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章
行不多時,又終于來到十八個洞口處,他們初來時,山路越來越亮,因此猛然來到這處地方,視線格外清晰,整齊有序的十八個洞口瞧得清清楚楚;而現下他們是自光亮處一路潛入黑暗中,眼前景物越來越暗,若不是憑借多年游歷經驗,非得迷失在這錯綜複雜的山路中不可。
葉輕昏睡多時,只知道伏在他背上安然不動,看似睡得香甜,淩涯子卻只覺心底越來越驚慌、無助,小徒弟明顯是餓到極致,若是再不施以援救,怕是再也醒不過來了。
相較之下,內功深厚的他尚且留有一絲體力,足以支撐着二人渡過一段時間,但經歷方才一場厮殺,淩涯子也感到自己快到強弩之末了。
身陷重圍,走投無路,他們注定要死在這裏。
一向曠達向上的他,此時也不禁悲從中來:“蒼天真要如此對待我們師徒二人嗎?如若是為了懲戒這段師徒不倫之戀,懲我一人便是了,為何要我無辜的徒兒枉自死去?”他心思激蕩,又忽而想道:“徒兒先走一步也好,至少不會眼睜睜看着他心愛的師父死在面前,待我二人魂歸黃泉酆都,九泉之下攜手而往,不也是一件幸事嗎?”
他想得入神,一時又悲又喜。
……
他恍惚想起那一年,冬雪覆山,萬頃寒山一片白茫茫,寒意逼人,院中卻是一派歡欣喜悅。那天,是葉輕十二歲的生辰。
按照皇室慣例,葉輕每一年生辰之時都要回家一趟,獨獨那年例外。
因為他父王不久前娶了姨娘。
那孩子還未到發育階段,瘦瘦弱弱,言行木讷,沈夢舟也沒有注意太多,頃刻間便讓他把自己藏在閣樓上的幾壇老酒一掃而空。
沈夢舟氣極怒極,自葉輕上山那年被他灌酒睡了三天三夜之後,他再也不敢讓葉輕沾一點酒了,沒想到他反而自己找酒喝,要是再被師兄逮到,那可了得?
孩子大了,心野了。
他找到葉輕的時候,那孩子腳下擺滿了酒壇,卻是一壇都未曾開封,他只是低着頭猛力嗅着酒壇封口散發出的酒香味,像只好奇的小動物。
他喃喃自語:“原來酒是這種味道,書上說‘醉生夢死’,真的有這般神奇嗎?”
沈夢舟的怒氣忽然消失了,他出其不意道:“徒兒豈不聞‘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喝酒傷身,更傷心吶。”
葉輕“啊”的驚呼一聲,站起身面向他師父,讷讷不語。
沈夢舟問:“為什麽要偷師父的酒?”
葉輕強詞奪理:“我,我沒喝!我只是聞一下味道,一會兒就送回去。”
聞酒味至于把所有酒壇子都偷了?
沈夢舟沉吟着如何處罰不聽話的愛徒,葉輕又仰起下巴:“既然喝酒傷身,師父幹嘛還喝得這麽歡?”
“能一樣嗎?你是孩子,我是大人。”
葉輕又氣鼓鼓不說話了。
沈夢舟難得見他露出孩子氣,又起了逗弄之心,他刻意板起臉,作出嚴師風範。
“今日先生教的字寫了?”
“寫了。”
“晨練教的劍招有練了?”
“練了。”
“那好,你今日的功課都做完了,接下來便是處罰時間,為師罰你抱着這些酒壇去梅花樹下站兩個時辰,打破一壇,就加多一個時辰。”
葉輕試圖曉之以情:“師父,今天是我生辰!”
“就是看在你生辰的份上才從輕處罰,不然就不是罰站這麽簡單了。”沈夢舟道,“你早點去,回來還能趕上晚飯時間。”
葉輕眼睛睜圓,待要反抗些什麽,張口半晌,又收起滿腹心思,乖溜溜地領罰去了。
彼時外面冰寒徹骨,少年身形單薄,被凍得簌簌作抖,卻仍是一動不動。
沈夢舟好整以暇地在旁徘徊,不住打量着他,語帶審問:“說,為什麽要偷師父的酒?”
