。
段正業面無表情平視前方:“你再這麽看,我下去了啊!”
呼延晴這才笑出來,她舒展她柳條似的手腳,跟着他一塊兒望着擋風玻璃外這麽久都沒動靜的車海海面,閑閑道:“我跟你一條道,一個目的地,待會兒還要跟你見同一撥人。”
段正業:“嗯?”
呼延晴:“我的車就在後面——”
她說着側了側臉,段正業下意識跟着她往後晃了一眼——那麽多車,天知道她說的是哪一輛。
呼延晴是低調的人,就像她的名片,絕對不會配那種讓路人過目不忘的外在行頭——她當然也沒有要介紹坐騎的意思,只為說明自己的來歷罷了。
她接着道:“——剛好看到你一個人從村兒出來。這形勢,你還打算去接那個丫頭?”
段正業靜了靜,老老實實道:“來不及,也聯系不上她,”他重新感到心焦,“節骨眼兒上!嗨!”
呼延晴瞄他一眼,笑容意味深長道:“這麽說我撬車鎖是特積功德的好事兒——我就是來探探風,沒想到猜中了!”
段正業:“什麽意思?”
呼延晴努努嘴:“有人跟我說,章導帶了個神色十二分飄逸的‘戴姐’先進了場,用了套間。”
段正業一靜:“套間?!”
呼延晴細細地打量着他,像掃描儀在檢測他皮下神經一般細致。
語速倒是沒受影響,特有節奏:“是啊!哦,你還不知道吧?噢,對對!這是你段導第二次光臨我們‘醉京城’的內賓包,不熟——我們的內賓包廂,都帶套房,以備貴客們的不時之需。土了吧?”
段正業狐疑地盯着她妝容掩蓋的臉,試圖從她的眉梢眼角挖出真相。
按捺着心裏越升越高、越長越旺的邪火,他咬牙:“到底什麽意思?”
呼延晴表情生動,微微吸着嘴唇,忽然放開,像一朵豬籠草綻放。誘人的花型,誘人的蜜香,在卑如蚊蠅的段正業眼裏,那背後卻是毀滅的危險:“你投2000萬為她鋪路,她就不能投入自個兒把這個機會撈到手?你全身上下攏共幾塊銅板?她的演技又有幾江幾海呢?”
段正業攥緊拳頭:“……”
呼延晴不為所動,笑意明亮:“舍不得?哪怕這是她轉型,最好的、恐怕是唯一的一次機會?海爺、江哥牌子那麽響,而她,年紀不小啦!”
段正業盯着她,按捺着自己風箱似的胸腔。
呼延晴嘴角一翹:“果然舍不得!”
段正業一捶方向盤,他的車被打痛似的,又一聲猛烈的“叭!!!”。他本人卻沒能說話,單是瞪着呼延晴,仿佛是她撺掇了這場“戴巧珊的投入”。
呼延晴坦坦接着他怒視裏的無數把飛刀,吐出在段正業聽來,更惡毒的話:“舍不得,但也說不出口——男人吶,總是模棱兩可,口是心非!”
她有意停了停,笑道:“得了,你也甭着急!海爺找她去套間,究竟是吃戲還是吃人,到了你不就知道了嗎?反正,我就是碰巧看到你,跟你打個招呼。畢竟‘醉京城’這種地方,海爺這麽大陣仗帶着你的人,你沒跟着出現,我估摸着一準是你不知道呢!不撞見你,也會給你個電話的。”
段正業還是吭哧吭哧地,盡管心裏的緊張和不甘因為長久的緊繃和幾次暴怒,已有了幾分疲态。
呼延晴意興闌珊整整自己膝上的小包:“得,傳完話兒,我走了——哦對了,”她本來在探身開門,卻臨時收住,回過頭來,露出神秘的微笑,“這都多少年了,你真的,不打算,跟她更進一步嗎?”
段正業微微一頓。
“哦,那麽,”呼延晴靠近攏來,對着他的耳朵,輕聲道,“我也很想你!我的——前、夫!”
她的氣息像荨麻布滿軟針的葉片,拂過耳廓便惹出全身電擊般似刺還癢的過敏症。
段正業不看鏡子也知道,自己這時候的臉,一定像燒紅的鐵盤上滋滋作響的牛排。
呼延晴毫不拖泥帶水,沖他露出一個頭狼注視羊羔的璀璨笑意。一推門,跟來的時候那樣,大大方方穿過依舊靜止的車流,影子飄向後方,出了他的視野。
他怔了怔。突然回過神來,手忙腳亂按下車鎖後,卻呆在原地,很久,沒喘上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