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章
他如行屍走肉般,磕磕碰碰走出山洞口,腿已經麻木了,心也麻木了,手中緊握的劍帶着冷冷寒意,有紅色液體自劍尖洇染滲透滴落——
那是他師父的血,是他師父留給他在世間的最後一件東西。
明明哀莫大于心死,為什麽還不去死呢?他不由自問。
劍在手中,饑腸辘辘,對于此時的他而言,只有兩條路——被動的死,還是主動的死。
可他不敢死,他怕辜負了師父的舍命相救,他怕黃泉路上師父的指責發難,更怕幽幽忘川河,杳杳奈何橋,等不到師父的身影。
連死都成了一件奢侈的事情。
天光煌煌,照着這個逃離無間地獄的人,密密麻麻的灌木叢林橫亘在前,死水般沉寂的心湖終于起了一點微小波瀾。
這個地方,為何如何眼熟?
……
五個月後,北方滄州城。
這天是七月初七,恰逢民間的“乞巧節”,江湖中人雖多為豪爽不羁之人,也不免有心思纖細的女兒家喜愛這等節日,故而城內也應景地開設乞巧市,供大姑娘小姑娘置辦乞巧物品,路上叫賣連天,行人擁擠,好不熱鬧。
然而,再是怎麽柔意綿綿的女孩兒,也畢竟是出身江湖門派,不像矜持高貴的大家閨秀,也不像拘謹含羞的小家碧玉,見到陌生人也是落落大方,快言快語,倒是與北方粗犷的民風相得益彰。
城中一處酒館裏便是如此。
一樓大廳站着一個美貌姑娘,手持長刀,一身紅衣。
那姑娘姓趙,是滄州城內一處武林世家的大小姐,她忽而在酒館大廳不住來回奔走,忽而又不住詢問身旁坐着的一位男子,神色焦急。
“我那義兄到底什麽時候回來?!”
隐隐有些喋喋不休的狀況。
坐着喝茶的慕紫瀾被她纏得沒法子,良好養氣功夫再也維持不住,終于忍不住蹙起眉:“姓廖的接個人怎麽接這麽久?!”
旁邊的羅越看書看得認真,聞言頭也不擡:“大谷主,廖準才去了半個時辰,你是不是太過于心急了?”
“是我心急嗎?分明就是這小姑娘蒼蠅似的……”話說一半,又悻悻收了回去,算了算了,他跟個小姑娘計較什麽。
……
夕陽餘晖,城外黃沙煙塵,荒草連天,廖準終于姍姍來遲,将一身風塵仆仆的人帶進城來。
“籲——”一聲馬蹄踏落之聲,酒館外的兩人下了馬,前後腳進了酒館。
慕紫瀾沒好氣地說:“可算等到你們了。”羅越也終于放下手中書冊,看向來者。
那紅衣姑娘驚喜着沖上前去:“義兄,你終于回來了!”她一臉喜色,看到廖準身後的那人,又忍不住“咦”了一聲,“這位是——”
廖準身後站着一個身量十分高大的虬髯漢子,頭發随意披散,鼻子以下部位被重重毛發遮掩嚴實,只露出湛湛有神的眸子和一管挺直的鼻子,看上去十分古怪。
但江湖人士往往灑脫不羁,這番打扮原也算不得多麽标新立異。
“大谷主,二谷主,我把人接回來了。”
“見過慕谷主、羅谷主與趙姑娘。”
趙嫣忍不住想着,聽聲音這人還挺年輕的,而且他好像認識我?
慕紫瀾在身後回答她:“不是什麽大人物,一個沒什麽名氣的江湖後生罷了。”
他又往這邊瞥了一眼,語氣十分不滿:“怎麽一段時間沒見,就把自己搞成這幅樣子?”
那大胡子見有外人在場,也不直接回答,打了聲招呼後便一直保持沉默,站在廖準身後。
不過慕紫瀾問出這話也并非多想尋根問底就是了。
紅衣少女心中焦急,将剛才的疑惑抛諸腦後,正想對義兄交代來龍去脈,廖準極有眼色地制止了她:“嫣兒,你爹的事我已在路上有所耳聞,最近風聲緊,你先乖乖回家去,我們不日将拜訪趙家莊,商讨解決方法。”
趙嫣好不容易才見到多日不見的義兄,自然對這麽空手離開萬般不願,但她一向很聽義兄的話,又念及他們風塵仆仆,因此也不多加糾纏,定下再見之日後,便毫不拖泥帶水地與衆人告別離開。
“果然還是自家人好說話啊,”慕紫瀾伸手撫上自己的臉,“唉,我苦口婆心半日她仍是不依不撓,你三言兩語便能把人哄走,看來我這張臉也不是無往不利啊……”
羅越“嗯”了一聲:“你還算有些自知之明。”
慕紫瀾涼涼瞥過去一眼,并不搭腔,又指着廖準身後道:“那誰,你過來……”
虬髯漢子走上前對着慕紫瀾行了一禮:“大谷主,多年未見,您可安好?”
