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與萬紅庵相遇肇始,嚴玉郎不過是複州街頭一地痞無賴。他居無定所,有活兒來時便上富戶顯貴家打幾天短工,賺些零散閑錢。無事時便賊頭賊腦偷偷去敲寡婦家的後門。他生得一張好皮面,複州十裏八亭的小寡婦都愛煞他,心甘情願将壓箱錢拿來補貼他。
除了樣貌體面,嚴玉郎處事也甚為精明油滑,極懂得籠絡人心,逐漸混成個游民潑皮間的小頭目。地方上常見此一群人混跡街頭,游手好閑、窮極無賴,官府為了安撫籠絡下來,便給了嚴玉郎一個裏胥的閑官去當。只要不鬧出事體,那些雞零狗碎的雜瑣事就任由他處置。
而萬紅庵家中世代商賈,主營着茶葉和麻油兩處産業,在複州、跤州多地都有其開辟的茶莊和胡麻田,在當時已是遠近聞名的富商巨賈。
萬紅庵乃是家中獨子,不免多受些嬌寵放任,年過二八仍是一派天真稚拙,不省世事。家裏遣他去複州的茶莊學着打理帳目,才入境便遇着一群喇唬豪強。仆寡主弱、又是人生地異,眼見着要遭人欺淩,便是這嚴玉郎突然出現把喇唬制住,盡數羁押歸府。
于惶然無措間陡然遇見個從天而降的救星,萬紅庵自是感激得涕泗橫流,何況這救星還長得豐神俊逸、器宇軒昂,怎能不使人心旌搖蕩。萬紅庵兩靥飛紅,上前拽住衣袖詢問恩公姓名。嚴玉郎卻只是伸手揩去他臉上的淚痕,很狡猾地一笑:“這次先不與你,下次見着了再說。”
此後萬紅庵便常是向父母請命去複州理賬,二老樂得合不攏口,以為自家嬌兒終于開竅。殊不知萬紅庵是忙着與嚴玉郎幽會厮混——倆人悄聲不響,幾月過去就已好到蜜裏調油,每每尋着時機便溜到陰暗處一通親熱狹纏,黏膩不已。
嚴玉郎久經世故,所見所聞無異于是将萬紅庵引入一個新天地,哄得他無時不敬仰欽慕,将一顆心都和盤交托。
所以當嚴玉郎抱怨這閑官拘了自己大能,顯露出更大的志向之時,萬紅庵亦是二話不說就拿出自己的私房體己,又連哄帶騙從父母那裏套出不少銀錢,給他捐了個郡守來當。此後二人關系親密更甚,可謂如膠似漆,萬紅庵每赴佳期歸來便如墜雲裏霧裏,好幾天都不得回魂,甚至當真生出了要把這契約結定,一生一世的念想。可他又怎知,自己那心心念念的玉郎,志向從來都不止于此。
萬紅庵才剛過完十七的生辰,那些做宴的彩紙紅綢都還未撤去,府衙裏便派了官差來拿人,說萬家盜煮鹽鹵、私相采售。營販私鹽,此乃當世的砍頭重罪。而被查出事體來的幾處家産,俱是在複州嚴玉郎所轄的郡區。萬紅庵驚駭不已,連夜趕往嚴玉郎府邸,欲問詢究竟是哪處出了纰漏誤會,甚至還妄想着向情郎尋求庇佑。
不成想這一去,便就此被囚禁起來。及至萬家世代經營的祖産被盡數收繳,充盈了郡守的府庫,父母身死街口,他連前去收斂屍骨也不能。
萬紅庵還在嚴府見着了往日欺辱過自己的那幾個喇唬,竟然搖身一變,成了嚴玉郎的下手。至此,萬紅庵方才知曉,往日那甘如糖饴的戀情裏,究竟是摻雜了何等烈毒猛藥。嚴玉郎在他身邊處心積慮、步步為營,織造重重羅網,不過是為了圖謀萬家那龐巨的赀産。
可憐萬知榮與萬朱氏夫婦二人俱乃剛直之輩,面對私販白鹽的無由指控自然不肯屈從,沒成想官兵從萬家宅院裏翻出數冊記錄鹽利往來的賬本,細算賬目竟有幾十萬缗錢之巨,夫婦二人就此不明不白地化做了泉下冤魂。萬紅庵每每思及此處便痛悔不已,恨不咬舌自盡。只因他那時消懶怠惰,最不耐打理賬目的活計,嚴玉郎主動提出替他分擔,他還當是嚴玉郎體貼自己,歡欣不已。現在想來,賬目便是那時被嚴玉郎動了手腳,他從始至終,都是在算計自己。
大鬧過幾次之後,嚴玉郎來地窖的次數愈發少了。萬紅庵偷聽仆役閑聊,嚴玉郎現下正廣征兵丁、操練新軍,前些日子還花大手筆置辦進一批戰馬鐵甲,忙得腳不沾地。萬紅庵不禁諷刺地一笑,那些染着父母血淚的銀錢,用着可趁手得很。
他恨嚴玉郎,恨這賊郎心硬似鐵、毒如蛇蠍,為一己之私就害他家破人亡。可最恨的,終究還是自己。因為萬紅庵深知,那害得父母命喪黃泉的路途上,也有自己做幫兇。是他愚蠢驽鈍、真心錯付,一步一步,鑄成了今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