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盟友
戴巧珊的家在北三環的“奮進一院”。租的。
高層住宅建于兩千年初,是看起來舊、實際上小區環境和內部裝修都還算湊合的公寓樓。電梯到12層,戴巧珊按門鈴後,牧蓓蓓熟練地把兩只大行李箱往自己身邊攏了攏。
豬肝色的防盜門開了,裏面探出半張布滿細紋的臉。
戴巧珊摘下口罩,恭恭敬敬叫了聲:“阿姨,”她拉過牧蓓蓓,笑對門裏的人說,“今兒小妹也來了!”
門裏人叫王芳珍,是個五十多歲的中年婦女。身材微胖,燙着卷發,眼睛精亮。據牧蓓蓓所知,她是段正業介紹給戴巧珊張羅日常起居的家政。
平時戴巧珊對她也挺客氣,但通常稱呼“王阿姨”,而不是“阿姨”——住在家裏的人,稱呼帶個姓,關系就比單純的“阿姨”遠些——另外,往常戴巧珊也沒今天這麽……怎麽說呢,對她怕嗖嗖的。
牧蓓蓓偏了偏頭,大咧咧笑出來:“‘阿姨’?”
不料,王芳珍拉開門,讓她們進屋時,也笑笑看看她,再看回戴巧珊:“‘小妹’?”
牧蓓蓓一怔,王芳珍十分眼尖地盯住戴巧珊的嘴角,牙疼似的說了句:“喲……戴老師,您這是……?”戴巧珊像做錯事似的,往一旁不自然偏過臉,下意識拿手遮。王芳珍卻大方拉過她的手,拖她到窗邊,看到她臉上的紅腫,接着說,“您這是怎麽啦?”
牧蓓蓓早在王芳珍“定睛”時就心裏一“咯噔”,這時假裝沒事兒人似的,把門口那成堆的行李拎起來,踮起腳往戴巧珊房裏運。同時,她豎起耳朵,聽那兩人要說什麽。
王芳珍問,戴巧珊一副不敢不答的模樣,低聲嘀咕的還是:“沒……沒什麽……”
牧蓓蓓第一趟運完,回去運第二個,經過她倆身邊,戴巧珊怯生生看了她一眼。牧蓓蓓暗暗咬着牙,表情還要盡量放松,不料,王芳珍十分雞賊也瞟了她一眼。
等她拎着第二個箱子轉身往裏拖時,王芳珍已經把戴巧珊拖到洗手間裏去了,還打開了洗手池的水龍頭,掩耳盜鈴,親熱鼓勵被堵在裏面的戴巧珊:“丫頭別怕,告訴阿姨!阿姨我替你評評理!”
說不怕,是假的。牧蓓蓓太陽穴突突跳,憋得氣都快背過去了。
她心裏咒罵着,個傻叉什麽智商啊!這明擺着懷疑姑奶奶我,你倒是當我面問啊!不當面問,那你等我走了再問行不行?非要這麽着?還開水打掩護?你怎麽不幹脆拿個麥來呼得了!
幾樣東西,很快就放好了,牧蓓蓓也并沒有要做戴巧珊貼身保姆,一件件給她歸置衣服的志向。她打算溜,都到了門邊,忽然被一個進門前的疑點拉住步子。
戴巧珊叫王芳珍“阿姨”,又跟王芳珍拉過她說“小妹”,王芳珍毫不意外——喲!這可是……
洗手間還在傳出甕聲甕氣的對話,牧蓓蓓把防盜門咣地關上,風一樣飄回戴巧珊房間,半掩上門,不聲不響在她化妝椅上坐定。
不知是不是跟她關門的聲音有關系,很快,她聽到僅一層牆皮之隔的客廳裏,王芳珍的聲音離洗手間遠了點,說的是:“喲,小牧走啦?”接着,洗手間的水聲停下,還是王芳珍,說,“走吧,閨女,咱們去客廳裏坐着聊。站這麽老一會兒,齁累!”
