堕仙塵

第45章 情愛滋味

鳳羽幽潼呼啦一下被拉進湖裏，又直接從湖面上浮出水面，仿佛那湖面真的是從一面鏡子，只一穿進去，便來到了另一個世界，速度之快，距離之近，連她身上的衣裙都還沒全部濕透。

鳳羽幽潼有些怔愣，身旁卻傳來巧笑之聲。

“潼兒，多日不見，确是長成大姑娘了。這般美貌，讓姐姐好生吃驚。”

鳳羽幽潼吓了一跳，連忙抹去臉上湖水，發現眼前之人果真就是鳳羽幽岚。

她還是那麽美，那麽耀眼。除去了身上暮氣沉沉的黑紫色長袍，換了一身藕色輕紗薄襦裙，眉眼間的淩厲再也不見，化作水一般的溫柔。這竟是她鳳羽幽潼的姐姐，簡直比傳說中的仙子還要優雅萬分。

“姐姐——”

鳳羽幽潼心情激動，徑自跑過去，伸手就要去抱鳳羽幽岚，卻被鳳羽幽岚輕巧躲開。她笑着搖頭，随意仰躺在榕樹之上，對鳳羽幽潼說道。

“你這一身水，可是不怎麽讨喜。”

鳳羽幽潼一怔，卻也笑了。

雖然神色間多了溫潤和優雅，可骨子裏，她的姐姐仍是那個對美貌與完美的追求，苛刻到偏執不講道理的魔宮少主。

想當年，鳳羽幽岚宮中上上下下所有的婢女雜役，乃至物件擺設皆要最美的最好的，任何人任何物件哪怕殘缺一丁點都不能入她的眼。

她曾将滿宮幔帳一夜之間全數換掉，只因門口的一處污了風塵；她還曾将做事不小心刺出血泡的雜役轟出寝宮；她甚至連堪比人間鳳凰的仙宮靈貓，都退了回去，硬是讓魔尊父親重新尋一個好看的給她，只因為那靈貓的耳朵上又一絲雜毛。可要知道，這靈貓乃上古仙界神仙的玩寵，早已滅絕多年，能尋再一個過來，恐怕萬載不易。

然而，就是這樣一個追求極度完美的魔宮少主，竟願意為一個仙修背離鸠魔宮，鳳羽幽潼百思不得其解。

鳳羽幽潼笑着掐訣，衣裙上的水漬瞬間消失，但仍在衣料上留下了些許印記，她不敢再上前惹鳳羽幽岚厭棄，便只匍匐在她腳下，仰望着那一張既溫柔又妖冶，慵懶而絕美的臉孔。

“姐姐，這麽久你都不回來，怎的都不想潼兒了嗎？你帶我來這裏做什麽？這裏可是凡間？”

鳳羽幽岚也是動容，“姐姐，怎的會不想你，這不是來看你了嗎？”

她微坐起身，輕輕撫摸了一下鳳羽幽岚那稚嫩的臉龐。一眨眼那奶聲奶氣的小娃兒，也已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少女。

“潼兒，這裏便是凡間，不過卻是在鸠魔宮的入口。你看看這四周的景色，是不是和鸠魔宮的鏡湖一般無二？”

說着纖纖玉指朝風中輕揚，揚起陣陣花香，向四面飄灑而去……

鳳羽幽潼順着花香飄散的方向望去，這才發現自己所處之地，也是一處幽靜的湖泊，湖中也有一個小島，島上一顆參天大榕樹。她和鳳羽幽岚，就正在這大樹的藤須上相會。

“姐姐，怎的不回鸠魔宮來找我？要帶我來這凡間？”

鳳羽幽岚悠悠的望着稚氣未脫的鳳羽幽潼，反而笑問。

“你不是一直想來凡間看看嗎？”

見鳳羽幽潼目光灼灼，果然一臉期待，她慢慢說道。

“潼兒，姐姐現在回不去了。”

鳳羽幽潼不甚明白，連忙問。

“姐姐怎的回不去？魔尊大人如此珍愛姐姐，絕舍不得讓你不回去的。”

鳳羽幽岚卻又笑了，伸手拉過鳳羽幽岚的小手，撫在自己平坦的小腹上。

“你瞧，因為他。”

