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孟谌自那日含怒而去,又是一連數十日不曾涉足停雲軒,幾乎讓萬紅庵疑心自己此番是真觸到逆鱗,徹底沒了轉圜。
長日無聊,萬紅庵便也只在四處的亭臺榭苑間賞花折柳、觀魚喂鳥,權作個消遣。不多時就将這南裏的幾處宮苑摸個通透,連哪處的假山裏有黃鼬做窩,哪片蓮葉下最是群魚攏聚,他都知個一清二楚。
這日他也是倚在那長廊邊上閑極無賴,扯半把草葉編了個花環,沒甚意思,本當起身回軒,卻不知從哪處傳來一串清脆鈴聲,霎時來了精神。這鈴铛聲歡騰響亮,隔着大半條回廊仍能聽着,萬紅庵以為是哪家宮人飼喂的貓兒狗兒,喜滋滋地循聲而去,打算捉過來好生薅弄一番。
不成想剛拐過回廊轉角,就正迎着人打了個照面。
這鼻對鼻,眼對眼,兩相會晤之下,竟是一個喜,一個驚;一張臉紅,一張臉白。
萬紅庵滿臉欣喜,伸手就将來人牽住:“瞧我逮住個誰,曉霭!你怎的也入了宮?”
也無怪萬紅庵這般激動,他在這深宮冷院裏居留久了,除去翠岫、朱琛還說得上話,所遇皆是些疏離冷漠、逢場搭戲,連個說體己話的也無。偶然撞見個故人,自然是喜不自勝,就要把身子往人跟前湊去,又把人雙手握住,只想親親熱熱地敘一番舊。
卻見曉霭臉色煞白,像是斷沒預料到會遇見他一般,別別扭扭地将手抽出,與他拉開幾步距離,好一會兒才支吾着叫上話來:“紅、紅相公。”說着似還遺留着往昔當小厮的慣性,躬身就要向萬紅庵行禮。
萬紅庵連忙托起他道:“我倆現今都不在弁華園中,你也不是我的粗使,哪裏還要這般拘束?”又端看曉霭一身珠玉錦緞,好不氣派豪奢,戲谑道,“我看你而今比我還富貴發達,說不得還要我來拜你哩。”說着要朝曉霭下拜。
“相公莫調笑我!”曉霭慌忙傾身過來摟扶住萬紅庵,這才把兩人距離又拉近。
待得曉霭面色漸漸平複,不再局促慌張,萬紅庵挽着他一邊腕子,柔聲寒暄道:“你是幾時入宮的,我去之後,園子裏一向可好?”
曉霭正要答複,廊外卻遙遙傳來尋他的聲音,立時又見他緊張局促起來。
萬紅庵瞧在眼裏,覺出些端倪,關切道:“何人在尋你,你可是不想他找到這處來麽?”
耳聽得那尋喚聲越來越近,曉霭也愈發焦躁難安,他渾身止不住似的打顫,腕子上的金鈴也随着一陣叮呤作響。萬紅庵挽着那只膀子也冒出汗來,在層疊的绉緞上暈開暗花。
曉霭別開眼道:“我、我還有事,今番輕怠了相公……來日再請罪罷。”說着就慌慌張張想要奔離。
要說這曉霭也是萬紅庵手把手教導過的。先前在弁華園中,萬紅庵寫詩作畫,曉霭便在一旁磨墨鋪紙。因見着這孩子孱弱可憐,萬紅庵有心提攜他,教他識得點詩文,又親手執着他練字。可惜曉霭确無慧根,雖然将萬紅庵的筆跡摹了個十分相似,卻不通生氣,一點靈韻也無。他唯有一樣好,就是裝不下事,心內如何作亂全寫在臉上,現下這般倉皇不定的模樣,又如何能瞞得住人?
愈是這般,萬紅庵愈是不肯放過,攬住他道:“曉霭,你可是有甚難言之隐,還不能與相公說嗎?”
曉霭慌着抽身,幾乎是驚叫起來:“放開我——!”
還不待萬紅庵反應,先有一道身影奔将過來,将他重重推開:“放開他!”
這力道狠辣無比,還當是個練家子出身,恰就使萬紅庵那截柔軟的腰肢撞上回廊闌幹,痛得他眼前一陣泛黑。
萬紅庵捂着傷處,滑落到地上,雖不能掀開衣襟查探,他也知那處必定已是撞出淤血,青紫一片。他龇牙咧嘴,半乜着眼睛向上看去,只見那罪魁禍首已摟了曉霭在懷中輕聲撫慰,好不溫柔缱绻。
“太子殿下。”萬紅庵強忍着疼痛出聲,還掙紮起來想要行禮,卻不想一個颠撲又跌了下去。
看着萬紅庵伏在地上的狼狽模樣,孟柯人只冷哼一聲:“這些虛與委蛇的禮數便不必了,你只須記着,以後再要動曉霭半根寒毛,必教你百倍奉還。”
“殿下許是誤會了,我與曉霭……”萬紅庵急着辯解,孟柯人卻不耐聽他那套說辭,粗暴打斷道:“夠了,少在那裏胡叫亂叫,你當暗地裏的勾當,就沒人知曉麽?做盡了惡毒下濫的事體,還要在這兒楚楚可憐地裝樣,多看你一回都是爛我的眼!”說罷将曉霭摟抱起來,大步流星地走遠。
眼看着二人身影隐沒在回廊盡頭,萬紅庵覺着眼眶酸澀脹痛,擡手一抹,卻原來淚珠子已浸濕滿臉。
他原不是受不得辱罵的,在弁華園那時,不知捱了幾多嫖`客的欺淩侍弄,更下作粗鄙的話他也聽過,更欺辱人的手腕他也嘗過,孟柯人這點又算得甚麽。他只是受不得委屈罷了。憑什麽平白無故,就要受他這一通奚落?他自覺不是個良善之輩,卻也沒生出過歹毒心思,戕害無辜之人,怎就值得被指着鼻子,這般羞辱?
萬紅庵思來想去,怎個也想不明白;那淚珠更如滾泉汩汩涓涓,任他抹花了臉皮也揩不幹淨。又想到自入宮來所受的諸般冷遇苦楚,索性放開了嗓子,嚎啕一場。本就是入暮時分,在這處荒僻的回廊更是冷清,無人聽他勸他,唯有廊邊的游魚将他滴落到塘裏的淚珠吞下,沉入碧波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