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奇葩
晚上十點,戴巧珊給王芳珍做完按摩,伺候她睡下後,想起一件事。
她拿上噴壺和一朵小小的海綿,出家門,到樓道盡頭。公寓樓的弱電井到安全通道之間,有一塊大約一平方大小的戶外露臺。
露臺的角落裏,有一盆沒有主人的綠植。她正是為這盆綠植而來。
花盆大約一只湯碗大小,幹幹的一盆土上,蜷着一蓬羽毛狀的草。段正業說,這團小玩意兒叫“卷柏”,沙漠裏多見,逢水汽紮根,水幹就自己拔起根來,随風遷徙,直到再逢雨水之地為止。
戴巧珊拿噴壺嗤嗤給這盆小東西噴水,心想,這位是怎麽從沙漠到這兒來的呢?
另外——她拿小海綿替卷柏油綠有勁的小枝葉包圍中,那朵豔紅欲滴的山茶花輕輕抹去灰塵,接着想——卷柏怎麽會開出一朵紅山茶?
“叮——”驟然的一聲電梯開門轟隆聲,引她回頭。
昏暗的聲控燈下,一個戴着棒球帽、還戴着一副深灰色口罩的高大身影讓她立馬站起身,冷宮妃子得翻牌子似的,兀自笑得喜出望外。
“回來啦!”戴巧珊靠近他。手裏拿着噴壺和海綿,沒法更親近,只能靠親熱的氣場先把溫暖傳過去。
不料,對方帽檐下黝黑的雙眼裏浮現一絲憂慮,他上下打量她,隔着口罩,問:“在幹嘛?”
戴巧珊迷糊:“澆花啊。”
對方:“山茶?”戴巧珊疑惑說嗯,對方頓了頓,忽然問,“我是誰?”
戴巧珊一呆,她嘴角微微抽了抽,想嗔怪笑對方故弄玄虛,笑到一半收斂下來,臉色變得不确定。繼而低低地,猶豫道:“……景,景笛?”
對方不置可否,一雙眼睛像是悲涼,又像是憐憫般,忽然嘆了口氣,摘下了擋住他大半張臉的口罩:“再看看!”
一股淡淡的、帶着暖意的醬香酒氣撲面而來。戴巧珊望着他——這不就是景笛嗎?喝了酒,眼睛卻更明亮,體溫似乎隔着半米的距離都能驅走她身上的夜寒。
對方說:“你還記不記得,卷柏‘開花’是什麽意思?”
漆黑的腦海裏,似乎有金色火花“啵”地迸發,點亮一團光。
戴巧珊眼前的景象虛晃半圈,像肌肉記憶似的,她聽見自己喃喃說:“卷柏‘開花’,表示,我在戲裏……你,你是——”
視野呈現一片模糊的光暈,像攝影機鏡頭卡了張金色蒙片,讓她混混沌沌。
接着,就像風卷晨霧,混混沌沌的金霧漸漸散開,戴巧珊眼見她面前的“景笛”變形,棱角消磨,衣衫去色。新呈現出的人的輪廓,讓她很快回過神來,整個人瞬間像被雷劈了似的。
她顫顫巍巍叫道:“……段導!”
話一出口就窘得滿臉通紅,好在段正業表情動都沒動,問:“‘花兒’還在嗎?”
戴巧珊回頭,晃眼的當刻,山茶還是紅豔動人;在她狠命定睛後,它變得模糊起來,像一團紅光。她看回段正業,說:“……不見了。”
段正業沒有細究,簡單道:“回屋說。”
戴巧珊心裏打着鼓,這會兒她明白自己大概是怎麽着在過日子。
但關于生活的細節,出現過的人,發生過的事,她倒是完全想不起來了。就像深睡中做了一場接一場特有感覺的夢,醒來後,光記得感覺,劇情全忘光。
而現在,也不是她能細品自己感覺的時候。
颠颠兒跟着段正業進屋,好像他才是這個地方的主人。
戴巧珊忙不疊端茶倒水,奉上熱氣騰騰的笑臉,輕聲說:“這麽晚您還來,有什麽急事兒吧?——您不愛喝芹菜汁兒,酸奶可以嗎?醒酒?”