鳳羽幽潼被驚吓了一跳，像是被熱浪灼燙一般，趕緊把小手抽了回來，指着鳳羽幽岚的肚子叫道。

“姐姐，你肚子裏有什麽？”

鳳羽幽岚看她那一臉驚詫，禁不住噗嗤一聲笑，再次拉過鳳羽幽潼的小手，撫上小腹，悠悠開口。

“別怕，這是你小外甥。他才兩個月，只有桑葚那般大小。”

“這……這裏面的……是我的小外甥？他……是你和仙尊姐夫的……？”

鳳羽幽潼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鳳羽幽岚那完全還沒有隆起的小腹裏，正孕育了一個活生生的小寶寶？

“沒錯。他有一半你姐夫的仙骨，耐不得魔障，去不了鸠魔宮。”

鳳羽幽岚含笑點頭，卻說到最後，忽然秀美一擰，捂着嘴角便朝側幹嘔了起來，臉色也是瞬間變得慘白。

鳳羽幽潼從沒見過鳳羽幽岚這般難過，又急又怕，連忙扶着她肩膀叫道。

“姐姐，你怎麽了？可是哪裏難受？”

卻見鳳羽幽岚掩着嘴角，低低輕笑，蒼白的雙頰竟浮現兩朵粉紅。

“這是害喜。女人懷了孩子都會有些不舒服，這孩子尤其磨人。”

害喜是什麽？鳳羽幽潼并不能理解，可眼見鳳羽幽岚如此辛苦，還是心疼不已。

“姐姐，姐夫到底是什麽樣的人，讓你甘願受這番苦？從前，多少魔修與魔尊大人提親，你連見也不見，如今卻……”

她終于将心中疑問，說出了口，頓覺不妥，話說一半便咬着唇，怯怯的望向虛弱的鳳羽幽岚。

鳳羽幽岚卻并沒有惱，反倒是恍然間陷入幸福的回憶。美目流轉，望盡千山萬水，直似那人就在眼前。她唇邊含着笑，語調千回百轉。

“傻丫頭，你姐夫豈是一般人？鸠魔宮內無人可與他相比，便是這天下也只他一人。他是這世上最完美的存在，他是那般溫文儒雅，又那麽驕傲，你若被他看上一眼，也會不願再離開，只生生世世守着他一人足矣。”

望着鳳羽幽岚那沉醉的神情，耳邊聽着這醉人的情話，鳳羽幽潼的心也禁不住有些蕩漾，卻不知怎麽的總覺得有惴惴的不安。

“可是，姐姐，我常聽鸠魔宮內的大人們說，仙修多世故。他們雖然長了一副好看的皮囊，卻可以為了所謂大義，所謂蒼生，抛妻棄子，冷面無情。姐姐，姐夫他也是仙修，他會不會……”

這一點，鳳羽幽岚豈非不知？仙修無情，為維護虛僞的正道，顧忌師門顏面，什麽事情做不出來？她這幾百年來，還見的少嗎？

鳳羽幽岚眼尾一挑，溫柔的眉眼換做冷凝，咬牙道。

“這世上沒人敢負我。若有人敢做出對不起我鳳羽幽岚的事，我就把他身上最完美的東西挖出來，沾了我的魔血，讓他永生永世只能當一個殘缺之人，再扔入鸠魔潭內，受百毒蟲啃噬，直至千載萬載。”

鳳羽幽潼聽她這麽一說，心下抖得厲害。姐姐果然承襲了魔尊父親的所有，就連這番狠辣決絕，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性格，都是如出一轍。

卻不料，鳳羽幽岚說完此番話語之後，忽的掩嘴一聲笑。

“不過……”

她笑得滿面桃花，竟似從心底裏流出蜜來。

“潼兒，你放心！我只是說說而已。你姐夫，絕不會背棄我。他是這世上最愛我的人啊……”

