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bug
第二天一早,太陽剛剛破雲,戴巧珊就躲在她360度無日照的圓形漁夫帽下,到小區門口的ATM機拿錢。
随着吱吱嘎嘎的機器聲,查賬頁面彈出的數字讓她一呆。
24萬零一點。
不對吧!殺青前一天,也就是前天,她剛收到最後一筆分期片酬,刨掉公司抽成和個稅,近20萬——可這是全部片酬的40%,前面的大頭哪兒去了?這半年她就是拍戲,劇組酒店兩點一線,沒花什麽呀!
……是吧?
這是她打入行到現在,真正意義上的第一桶金啊!以前掙的,都不夠糊口的,要不是公司——也就是段正業——替她兜着,早露宿街頭當叫花子了。就因為這樣的經歷,她向來雖然該花的錢絕對不省,但不該花的錢,她也是絕對不花的——那麽,錢呢?
越想越不對勁;越想,對于這麽大金額的款子,認知越深、越真實。戴巧珊有點透不上氣,機器發出刺耳的超時提醒,這才讓她從手足無措中撿回幾分神。
要不要問問段導?不行,這麽點兒破事。再說,他怎麽會知道?給人添亂!那,要不要報警?
“報警”二字一出現,戴巧珊本來就在預謀着斷片兒的腦子頓時就宕機了——這麽些錢不翼而飛,可她再怎麽冤,總有一絲心虛。
她懷疑自己,畢竟,浸泡在《此情可待》這劇裏的人生,也有整整半年,身上衣服厚的薄的都穿了一輪。有時候一頭栽在裏面,是不是真把自己當富人包養的小情兒,在現實生活裏出手闊綽把自己的銀子花了,也不是不可能……
這麽着,懷着對自己十分的不自信,戴巧珊決定先辦正事。她取出兩萬,均分塞進兩只紅包,滿腦子圈圈回了家。
王芳珍是九點多才起的。她打着哈欠開卧室門,正撞見戴巧珊從對面的卧室裏出來,一臉慘白,失魂落魄,上氣不接下氣,嘴唇不自然潮紅,還硬生生對她扯出一個詭秘的微笑,說:“醒啦,王阿姨!”
王芳珍一頓,閃動眼睛打量了她0.01秒,立馬笑得跟向日葵似的燦爛,幾乎作起了揖,樂呵呵說:“诶唷!對~不~住!戴老師,您看我,年紀一大,內什麽、‘生物鐘’,就亂!睡過頭了——您吃了嗎?诶唷您瞅您!怎麽眼睛色都綠了?餓啦?”
戴巧珊窘了一下,笑說:“餓歸餓,我又不是狼——我是丢錢了。”
王芳珍:“啊?!”
她一聲斷喝,把戴巧珊臉上的發絲都吹飄起來,但又沒下文,戴巧珊等了一會兒,說:“王阿姨,這半年,我有沒有在哪些地方花過錢?”
王芳珍後撤一步,皮笑肉不笑:“嘿喲,您的錢,您問我!您殺了我得了!”
說着就往外面走,戴巧珊忙叫住她:“您誤會了!我就是随口問問,您等等!”王芳珍怯怯止步,戴巧珊往她手裏塞一個紅包,說,“後兩天就過節了,您拿上,出去玩一趟,或者回趟家,随您!”
王芳珍的表情戲劇性轉換,高興,又壓着,高興得不痛快,紅包別別扭扭接過,一捏,笑意大了些,說:“唷,嗬……過清明節呀?”
戴巧珊腦仁兒疼,剛要解釋,王芳珍立馬大聲笑着搶白道:“我開玩笑!您看您,真較真!哈哈哈!謝謝您嘞!”她轉身回自己房間,樂呵呵拿出一個布包,“存銀行去!戴老師,那我要出去了,您怎麽辦?還去‘刷組’嗎?”
戴巧珊微微一笑:“不用。段導說,不出意外的話,以後咱不用再過以前那種奔波的日子了。”
王芳珍手下一停,慢慢回轉身,眼裏的笑容閃着忽明忽暗的光——老樣子,看得出她的高興是真的,但這種高興裏似乎又摻雜了什麽不可言說的秘密——她大叫一聲:“真的?!”接着便小跑過來,接着道,“就是說,您紅啦?!”