兩人窸窸窣窣往客廳轉移,牧蓓蓓冷笑了一下,這老娘們還真是什麽都不知道。
前幾次她過來,就撞見過王芳珍躲在廁所裏開着水打電話,說“她搞藝術的,是腦子有點兒問題,冷不丁這一下那一下的,傻裏傻氣!倒是沒打緊的,也好哄,欺負不了咱”之類,明顯是戴巧珊的壞話。
當時,牧蓓蓓想掙表現,作勢要出去找王芳珍理論,戴巧珊笑笑制止了她。正好她說完戴巧珊,又突然暴怒,在電話裏罵起來。什麽老東西不中用,害她一大把年紀了還要出來當老奴才;然後又罵兒子不争氣,快三十的人了,還游手好閑不找正事兒幹;完了再罵回去,說什麽種生什麽胎,兒子沒種是因為老子是個蔫兒貨……總之,機關槍似的突突突,把自家的那點兒破事兒都抖了一遍。信息量忒大,搞得連牧蓓蓓聽完,也打心底沒掙表現的力氣了。
不過王芳珍對戴巧珊的評價,這會兒牧蓓蓓覺得挺對。
她環視了一遍這個房間。三十平方大的主卧,擱別處算“豪卧”了,但因為堆了老式的梳妝臺,老式的架子床,外加北面一壁大衣櫃,東面大半壁書架,南面窗邊一套書桌椅,西面牆裝了一壁鏡子、一條練功的把杆,整個房間就變得相當緊湊,多塞兩個人,就轉不過身來。
功能奇特都算了,最變态的,是這個房間除了地板外,幾乎所有的東西都是白的。家具漆乳白漆,床挂白色蕾絲帳。要不是東西用得講究,冷不丁還以為這是個靈堂。
怪不得她時常魂不附體的呢!這是“搞藝術”還是“做道場”啊?要換作我,一部劇掙那麽些錢……
王芳珍脆亮的聲音清晰穿牆:“你瞧你,人都走了,你還不肯說!你不是我的準兒媳嗎?喲,對媽你還有什麽不好意思講的?”
一句話把牧蓓蓓聽愣了。外面也安靜了一會兒,終于,聽到戴巧珊的聲音,十分不确定,也十分為難,說:“您……突然這麽說……我其實也真的不清楚怎麽回事。就從劇組出來之後吧,我好像拿什麽東西,被一個大姐打了……”
“啊?!”王芳珍聲音爆響,把房裏豎着耳朵聽的牧蓓蓓都吓了一跳。
但她聲音裏的感情色彩,與其說是驚訝,不如說看好戲的興趣更大。果然,她頓了頓,就繼續用這種裝腔作勢的聲氣,刨根問道:“誰呀?不認識的?在什麽地方打的?憑什麽打呀?诶我說你怎麽都搖頭,是傻……閨女嗎?你再好好想想!”
牧蓓蓓頭皮繃着,聲氣不敢出。過了一會兒,她聽戴巧珊為難兮兮說:“哈……我真不記得了。不過咱小妹說……”
王芳珍:“說什麽?”
戴巧珊:“嗯……說……”
王芳珍:“說呀!”
戴巧珊:“小妹說,是她嫂子……”
外面再度陷入沉默。顯然,王芳珍好像被這人物關系給難住了。不過,戴巧珊的回答讓牧蓓蓓放下一半心。實在沒想到,她這麽好糊弄!不對,是太——傻——!太——好——糊弄啦!
怪不得,段正業一再囑咐,“別跟她提這部劇”!
那豈不是,今後只要想轍讓她不出戲,怎麽哄她都行?
牧蓓蓓心中狂喜,嘴角上揚。但揚到一半,就聽外面的王芳珍忽然說:“你妹妹是……小牧?”
戴巧珊一頓,疑惑道:“小牧?……她跟她哥哥,不一個姓?”
王芳珍一拍大腿:“哦!你說的是這個意思!是……是‘景笛’的妹妹!!我說的是‘木頭’的‘木’,她小時候呆呆的,像個二木頭!”戴巧珊沒附和她,顯然在疑惑,王芳珍自己接上,說,“也就說,你今天不明不白挨的揍,是景笛的——啊呸,是‘我兒子’的愛人——‘我兒媳婦’揍的?”
牧蓓蓓靜靜地聽着,如果說之前她心裏還有一點忐忑的話,現在全化成了笑。
王芳珍:“那我有兒媳婦,你呢,是我的‘準兒媳’——所以你……哦!”