段正業身上有酒氣,神态舉止卻完全看不出來。
他冷着臉,不動聲色把清清靜靜的房間環顧一遍,最後目光落在王芳珍的卧室門上,莫名多注視了一秒,才收回來掃了掃戴巧珊,說:“不用麻煩,茶就行。”
說着,他已自顧自從沙發上起身,徑直去了她房間。
戴巧珊的腦子還不十分清爽,段正業一走開,她的“感覺”就四處襲回,對她呈要吞不吞之勢。
于是,她以最快的速度打了兩杯番茄汁,噼裏啪啦弄好端進房間,傻呵呵笑說:“段導,請!”
段正業正端坐在她書桌邊,回頭掃了眼她端來的紅汁兒,眼神像是嫌多此一舉。但他對她表現出極大的耐性,嗯了一聲,拿過其中一杯,一口悶了,說:“說正事。”
戴巧珊忙站好,段正業說:“放松點兒!”
戴巧珊一愣,一時手腳沒處放。
段正業眼神一松,半分無奈搖搖頭,先問:“你怎麽樣?”
戴巧珊:“我、好啊!好得不能再好!”
段正業目光如炬:“是嗎?能馬上接新工作?”
戴巧珊:“有工作?!”見段正業臉色微微抽搐,她趕緊找補,“這是您,第二次給我推薦工作!呃……”
這還不如不補!戴巧珊滿臉火燙,恨不得把地板挖條縫,好讓她跳到樓下去。
段正業沒繃住,略窘,又好氣又好笑接道:“對不住啊!作為親自帶你的老板,這麽多年,都怨我,‘雪藏’你了!”
戴巧珊賠笑:“沒有沒有……您之前自己也是新人,也身不由己、沒有話語權……您關心我,舍不得把我丢給其他專職經紀人,呃……”沒一句說對的!眼見段正業臉色更挂不住,戴巧珊一手捂嘴,一手使勁擺,“我還是不說了吧……您、您繼續!”
段正業哭笑不得,清咳一聲:“簡單說,有個大老板摻和了一個項目,缺個女主角兒,看上你了。”
戴巧珊一呆。
段正業眼裏帶出笑意:“當然,戲還是得試,但八九不離十。劇本還在改,這兩天先給你梗概和起頭的幾場,你抓緊看看。看熟了我帶你去拜碼頭——這戲導演是章瀚海,男一,是江凱旋。”
戴巧珊望着他:“!!”
段正業生怕她不原地飛仙似的,接着說:“這戲穩上星。四十集,你每集片酬,實打實的二十萬!”看着她目瞪口呆的癡呆樣,段正業一揮手,“得,錢先不說——本子,是有質感,也有争議性的好本子。就一個問題:你拿不拿得下來。”
戴巧珊早已石化,外加全身寒毛根根炸裂——對于一個出道後,連續做了十來年路人甲、此刻職業生涯面臨尴尬年齡段的女演員來說,如此大好的消息,簡直像個驚天噩耗。
她眼睛緩緩從段正業的眼眸上移、移、移,移開他的臉,虛晃過她茫白一片的家具、牆壁,再刷回他的眉梢眼角,最終跟他的雙眼重新相對。
“這……怎麽……”她還是說不出一句囫囵話。
段正業閑閑看着她:“你的演技,我不擔心。這一部出去,你今後跟好演員、好導演合作的機會會越來越多——我關心的是,你會不會‘進去’了,就‘出不來’。剛才的情況,還有,”他頓了頓,“之前出現過的情況,會不會再出現。”
他聲音輕,語态卻諱莫如深強調了“之前”兩個字。
聽到點兒不好的因素,戴巧珊這才有着力點把自己沉下來,舉手發誓:“您放心,我就是打,也把我自個兒‘打’出來!”
段正業失笑。然而也就一瞬,他的目光又轉入慣性的冷峻。
透過十二樓的窗外,他心不在焉地望了望霧霾沉沉的夜空,輕吸一口氣,說:“還有一件事——蓓蓓那孩子,你多擔待。可能這兩天她會有情緒——我逮空再說說她。”
戴巧珊聽得雲裏霧裏,忙着點頭。
段正業慢慢解釋:“剛才,慶功宴,她一個人就去了。臨到會場進不來,打我電話,讓我出去接她——被我一頓罵!”