葉輕從鼻孔裏哼了一聲,并不接話,沈夢舟便眯起眼,“嗯?”了一聲,葉輕哼唧好半天,才嘟囔着交代實話:“我想快點長大,大到可以喝酒。”
“長大有什麽好的,大人的煩惱很多,很複雜,”沈夢舟沒想到是這個答案,表示無法理解,再多責備的話到嘴邊又收了回去,最終只是無奈搖頭,語氣半是調侃半是無奈:“你說你這小腦袋瓜裏整天都在想着什麽呢?”
他後來才懂,葉輕不是想喝酒,而是想成為和他喝酒的人。
“師父——”
背上的葉輕呢喃着喚他,現實與回憶,背上的青年與梅花樹下的少年,一聲“師父”仿佛歷經時間長河,穿透漫長光陰,分毫不差重疊在一起。
後來呢,後來是怎麽發展的,他已經想不太起來了,只記得最後葉輕沒有站夠兩個時辰便被他領回去了,那幾壇酒被重新束之高閣,葉輕一邊牽着他,一邊還十分煞有其事地跟他說悄悄話:“師父,我告訴你一個秘密。”
“我有一個小名,只有我家裏人才知道的小名。”
……
淩涯子神識也開始恍惚了,他自覺這一生荒唐行事,早已斷了娶妻生子的念頭,從未想過會有人想與他一生一世一雙人,而這人,竟還是他最疼愛的徒弟。
他的徒弟才十八歲啊,正是風華而立的少年郎,最多情的年紀裏,卻情願将一生都系在他身上,他不能,也不願辜負這份情意。
古人嘗言“朝聞道夕死可矣”,他現在體味到了,卻不願就這麽死去。
“我錯過了三年時光,現在賠你,還來得及嗎?”
……
他在黑暗中漫無目的地奔波,最後閉着眼睛進了其中一處洞口,身形趨于緩慢,雙腿漸漸無力支撐。
縱會蔔測占卦又如何,生死難測,他已經盡力了,一切都看天意了。
然而,上天卻吝啬地連一線生機也不願給他——後面傳來野獸一般的叫聲,那個醒了多時的瘋子,竟然擺脫鐵鏈的捆綁,瘋癫癫追了上來。
淩涯子心中一片悲涼,頭腦已經昏昏漲漲,想不出對策了,只剩下一點不願屈服的意志力在堅持着做最後的掙紮,一雙不由自主的腳,不受控制地向遠處奔去。
“阿雪,若有來生,換我來追你,好不好?我定不會讓你這麽苦了。”
或許是受到他的召喚,或許是回光返照,背上原本昏睡的青年竟然鬼使神差地醒了過來,他伏在淩涯子背上,聲音被奔走的動作震得一陣一陣的,他問:“師父,我們是不是快要到了?”
是快到陽光大道,還是陰曹地府?
淩涯子柔聲安慰:“還沒呢,再等一會兒,你繼續睡,等到了我再叫你。”
葉輕聲音也是柔柔的:“本來覺得求生無望,這麽死去我是很不願意的,可現在我覺得此生能與師父死在一處,埋在一處,我也滿足。”
“能夠與你‘生則同衾,死則同穴’,是我這輩子最快樂的事情,雖死無憾了。”
淩涯子幾度哽咽,再也掩飾不住內心的悲痛凄涼,猛地大喝一聲,既是在激勵背上的青年,也是在給自己定下信念:“為師縱使身隕魂滅,也絕不讓你受到一絲傷害!”
他振奮精神,竟是被激起了前所未有的求生欲,很快将身後瘋狂追逐的瘋子甩掉,山路反複蜿蜒,錯綜複雜,他慌不擇路,待奔至一處小門內,陡然一亮,空氣加速流轉,迎面而來一股土地的微腥味。
“這裏有亮光!”他大喜過望,果然是天不亡我!
他驚呼出聲之下,手下失了力道,背上的人驀地從他身上滑落!
“阿雪!”他驚駭開口,急忙回過頭将半跪着的青年摟進懷裏,心髒頓時一痛,四肢發抖,潰不成聲,“阿雪阿雪你醒醒,我們快到了!你不是說好了要陪着為師走下去的嗎?阿雪你醒醒!”
懷中的青年面色頹敗蒼白,面頰無力地凹下去,雙眼緊閉,不複之前淩厲逼人的眉目。
他驚慌失措,連伸出手探知對方氣息的勇氣都沒有,又忽而想到什麽,手忙腳亂地拿起葉輕那把鋒厲寶劍,在自己手腕背面輕輕一割,竟然因為雙手抖得太厲害而沒能割破,如此反複失敗幾次之後,他在心裏暗罵自己無能,又收穩心神,眼疾手快地往左手手腕迅速割下去,溫熱鮮血霎時沖透表面薄皮,噴迸而出,汩汩而流!
