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萬紅庵趁送飯的仆役疏忽時偷藏了一把銀湯匙。銀器輕軟,仆役便也未曾重視。
他取這銀匙來挖窖牆上松軟的泥灰,每逢夜裏趁人熟睡時悉悉索索地挖。後來銀匙磨到鈍折,他便在松動處伸進指頭細細摳掘,掘到十個指頭破皮滲血,終于摳下一塊青磚。
這青磚本當是用作砸碎鎖鏈的。他曾細細端察過那透氣的方口,離地不算太高,只要能掙脫腳上的鎖鏈,便可從那處鑽出。可惜鎖鏈端頭箍住他是鐵環甚為牢固,萬紅庵用青磚砸了半宿,砸得磚頭只剩半塊,仍不露一絲裂痕。
他癱坐在這陰冷的地窖,心如死灰。怨自己果然廢物如斯,竟然連根小小鐵鏈也奈何不了,不如死去。想死的話,現在就可青磚破頭,将自己砸得腦漿迸裂,可是下了黃泉,又有何顏面去見父母?那不如就砸的徹底一些呵,砸得血肉模糊,教人認不出自己臉面。萬紅庵恨恨想着,腦海中甚至浮現自己被磚石砸成血肉模糊的慘狀,忽然渾身一個激靈,眸泛異彩看向了自己被鐵環圈着的腳。
磚石固然不能撼動鐵器分毫,但人是肉`體凡胎,很容易便被砸得骨損肉爛。
重新拿起青磚,萬紅庵先在手裏掂了掂,确認過分量,将牙關閉得死緊,使出一個狠絕地力道驟然向右腳砸去。只聽咔擦一聲脆響,分明像早春的竹枝拔節,此刻聽來卻尤為驚心。磚頭再高舉,劃出一陣風,又是一聲響。萬紅庵額頭已冒出豆大的汗粒,兩邊的太陽穴青筋暴起,下唇也被咬得滲出血絲,尤不能夠。磚頭又砸下了數次,到後面血沫飛散,濺到牆上星星點點如雨打落梅。
終于那只腳變得塌軟易折,柔若無骨。萬紅庵輕輕捧起,将它掰折擠捏成一個扭曲的姿态,從鐵環中緩緩拽出。臨末還有一截小趾卡在當中,萬紅庵毫不猶豫又是一砸,血肉四濺,終于徹底脫離這桎梏。
從嚴府逃出之後,萬紅庵只能撐着街牆緩緩前行,綿軟的右腳在地上拖下一路血痕,他卻毫無知覺。
在街頭流落了三天,他已從複州步入到毗鄰的司州境內,亦是京畿洈邑的所在。他蓬頭垢面、滿身污穢,又拖着傷殘的右腳,幾與乞索兒無異。此時天氣已漸入冬,白日還能從日頭裏取些暖意,夜裏卻是寒風呼凜,打在身上不遜鋼刀刮骨。
入夜後萬紅庵仍行在街上,彼時萬籁俱寂、蕭索空曠。傷口處已有化膿跡象,許是受了感染,他一陣頭昏腦脹、神志渙散,最終力不能支癱倒在一間荒廢的破廟門前。
此間破廟原先應當是香火鼎盛過的,香爐裏都還堆積着厚厚的香灰,只是荒置已久,幔帳被蟲蛀得朽爛,佛像也金身脫落,露出了下面的泥胎。萬紅庵沒由來回想起往昔同嚴玉郎交好時,倆人也曾到廟裏進香供奉,聽他許下那些天長地久的鬼話。
那時兩人還歡情正濃,複郊有座了緣寺相傳靈驗,萬紅庵便興致勃勃硬拗了嚴玉郎帶他去。
去倒去了,可正執香于佛陀跟前許願,萬紅庵心內卻又犯起躊躇。他自忖此身胸無大志,而今又是雙親俱健、衣食無憂、良人在畔,可謂今生夙願已了,還許甚雜願?偏頭瞥向閉目虔誠祝禱的嚴玉郎,忽然又有些悸動不已,心道自己此生再無它念,那便求菩薩佑玉郎身體安康,來日高官厚祿、平步青雲罷。
似是覺察到身側目光,嚴玉郎甫一祝禱完便也偏頭看向萬紅庵,眼簾半卷,似笑非笑。萬紅庵莫名有些羞惱,仿佛心意被人洞察,便一股腦滾進嚴玉郎懷裏,撒嬌道:“你這刁賴,心頭又有甚壞念?許的甚麽願,從實交待。”
嚴玉郎悄聲一笑,探唇輕輕附在萬紅庵耳邊:“我在菩薩面前許了我倆此生此世,永結燕好;天長地久,恩愛不疑。”言罷又探萬紅庵口風,“阿丹呢,許下何願?”
萬紅庵正被他那願諾逗得滿面赤紅、又羞又樂,為掩喜色便胡亂嗔喃道:“我才不說與你!既是同菩薩發願,自當放到心底,開口……便不靈驗的。”
彼時無心一句嬌嗔,未曾想此後竟是一語成谶。
在神志消散前一刻,萬紅庵死死盯住那殘破的佛像,心底裏默默發下誓願——倘若蒼天有眼,菩薩有知,便庇佑萬紅庵今生殺得嚴玉郎以血前仇。待大仇得報,願以此身償還夙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