“姐姐——”鳳羽幽潼不自覺的望着鳳羽幽岚喃喃。

兩姐妹又在這榕樹下絮叨了很久，直到日落西山，還有訴不完的衷腸。

鳳羽幽潼始終匍匐在鳳羽幽岚腳下，凝望着那一臉幸福的人兒，心底裏充滿了幻象與憧憬。

原來，愛情是這般滋味……她也好想嘗一嘗……

就在這時，鳳羽幽岚臉色一變，坐起來就拉着鳳羽幽潼的小手，往樹洞裏帶。

“快躲起來，你姐夫來了。他并不知我是來此處與你相會，為免多生事端，你還是暫且避一避為好。”

鳳羽幽潼一臉莫名的被鳳羽幽岚塞進巴掌大小的樹洞裏，又用魔障封住她的氣息，這才從樹洞內走出去。

鳳羽幽潼躲在樹洞裏，渾身不舒服，卻聽到樹洞外鳳羽幽岚嬌笑。

“曦哥哥，你怎的知道我在這裏？”

那說話聲簡直優美甜蜜得酥到骨頭裏，鳳羽幽潼不由自主的探出頭去。

卻見遠遠一位白衣仙人，踏龍而來。他一見到鳳羽幽岚便将她攬在懷裏，伸手在她那嬌俏的鼻子上輕輕一點。

“調皮，都要當娘的人了，怎的還到處亂跑。”語調似是嚴肅，實則參着濃濃寵溺。“趕緊随我回去。适才，我去仙界又為你尋了些仙玉回來，這就好好給你滋補滋補。”

鳳羽幽岚窩在那白衣仙人的懷中，笑着點頭。

随後，兩人便乘龍而去……

随着鳳羽幽岚的離開，魔障也立即消失。

鳳羽幽潼快步從樹洞內走出，遠望他二人消失的方向，久久……久久……

怪不得，姐姐會舍得丢下她和魔尊父親離開鸠魔宮；

怪不得，姐姐說姐夫是這世上最完美無缺的人。

盡管只是遠遠的一眼，她便已經無法再将視線移開……

鳳羽幽潼至今仍清晰的記得，雲長曦對鳳羽幽岚那淺淺的一笑……

溫潤而倜傥，含情而默默，肅肅如松下之風，蕭蕭似天上朗月，無怪乎世間女子一顧惜朝誤終生……

……

後來，鳳羽幽岚走後，又是一年有餘。

鳳羽幽潼從外回來，便聽說少主被魔尊接回來了。

可當她興致勃勃的來到鳳羽幽岚的寝宮，卻發現那已經不再是她認識的鳳羽幽岚。

此刻的鳳羽幽岚形銷骨立，滿面憔悴，簡直和從前判若兩人。她虛弱的卧在床榻之上，眼神迷離而哀傷，仿佛被全世界抛棄。

鳳羽幽潼心下大痛，連忙跑過去，拉住鳳羽幽岚的手喚了一聲，“姐姐——”。

鳳羽幽岚竟似五識不全一般，過了半晌回過頭，盯着她看了許久，才勉強牽起一絲笑容。

那笑容虛弱而蒼白，飽含了道不盡的心酸，叫鳳羽幽岚一下子就痛到極點，拉着鳳羽幽岚的手大叫道。

“姐姐，到底是誰害你成這樣，我去殺了他！”

鳳羽幽岚卻悠悠的笑，撫了撫她仍有些稚氣的臉蛋。

“潼兒，你回來了。快讓姐姐看看，這一年裏可有想姐姐？”

鳳羽幽潼一愣，依舊做匍匐狀，仰望着這在鸠魔宮裏唯一疼惜她的姐姐。

她還是那麽美，卻美得憔悴不堪，美得讓人心痛。

鳳羽幽潼看着看着，禁不住流出淚來，拉着她的手低問。

“姐姐，姐夫呢？小外甥呢？”

鳳羽幽岚忽的渾身一凝，面色越來越蒼白，蒼白到猶如千年寒冰，眼神也在轉瞬間變得嗜血般無情，竟然一躍而起，指着天上的明月，怒吼道。

“雲長曦，我要抽了你的筋，剝了你的皮。你竟敢殺我兒子，你不得好死！”

她一手指天，一手握拳，鮮紅的指甲嵌入骨骼，竟将肉掌捏的血肉模糊。一句話才說完，便又虛弱的癱倒在地上。

鳳羽幽潼被她這番舉動吓得，手足無措，連忙跑過去，把她抱入懷中，含淚喚着。

“姐姐——姐姐——”