戴巧珊想到昨晚段正業說她“翻身農奴把歌唱”,噗地笑出來,卻緊接着又鼻尖一酸,腦袋被王芳珍的熱情烘得發暈。她感覺有些不好,盡管王芳珍看起來這麽淳樸、善良、以她為榮。
她稍稍後退,避開王芳珍火一樣熱烈的崇拜目光,笑說:“沒!遠着呢,就是今後工作多一些。”
王芳珍:“那也夠好啦!哈哈哈……”
這一刻,兩人唠着關于“未來”的暢想,親熱如母女。同一時間,戴巧珊連續打電話發短信都不肯搭理她的牧蓓蓓,正膽大心細地安排着一場會面。
會面不太順利。江凱旋早上才看到郵件,直接問她哪間醫院;她回說一言難盡,想當面談;再之後就是一個自稱“江凱旋助理經紀人”的ID回她,說江哥白天有通告,中午12點左右可以空出10分鐘,要是不夠,就晚上8點以後再說。
她當然同意那個“8點後”的方案。
心情亢奮坐不住,便踩着高跟鞋到處捱時間。終于,天黑盡,快8點了。牧蓓蓓再一次回到東三環北路,目光順着那座“W”開頭的酒店大樓往上,爬過它星羅棋布的房間燈光,仰望到大樓頂端跟星空相接處。
仿佛那兒,即将有神明下降。
大堂就在前面,越過下客坪前造型精巧的噴泉,再往裏走,滿眼浮華金光閃閃。直射人眼的水晶燈光,反射照明源的玻璃炫光,裝潢元素裏肆意濫用的金箔光,象征住客品位的牆面彩繪光,連悶不吭聲黑黝黝的地板面,都有細微的大理石紋理反光……牧蓓蓓眼睛被這些光晃得有點花,心也有些瑟縮。
她下意識看看自己的行頭。跟昨晚一樣的紅色繃帶連衣短裙,配能把腿打出灰藍色透肉陰影的薄絲襪,踩昨晚那雙紅色高跟鞋,外披一件黑色長風衣。
在出租屋的鏡子前,包括剛才在別處瞎逛時,每一片能映照出她身影的鏡子、玻璃上,她都覺得這身打扮非常時髦,非常高級,否則怎麽會有那麽高的回頭率?
而這時,在這家酒店的大堂外,她卻問了自己良心幾十遍:“是不是很土?好像……真的很土!怎麽辦,土得掉渣,要死……不,聽說男人不看女人的衣服,那衣服就不重要。衣服下面的東西好才叫好!”
想着就高興起來。
可擋眼又見一輛漂亮至極的車滑到她跟前,裏面出來幾個美得讓人眼睛痛的小姑娘。她們個個容光煥發,“外包裝”好,“包裝”下的身材也窈窕。牧蓓蓓又心下一沉。
她瞥一眼距自己最近的大堂外牆,玻璃與玻璃之間的金色隔斷,用那上面的反光重新檢視自己。幾秒後喪一口氣。
驀然瞥見自己手腕上墜着的,閃動的金鏈子——是“卡柏男孩”——不知為什麽,也就這麽一點光,卻像希望,又點亮她的心情。
她想,這是她第二次拿這只包,有暴露窮逼身份的風險;但話說回來,這畢竟是他們第二次見面。他說不定會認為,她是把這種奢品當日用品——那不就反而長臉了麽?
牧蓓蓓微微笑,邁動她腫脹泛紫的腳,再一次往酒店大門方向移了兩步,頗有徑直進去的派頭。
可他要是另一種男人怎麽辦?心思細,眼光毒辣那種?
牧蓓蓓臉上矜持的微笑又消失了,腳步在一陣酸痛麻木中再度停下。腳底抽筋,另外,因為“剎車”,腳趾腳底鞋口邊緣都傳上來灼燒似的疼痛。
她忽略身體這部分的強烈不适,也忽略着四周保安、門童,以及大堂內固定站位的服務員們對她若有若無瞟來的目光,人人眼光如刀——這些人的看法不重要!只要江大明星看到她的時候,她是漂亮的、性感的,對他有強大吸引力的,就好。
牧蓓蓓擺着亭亭玉立的站姿,垂眼,陷入新一輪偷偷自我打量加自我評論的循環。
“小褀過來!——是那個嗎?”
大堂後方,公共電梯和貴賓專梯的分流過道口,戴着墨鏡口罩,打扮得像老電影裏的流氓似的江凱旋,把自己大半身體藏到牆後面,問身邊的助理。
這位助理正是那個“助理經紀人”本人,叫賓少祺,是江凱旋的兩大貼身助理之一。他看起來二十多歲、實則三十出頭,是主流審美中不折不扣的大帥哥。
他一身主色全黑,從鴨舌帽、衛衣、休閑褲到板鞋。扮相看似簡單,效果卻很出衆。風度高高在上,氣場大得有點兒逼人的意思。無非配在江凱旋身邊,才顯得較弱罷了。
他奇怪地瞄了江凱旋一眼:“您不是說見過?——呃,前臺說是她。一早就來了,來了好幾趟。估計是在這附近兜圈子,就等這個點兒吧!”
江凱旋扯了一下嘴角,牙疼似的:“昨兒還沒這麽浮誇呢!你看她,招魂幡都穿身上了!诶、等會兒!你是說……她等了整整一天?”
賓少祺忍着笑:“是啊!光這最後一趟,就在門外站了快4個小時。”
江凱旋眼珠子快瞪出來,撇撇嘴道:“她說她助理身體突然不好了,也不說怎麽不好……果然……這作風!比那些私生粉還有過之而無不及……”
賓少祺表情意蘊豐富,說:“助理的身體,人家也可以跟您單、獨、聊~!‘招魂幡’也是為了‘招魂’吶!您看,要不要做個順水人情?”
江凱旋嗅到什麽不好的氣味似的,皺起鼻梁,沖賓少祺俯下墨鏡:“胡扯!真不該給她地址……你去!問問到底怎麽回事兒!沒必要就甭提我!”
賓少祺爽快道:“得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