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拈指又過半月,不覺已殘春将盡,步入暑天。
萬紅庵側腹淤痕已然痊愈,青紅散盡,端的又是一段滑溜溜、雪膩膩的腰肢。只是身上瘡疤易愈,心頭傷口難消,孟柯人那日的叱辱歷歷在目,就似根刺立在他胸口,總無端端就引來一陣抽絞。
故以萬紅庵此後行事都着意避開孟柯人,無論是宮內吃酒做宴,抑或其他甚喧嚣鬧騰的應酬處,但凡聽聞孟柯人在的,他一律閉門推拒。若碰到那避繞不及的場合,他也躲孟柯人遠遠的,一見那道身影就悄悄匿進人堆裏去,橫豎不礙了這冤家的眼。
孟柯人先遇着萬紅庵還只拿鼻孔視人,對他橫眉冷目,從不施個好顏色。後來似是察覺了萬紅庵有意躲他,只看他遠遠來了,就要避繞;就是行至近前,也像是沒瞧見一般,壓根不與正眼給他。那拒人千裏之外的模樣,竟比自個還乖張不少。惹得孟柯人胸腔內沒由來生出一股悶脹,很是忿忿,每于日間見到那委委藏藏的身影,總少不得咬牙切齒,一頓嗟齧。
興是刻意要賭氣一般,萬紅庵愈是不想與他照面,孟柯人就愈是要來會他。也不記着是誰個早先忒氣赳赳把那“多看你一眼都是爛我的眼”謾吼得響亮,早抛到九霄雲外去了罷。一心就在宮苑四下裏循着萬紅庵的行蹤,見他往哪處消遣,就跟聞着味兒似的也要去那處逮他。
每逮着了,孟柯人又要端出那副驕矜自傲的派頭,對萬紅庵挑釁刁難一番。萬紅庵起初還要紅眼,每回把個手兒絞緊,下唇咬出牙印,卻只敢怒不敢言,自己生吞了悶氣。到後來也習以為常,任孟柯人怎般撩撥,只當是聒雀饒舌,面上雲淡風輕、不顯喜怒。誰知孟柯人見萬紅庵如此罔視自己,更是光火,一度夾槍帶棒将他貶诋個沒完,非要見那白玉似的面上沾染點顏色,對自己做出幾分反應,才算作罷。
這天少府處呈來新裁的夏衣,孟柯人換上後往望鶴亭去消閑。但見他一身描金飛鸱的皂羅袍,青猊玉帶鈎将腰身束得利落,銀抹額上的明珠迎着日光閃爍,一路穿花拂柳行來,風度翩翩真個有少年風采。宮人見了也無有不瞻望咨贊,交聲逢迎。
孟柯人攜幾個小黃門往亭內走去,遠遠就見一抹碧綠的身影正憑欄而坐,觀賞着亭外的鹳雀嬉耍。他不自覺理了理衣襟,抻直兩邊衣擺,方踏步過去。怎待還未走近,憑欄之人忽然起身,掂着衣角就要躲遠。
見自己被當個蚊蠅毒蟲似的避着,孟柯人不禁又心下火起,三步并作兩步,上前一把揪住萬紅庵:“鸾鏡君好不識得禮節,見人來了,就藏頭掩尾。莫不是做了虧心事體,不然怎見着縫兒就鑽?”
萬紅庵低眉順目,十分恭敬,只是仍不拿個眼睛看他:“殿下多心了。小人自知身份卑下,上不得臺面,只怕恬顏留在此處敗了殿下興致。”
話雖講得恭敬,但孟柯人只見那側向一旁的瞳仁,就氣不打一處來:“我臉上是長了個大疣怎的,讓你不敢拿正眼瞧我?”
萬紅庵聽得此言果然就将目光直視他,只是那眸子裏并不見平日裏瞄人的水光潋滟、脈脈含情,反帶着幾分嗔怨,都不消遮掩。
不等孟柯人發作,在他近旁侍立的一小黃門先叱罵起來:“好沒教養的貨色,太子恁般尊貴人物,由得你這樣瞪的?怕不是你爹媽行事也是這般瞪眼抽戳,才生出你這等眦眼歪嘴的牛眼泡子!”
若只是罵他,随再怎個腌臜龌龊的話頭,萬紅庵也忍得。只是甫一辱及雙親,他便霎時氣血上湧,卯足了勁一個傾身朝那小黃門撞去,誓要和他拼個頭破血流。那小黃門猝不及防,下意識就一個揮臂,将萬紅庵掀翻在地。
這勢态着實出離了孟柯人的意料,他趨身幾步,似是想将萬紅庵扶起。不待他湊近,萬紅庵卻自顧撐起半身,一個轉臉,将面目正對了他。
只見萬紅庵赤目白臉,嘴邊噙住幾點血絲,被他一把抹去:“小人自忖平日安分守己,與人為善,雖不曾積下累世功德,卻也未曾犯甚滔天罪惡,使詭詐算計。不知怎就開罪了殿下,三番五次刁難折磨?須知小人再個卑微下賤,也是個血肉活人,不是那任着踏踐也毫無知覺的泥沙!”雖然那嗓音喑啞微顫,卻擲地有聲。
孟柯人被萬紅庵一則話敲打得心頭一震,不知為何竟有些氣短,卻還佯作着鎮定,色厲內荏道:“你暗地做下的龌龊事體,自個心知肚明,便是懶待戳破,慣得你還在這喬張致!”
萬紅庵咬牙蹭起身子,緩緩點頭:“是,小人端的腌臜龌龊,橫豎一個不知羞的下三濫,自然識得時務,不去礙殿下的眼。也乞着殿下放過些小人,一身下賤皮肉,就是打也怕玷污着殿下的手。”旋即轉身離去,給孟柯人留下一個單薄的背影。
孟柯人見人走了下意識想跟,邁開幾步,又蘧然止住,眼睜睜看着那一身翠衫随步子上下飄擺,不多時消隐在茏郁的草木外頭。
這望鶴亭外的日頭還是那般眩目,孟柯人頭上銀抹額上的珠光,卻黯淡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