戴巧珊沒吭聲。王芳珍恍然大悟後,立馬換了副聲氣。
她聲音洪亮有力,教訓道:“不是我說,您這是該!您甭這麽可憐巴巴看着我,我收回開頭那句話——我也不是你‘媽’——呵,八字沒一撇呢!您這是破壞人家庭!破壞新中國建設!诶!”
裏間的牧蓓蓓一愣,很快笑起來。什麽呀,這王阿姨,向來表現周到,為人處世滴水不漏嘴巴也甜。本以為她最多就是個愛随口抱怨的老實人,敢情人家是個角兒啊!
外面戴巧珊像是呆了,過了一陣才說:“阿姨您別氣,這事兒不是您想的那樣兒……我,我給您,做飯去……”
王芳珍:“不用!飯我都做好了,等您挨家來伺候我,我得餓出病!”
兩人聲音離門越來越近,像是戴巧珊往自己房間裏躲,但王芳珍不依不饒追着說,驀地,房門被推開,看到牧蓓蓓,門外的兩人同時一愣。
戴巧珊臉上挂不住,本來一副委委屈屈的小媳婦樣,硬生生擠笑,說:“小妹……”
沒“妹”完,王芳珍也沖口而出:“喲!”她穩了穩情緒,臉上紅青綠紫混一盤,勉強擠出的親熱笑很快變成興師問罪的冷笑,說,“這兒杵了個隔牆耳呢!您身上——挂的這包,我瞅着不像您的!梁上女君子啊?”
牧蓓蓓臉色一灰,唰地從戴巧珊的梳妝椅上站起身,把小包一甩。還沒說話,戴巧珊的眼睛就跟着閃了閃,說:“咦?這個……”
王芳珍一副看戲的神情,牧蓓蓓扭過身子直視她:“媽,我看您真是餓出病了吧?”
王芳珍臉色一跳,眼睛盯着牧蓓蓓狂閃,顯然,她在揣度牧蓓蓓的言外之意。
就在她倆眉來眼去的當口,一只手弱弱地摸上牧蓓蓓挂在肩上的包,回眼一看,戴巧珊的眼睛像是從它上面拔不開。牧蓓蓓又是一甩肩,離戴巧珊遠兩步。
戴巧珊有點急了,說:“這包好像……是我的?我刷爆三張信用卡,買來刷組的‘裝備’!”見牧蓓蓓和王芳珍瞪着她,她急着說,“……裏面應該有我的身份證、錢包什麽的吧?”
牧蓓蓓有點慌張,不久前她倆就因為這包,上演了一場關起車門來的搶奪大戰。牧蓓蓓完勝,因為當時戴巧珊完全沒料到會有人沖她出手,還頂着“景笛妻子”的身份,順便把她真當小三似的揍了一頓——剛才牧蓓蓓是出了口做人丫鬟的惡氣,現在怎麽辦?她要是“醒”了……還當着王芳珍的面!
眼看戴巧珊又說:“他們專櫃登記過買家的信息,我找找!”
牧蓓蓓心裏一落。
“好了小戴!”王芳珍一聲亮喝,把暗自慌張的牧蓓蓓都吓得抖了抖,她接着說,“這包是你買的,但是你送給咱蓓……你‘妹妹’的呀!”
戴巧珊一愣,不可思議地兩邊看:“……啊?”
王芳珍表情豐富,口型誇張,像剛入行的蹩腳龍套:“是啊!我親耳聽見的!”
牧蓓蓓暴跳的心霎時就安定下來。她回給王芳珍一個笑臉,回頭看戴巧珊:“幸虧我有見證人!”她手伸進包裏,掏出一堆戴巧珊的東西,證件、手機、錢包之類,統統丢戴巧珊床上。合上包,仍甩回自己肩背,笑說,“謝了啊姐!”
戴巧珊:“這……”
牧蓓蓓仰起頭往外走,經過王芳珍面前,說:“媽,我有些事兒要問您呢,咱一塊兒出去走走?”
說着又回頭,對戴巧珊憐憫一笑:“姐啊,您這腦子,怎麽能這麽糊塗!得,家裏飯是有了,你弄點兒菜!我哥……”她腦中靈光一閃,頓了頓為自己的缜密思維點贊,接着說,“我哥參加殺青宴;可咱媽跟我談完心,馬上就該回來了。你趕緊的啊!”
說着,她挽住王芳珍的胳膊,兩人繼續眉來眼去,懷着什麽天大默契似的,出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