他顧不得手上劇痛,将手腕置于昏睡的青年唇瓣上,調整角度好将自己的血送入葉輕口中,任由對方無意識地吞咽下去,葉輕唇上沾染胭脂似的鮮紅,如最美麗嗜血的彼岸花。
葉輕昏昏沉沉,感到嘴裏一股難聞的鐵鏽味,下意識地便想吐出來,卻聽到師父在耳邊溫聲細語:“乖徒兒,好好喝下去,莫要任性。”他一貫聽師父的話,這次也不例外。
淩涯子見葉輕姿勢不對,唯恐他喝得不舒服,又自己半倚着石壁,把葉輕抱到自己大腿上坐着,一手扶着他腰身,一手憑空伸過來,像喂孩子一樣,将足以維持生命力的鮮血源源不斷喂給心愛的徒弟,等親眼見到懷中人臉上恢複血色,那種天崩地裂的感覺才慢慢消散。
以命相承,只為換他一線生機。
雙腿,手腕,肚子,喉嚨,無一不痛,無一不難受,只有心頭處,痛苦煙消雲散之後,帶着一股心滿意足的歡喜甜蜜。
血已經流得過多了,腦中一陣暈眩,身體酸軟無力,他卻不管不顧,堅持着喂血過去。
那瘋子先前被他甩掉一段時間,竟然不知道在哪裏又追了上來,瘋狂的腳步聲逐漸逼近,葉輕被尖厲嘶叫之聲驚醒,他半睜開眼,一陣目眩耳鳴,好半晌後才看清眼前景象,霎時被驚得魂飛魄散、幾欲失聲:“師父!快住手!”
那瘋子聽到他的喊聲,竟然循着聲音沖了過來!
淩涯子終于放下手腕,蒼白面容上挂着恬淡笑意,深邃雙眸深深看着葉輕,葉輕慌忙想幫他包紮傷口,卻被他擒住雙手,輕輕地吻了上來。
不同于上次香豔火辣的深吻,這是一個淺嘗辄止的親吻,僅僅是蜻蜓點水般唇瓣相觸,帶着虔誠、珍重與不容置疑的情意。
這一吻,驚心動魄,海枯石爛,萬般情意凝結,盡在不言中。
葉輕眼睛睜得更大。
血腥味仍在唇間流溢,親吻卻轉瞬即分。
瘋子已經追了過來,看到坐在地上耳鬓厮磨的他們,便不由分說地沖殺上來。
“啊啊啊——啊啊啊——”瘋子癫狂嘶吼,鐵鏈聲震耳欲聾。
“唉,我的阿雪……”
淩涯子用盡餘生最後的力道推開葉輕,福至心靈,伸手準确按下身旁一塊隐秘的凸起。
“轟隆隆”一聲,原本擋在他們身前不遠處、只露出一小條天光的巨石忽而往上提起,轉瞬露出一片空隙,白光刺目,斜照進來。
葉輕雙眼不敢睜開,他已經無暇去想師父為何知道機關的事了,因為一道強硬的力道将他推得身形不由自主地往外移動,連同那柄含章寶劍,直到直接被移出山洞密道,乍然間重見天日。
“師父——”
葉輕目眦欲裂,眼淚瞬間奪眶而出。
淩涯子腳下踩着鎖住瘋子的鐵鏈,左手放在山壁間看不到的一處地方,又是輕輕一按,瘋子想沖出去,卻被淩涯子死死踩住鎖鏈,脫身不得,氣得怒喝尖叫,拳風揮出,向淩涯子面門攻去。
“不要啊——師父——”
葉輕眼淚滾滾而下,叫得撕心裂肺,他什麽都看不見了,也什麽都聽不見了,自然看不到他的師父在最後,微笑着對着他留下一個無聲的告別。
随着機關按下,“轟隆隆”的斷龍石再度落下,沉重的巨石在地面撞擊出一個沉悶的聲音,煙塵飛揚,将想要同歸于盡的兩人埋葬在山道中。
葉輕顫抖着想搬起巨石,卻發現巨石巍巍、難以撼動;想要摸索外面是否有機關存在,卻發現自己連手都擡不起來。
他在這一瞬間,心如槁木,萬念俱灰。
他的師父,從頭到尾一字未說,到赴死之前,連個遺言也沒有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