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萬紅庵再次醒來,是十數日之後,他已身在弁華園中。
弁華園主事秦攬月還做清倌時,有個相好的姘頭,來時從不來親熱粘膩讨他便宜,只安心聽他撫琴唱曲。只因此君一向羸弱多病,不得不禁欲養身。到後來愈發過不得,時常要咳血抽癫,家中便送去了和尚廟裏落發修行,以庇佑他長生。事隔經年,秦攬月偶然記起,尋着廟子過去想要緬念舊情。不想這和尚廟早已人去廟荒,姘頭沒尋着,倒撿了個燙手芋頭回來。
被撿回來後萬紅庵一直高燒不褪,身上一層一層地冒汗,打濕了三重緞子褥。
右腳那腫脹處秦攬月先前只當是尋常跌打扭傷,請郎中探看後才發現,他整個腳掌骨竟是被外力重重擊碎,那些斷裂的碎骨和爛糊的血肉都包在皮裏,外面看着紅紫腫脹,內裏已是潰爛化膿。須得把那皮肉劃開,膿血爛肉盡數剜掉,再将楔骨、跖骨和足舟等七零八碎的骨頭一一接續,個中痛楚實非常人能受。得虧萬紅庵昏睡不醒,挨了過去。
饒是如此,右腳的小趾還是未能複原,只因趾骨被砸得太過粉碎,不得不将它整段截去,以免壞死後殃及其餘傷處。
在照料了萬紅庵将近半月後,秦攬月心裏暗自盤算,再容他五日,倘若五日之後此人還未清醒,便只當搭去湯藥錢做了個折本買賣,卷張草席扔後巷裏了事。又過去三日,萬紅庵竟睜眼了,雖然十分虛弱萎靡,但神志已經回還。
傷好後萬紅庵便在弁華園裏安紮下來,做起了貨腰賣笑的營生。一來是為報答秦攬月的恩情,二來是這世間,确已別無他的容身之所。
萬紅庵也真個是天賦異禀,以前家門富貴時被人衆星捧月似的嬌寵,何曾逢迎過誰;而今落魄,侍奉人的活路做起來卻是得心應手,沒有半點忸怩。面對恩客總是脈脈溫柔,承歡納悅、含情解語。有時客人愛極了,要拿嘴渡唾沫給他,他便甘之如饴地受了;又或者讓他吞含塵柄,卻一個不小心丢精在他嘴裏,他也欣然咽了那腥濃的濁液沒一絲不虞。總之愛怎樣玩弄便怎樣玩弄,想怎樣取樂就怎樣取樂,千般的溫馴恭良,又如何不讓人歡喜,視他為心頭寶兒肉疙瘩。
唯獨一點,就是他那被截去的小趾,始終是心頭的一道瘡疤。
那斷面雖然早已愈合,又塗了祛痕的膏藥,幾乎消隐得只剩些殘紅,卻還是會在夜深人靜時傳來陣痛。就好似是時刻在警醒他記着曾被嚴玉郎囚困的屈辱,也記着那喪去親人的深恨。
因着小趾骨那處憑空缺失,萬紅庵的鞋也從來都與他人不同,須得着人訂做,将右腳前端收緊一截,否則大了松垮易脫,小了束縛擠腳。秦攬月這點對他倒也體貼,衣裳行頭都是一季一換,鞋履總提前差人去訂,從不短他的。
尋常待人接客,萬紅庵都揚長匿短将腳藏得嚴嚴的,免教人察覺這處畸殘,心生嫌惡。因此即便是熟客也大多不知他還有這處殘缺,有的偶然知了,因着他姿容美貌、才情極佳,也不覺惡厭。甚至不少反倒會生出“自古更花月難全,白璧微瑕”之慨嘆,更添幾分憐惜。
況且萬紅庵也不只憑身後那幾寸肉道為生,他一把嬌嗓,唱出的曲子清越婉轉,最擅那些騷詞豔曲。甚麽《莫愁樂》、《子夜歌》,那新莺出谷般的聲唱着:“碧玉破瓜時,郎為情颠倒”,徐徐袅袅,直教人骨酥肉麻。加之身段柔媚,于臺上扭腰擺臀、舒臂展肢,又是一段風騷,真個迷煞人神魂颠倒。這不才在禦史臺段芫卿府上唱過戲,宮裏又着人來請,乃是半月後春日筵上,邀他前去助興一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