戴巧珊不敢響,段正業接着說:“起頭就跟她說過了,這一段兒多陪陪你;慶功宴,哪有老板不出席,助理自己跑過去?算什麽?何況,她來這半年,正經事兒不做,就滑一張嘴——人家都怎麽跟我說她!說她‘機智’、‘小腦瓜機靈’、‘嘴兒巧’,你說這都什麽詞兒?她自個兒也聽到過,不反思為什麽不是‘踏實’、‘靠譜’、‘勤快’,還挺得意!”
戴巧珊點頭,卻沒接話,單是拿手輕拍他的肩,以示寬慰。
段正業默了一陣:“這種孩子,心太浮。她以為她想什麽,別人看不出來似的!話說回來,我和她也就是遠親,多少年八竿子打不着的關系,突然來找——要是個踏實的孩子,倒也沒問題……得,反正,你能教就教教她,這一行的生存法則;教不了就拉倒,跟我說一聲,随她去——甭顧忌我跟她‘親’不‘親’的,好吧?”
戴巧珊深思着問:“那她後來進去了嗎?”
段正業停了停,冷冷笑笑:“沒見着!我讓她找別人兒——她不是自以為跟那些小花小樹、經紀人都挺好嗎?看誰搭理她呗!”
戴巧珊無奈望着他,段正業收起怒氣,會意答:“反正我走的時候,還沒見她進來。”
戴巧珊:“那她……”
三裏屯的路燈光下,牧蓓蓓補過妝的臉,再故作冷靜,也已經怒到僵化。
她站在路邊一棵楊樹下,穿着一條大紅色的繃帶連衣短裙,外披一件紫色長風衣,光着腿腳蹬着一雙大紅色高跟鞋。
每起一陣風,她就禁不住渾身哆嗦。她右手挽着肩上的卡柏男孩,左手煩躁地刷着手機,微弱的手機光映照下,她描得粗粗的眉毛越鎖越緊。
微信界面上,又一個紅色驚嘆號,系統提示“對方開啓了好友驗證,請先發送驗證請求”。
從家鄉裸辭來京,跟戴巧珊的這半年裏,她加了不少資源方的微信。
今天最後一條補拍鏡頭前,她還每天跟他們微信來去聯絡的。怎麽剛分開不到半天,聯系人名單忽然離奇地短了大半,剩下那些,發過去,都是紅色驚嘆號。
要不是段正業怼她“自個兒找人帶”,她可能不會這麽快發現——原來這段日子,她滿口哥哥姐姐弟弟妹妹叫下來的,都是些假人!
對了,是假人嗎?還是,段正業利用他的勢力,在現場通知了所有人集體删除她?——對啊!不然哪有這麽巧的事兒?!
腦子裏冒出這個想法後,牧蓓蓓開始回顧她跟她這位“小叔叔”溝通的所有細節,越想越覺得,這事兒有貓膩;越想,她的臉色越暗沉。
等這劇組認識的最後一個“好友”也自動回給她紅色驚嘆號後,牧蓓蓓真的冷,也真的怒了。
她擡頭仰望着面前這棟大樓,那家今晚被包場,沒有證件或者熟人帶就進不去的飯店,裏面有什麽樣的好事正在背着她發生?風一過,她渾身大幅度顫抖着,眼中射出冰箭。
忽然,她眼光一閃,想起一樣東西。
忙不疊拿下肩上的小包,打開伸手進去,一掏,就掏着了——兩張名片。
看着其中有手寫字的那張,牧蓓蓓渾身重新熱起來。她拿過手機,翻開通訊錄,照着名片上的手寫體,一字一對敲入地址。兩條新的聯系方式,她标記VIP後,便入了定,盯着它們,手指上上下下滑着看。
不知過了多久,她再一次挂斷戴巧珊打來的電話,點開兩條地址中的第一條:“江凱旋”。
深吸一口氣,她在電郵界面中徐徐敲下:“Hi,江大明星,還記得我嗎?今兒見過的,演員戴巧珊。是這樣,我助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