她一聲聲的喚，鳳羽幽岚卻像渾身沒了力氣，俯在地上喘了很久。直到氣息均勻了些，才扶着鳳羽幽潼的胳膊，擡頭望她，卻又是變回最初溫柔虛弱的模樣。

“潼兒，我剛才是不是又失心瘋了？”

她聲音顫抖，悲傷而急切，眼角也禁不住滲出一絲清淚，口中不住喃喃，竟似是自言自語。

“你們別聽我彼時說的瘋話。那不怪曦哥哥，都不能怪他，不怪他……是我孩兒命苦……我可憐的孩兒……”

語調越來越輕，越來越弱，卻在提到“孩兒”的時候，立時又怒聲而起，滿眼含血的指着天上的滿月。

“雲長曦，我要殺了你——”

……

在鳳羽幽岚最後的歲月裏，時而瘋癫，時而清醒。

她每次清醒的時候，都似是對曾經自己瘋癫的過往，有着模糊的記憶，便終日懊悔不已，常常拉着鳳羽幽潼的小手絮叨個沒完，祈求所有人不要去責難那負心之人。

鳳羽幽潼一直都不明白，為什麽鳳羽幽岚曾信誓旦旦說，若雲長曦負了她，便廢了他、毀了他，一千一萬個不饒恕他。可真正到了最後，就算雲長曦真的殘廢了，變成鳳羽幽岚最讨厭最惡心的廢物，她還是會在片刻的清醒之時，竭盡所能地圍護着他，更是拼盡最後一絲氣力，求她這個妹妹保全他……

鳳羽幽潼不明白，

每每想不明白的時候，腦海中就會浮現出，那低低淺淺的一抹笑，揮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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滄海桑田，一晃姐姐已經去了千載歲月，轉世成了一介凡人易曉蘇。

而她曾經心心念念的人，此刻就在她這個妹妹的眼前。

鳳羽幽潼禁不住在心底裏幽幽一嘆。

——姐姐，如今的姐夫再也不是從前那完美的仙尊哥哥了。曾經的你若是見了，還會不會依然護着他，愛着他？

鳳羽幽潼揣滿心事，盯着眼前虛弱掙紮的雲長曦許久。

他咳得仿佛更厲害了，嘴角的血跡已經幹涸，臉色在血跡的掩映下更加可怖。

他總是在喘息間，咬住一絲氣力，伸出唯一能動的右手，再做一次掙紮，卻幾番脫力，又倒回地上。

時不時的地震，将火山灰震落四處；地火岩漿也常常不期而至，熱浪滾滾。

雲長曦顯然很難受，可他終于還是在這一刻，咬緊牙關，一點點站起身來。

不似從前長身玉立，此刻的他狗摟着背脊，瞪着一雙盲眼，伸手沿着峭壁朝前一寸一寸地摸索，才不過兩三步，又是一個踉跄……

鳳羽幽潼不知怎麽的心下一抖，幾欲上前攙扶，卻終是忍住了。

而所幸，不遠處的雲長曦也未曾再倒下。

鳳羽幽潼暗自舒了一口氣，只這一晃神，卻覺一陣冷風襲來，脖頸間便抵了一柄石刀，那石刀竟是雲長曦生生從峭壁上剝離下來的。

只見他俊臉微側，眯着盲眼，厲聲低問。

“你到底是何人？”

鳳羽幽潼怔愣片刻，原來即便虛弱至此，即便失了法力，即便雙目失明，雲長曦亦不是一般人。

她抿着嘴角，不知該如何言語。

顯然，此時的雲長曦仙力不夠，五識不全，渾然沒有認出她是誰來。

她現下該如何是好？

就在鳳羽幽潼躊躇不已的時候，雲長曦卻長眉緊蹙，将石刀朝鳳羽幽潼的頸項又深遞了一分，一絲血跡從粉嫩的肌膚上流淌而出。

“說話！”他語調低沉而冷肅。

鳳羽幽潼閉上眼，再次深深嘆息，開口低聲喚了句。

“姐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