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嚴玉郎回京的消息,萬紅庵是從掌醢署籌備席宴的宮人那裏得知的。
前月裏邊疆異動,西南方的氐族進紮國界二百裏,身為骠騎将軍的嚴玉郎領精兵六萬,大破敵軍十二萬,其時不足月餘,便攜俘虜數千凱旋抵京。孟谌得了捷報自然大喜,不但将嚴玉郎擢為大将軍,更于栖鳳臺上大宴群臣,為嚴玉郎接風洗塵。
而今的嚴玉郎,可算是威名遠播、舉國皆知,再不複從前那個複州街頭小地痞的窮酸模樣。原來他自诓得了萬氏家財,便開始厲兵秣馬、工于兵道,将赀産盡用于操練新軍,購置戰甲馬匹。此後剿了幾窩山匪響馬,平了幾次綠林之亂,聲名逐漸響亮,在西南一帶頗有些聲望。因他兵馬裝備皆是精良,特別那軍士所着铠甲光潔锃亮,于日光下熠熠生輝,故世人皆稱其為雪甲軍。而後為官家所收,先不過封他個雜號将軍,幾年內卻一步一步升至骠騎,足見孟谌對他的器重。
這世道,只見那殺人放火的逍遙快意,積德行善卻不見個人斂屍,若萬紅庵還是那不醒世事的世家公子,恐難免又要嘤嘤啼啼,嗟嚎幾句。而今在那銷金吸髓的荒唐場合裏消磨久了,又有甚麽腌臜污穢沒見過?旁人口中的天理昭彰,因果報償,他打從心底裏并不深信。所謂公道,都是要憑自己讨來的。
恨只恨他如今勢單力薄,無權無勢,眼見那仇人就在跟前招搖,卻連上去拼卻個魚死網破的資本也無。
且說這栖鳳臺上莺歌燕舞、燈火通明,嚴玉郎穿梭其間與衆人推杯換盞,受着各色恭維逢迎的言語或妒羨交雜的眼光,好不風光得意。而距栖鳳臺不過幾步之遙的停雲軒卻門庭冷落,清清寂寂,萬紅庵點一盞豆燈在院中獨坐,遙聽對面的宴樂之聲,唯月色與鳴蟲作伴。
枯坐到中宵,臺上歌舞漸休,萬紅庵也不耐寒涼,才起身滅燈上榻歇息。
正睡至半夢半醒之際,頰邊傳來一陣冰涼觸感,一路滑到脖頸。萬紅庵惺忪間半睜開眼,卻與正立在榻邊的人對了個正着,霎時吓得一個激靈,差點滾下榻去。幸得榻邊那人眼疾手快,一個兜摟将他接住,又穩穩送回了榻上。
“陛、陛下!”待有機會看清眼前之人,萬紅庵口齒結巴,幾乎将舌頭閃到。
孟谌微微颔首似是對他的回應,随後轉身,舒展雙臂。萬紅庵頃刻會意,起身将孟谌外袍褪下,又環着腰去解他的衣帶,卸下冠冕,将人扶上榻來。
解衣時萬紅庵便聞見有熏酽酒氣,見孟谌面貌也不甚明朗,應當是宴席上又吃酒不少,害得難受。故上榻後先牽着他一只臂膀,小心詢問:“陛下可要小人傳喚熬個醒酒湯來?”
孟谌卻不理他,只将他推到靠枕上倚着,自顧自尋了個舒适角度窩進他懷裏,又将他一雙手按到自己太陽穴上,便閉目不再作聲。萬紅庵此時方才知曉孟谌來意,便活絡起十指,似在芙蓉池邊那般于孟谌太陽穴上不疾不徐地按揉,時緊時放,收縱得宜。
觀着孟谌神情仿佛甚為惬意,不多時便酣然入睡。萬紅庵按揉過半宿,十指俱已酸脹難耐,便也昏昏沉沉墜進了夢鄉。
翌日醒轉,萬紅庵睜眼見身側平整空曠,連個曾躺過人的褶痕也無。
他喚來朱琛為自己盥洗,心裏埋怨道帝王家到底涼薄,漱口時刻意将那水唾得噗嗤作響,直把那痰盂當作孟谌的臉傾吐。一番打理停當後來到外間,猶憤憤然,沒成想擡眸就見到孟谌正端坐在廳堂正中的梨花椅上,正翻看着奏疏。
萬紅庵微微一愣,立時就換作副喜笑顏開的模樣,殷切切上前為孟谌奉茶添香。孟谌見他來了,也不多做示意,只将身側一塊地方空出,左臂微曲。萬紅庵心下明了,親親熱熱地坐到孟谌懷中,又将頭倚上他堅實的臂膀,陪他批閱奏疏。
孟谌一手端着奏疏,一手輕輕搭在他腰際間撫弄,或撚或捏、忽輕忽重。萬紅庵自然任他頑弄,只拿眼角餘光去瞟他手上奏疏。那些章折倒也無甚新意,都是些嘉贊雪甲軍攘夷有功,使國威遠揚,要為嚴玉郎讨爵位封賞的。
這些人呵,無非都是些吸血的蠅蟲蚊蚋,見個人得勢便把口器巴巴湊上前去,貪圖着分一杯羹。萬紅庵心下這般想着,面上也不禁敗露了鄙夷神色。孟谌如何個敏銳的人物,自然察覺,便拿着奏疏探他話道:“怎的,你有何不同見地?”
萬紅庵見孟谌臉上并無任何不虞神色,便大膽道:“嚴大将軍此番固然居功甚偉,只是若褒彰太過,助長其氣焰,難免怕功高震主。”
“如此,該作何處置呢?”
“依小人之見,不若明舉暗壓。嚴玉郎此人本就頗有虎狼之心,陛下還當提防為妙。”萬紅庵一邊說着,一邊心道枕旁風果然吹得如此輕易,也難怪古往今來那些權臣奸宦都要通絡後宮,當真是個捷路。
“好,”孟谌點頭,面上似是嘉許,卻忽然将萬紅庵一把推下地去,勃然作怒,“好個倌兒出身的賊奴!朕許你幾分薄面,竟然就敢蹬鼻子上臉,妄議朝政,離間我等君臣之誼?”
萬紅庵不提防間被吓破個膽,立馬匍身叩頭,又去扯孟谌衣角央求饒恕。孟谌卻将他一腳踹開,頭也不回地負手而去。
其後不過幾日,就聽宮人傳來嚴玉郎被冊封平棘侯的消息,又賜金印紫绶,掌管京畿兵馬,一時間風頭無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