“裝模作樣!跟我之間還來這等虛禮?”慕紫瀾皮笑肉不笑,“客套話就省下了,若不是你們門派出了挨千刀的那等走狗,我也用不着千裏迢迢趕來這裏吃沙子。”
虬髯漢子恭聲道:“勞煩大谷主了。”
“好了好了,少扯這些有的沒的,”慕紫瀾神色不耐,“你就直言何時攻上太玄宗吧,整日待在這小館裏我都快悶死了!快點打完好快點回家!”
“此時不宜操之過急,需謀定而後動,”虬髯漢子正色道,“目前尚未有明确證據此人投靠朝廷,此時出戰恐師出無名。”
“什麽狗屁師出無名,”慕紫瀾鳳眼圓睜,放下手中茶杯,“我策略谷想打人就打人,難道還要看旁人臉色行事不成?!”
虬髯漢子卻是搖頭:“大谷主此言差矣,殺人不過頭點地,攻上太玄宗是容易,關鍵是如何厘清揪出背後錯綜複雜的盤根錯節,将其盤踞勢力一網打盡,徹底斷絕與朝廷的往來。”
廖準也應道:“正是這個理兒,大谷主,我們好歹也是南武林第一大派,做事是該有個名頭,才不會落人口實。”
慕紫瀾冷笑:“廖總管,看來有好兄弟撐腰,也是長能耐教訓起我來了。”
廖準忙道:“不敢不敢,大谷主言重了。”
慕紫瀾一臉不悅,又轉向羅越:“老二,你怎麽說?”
坐在一旁的羅越這才對着虬髯漢子開了口:“看來你已經有所打算了。”
“正是,”虬髯漢子又向着羅越道:“二谷主是聰明人,應當知曉兩派相争若無正當緣由,只會被世人定義為江湖人士滋事鬥毆,我們要做的是将真相大白于天下,讓整座江湖知道誰才是朝廷走狗,誰才是殘害武林同道的陰險小人。”
“什麽真相大白,麻煩死了!”慕紫瀾越加不耐煩,“你就告訴我,什麽時候可以堂堂正正地打一架就好了。只要能殺了那賊賤人,不管什麽人力財力,我策略谷必傾盡全力相助。”
虬髯漢子笑着應答:“如此就先謝過大谷主了。”
羅越神色淡淡:“那你當前如何打算?”
“如若二位谷主肯屈尊出面,”虬髯漢子道,“今晚我準備将在雲香樓擺下宴席,邀他赴宴,試探關于近日江湖人士被抓捕殺害之事,到時還請二位谷主在旁為我掠陣。”
廖準急忙補充道:“還有趙老莊主的下落。”
虬髯漢子也順着接下去:“對,還要幫趙姑娘這個忙。”
慕紫瀾反而平靜下來,一口應承:“這有什麽肯不肯的,又不是什麽難事。”
虬髯漢子再三言謝。
羅越這時開口:“突然想起,我在來時路上,倒是聽聞一件與此有關的事情,現在想來恐怕也是不尋常。”
“哦,沒想到啊,”慕紫瀾來了興致,開口調侃,“一向嗜書成命的二谷主竟然也會關注旁人聊天,真是稀奇呀。”
羅越神色冷淡,語氣卻很溫和:“大谷主,別打岔。”
慕紫瀾笑吟吟喝了一口茶,也不說些什麽,羅越不見他多言,這才出聲道:“半個月前我與大谷主來到這裏的時候,聽聞滄州城出了幾件怪事,除了趙家莊趙老莊主無故失蹤的事情,還有一件怪事,也引起了我的注意。”
廖準道:“願聞其詳。” 虬髯漢子也作出一幅洗耳恭聽之狀。
“那日剛到滄州城,我與大谷主在城外茶棚過路歇腳,聽到隔桌幾個江湖人士說起太玄宗的事情,我便多留了個心眼,”羅越道,“聽他們的言行舉止像是剛從太玄宗下來,說是前幾日有一批官家人士突然殺上太玄宗,與太玄宗門人打了無關痛癢的幾場對戰,後來又不知怎麽地悄無聲息地下了山,進了滄州城內。”
慕紫瀾按捺不住插嘴:“看來又是他們在狗咬狗了?”
“現在下結論為時過早,”羅越道,“我倒覺得這像是一個信號,畢竟掌門謝半泓失蹤已久,太玄宗群龍無首,朝廷此舉說不定是為了試探他們的合作誠意。”
“狗屁的合作誠意!”慕紫瀾罵道,“那死老頭早日死了便罷,幹嘛不把小的一起帶走?!又留下一個賊賤人禍害我等!真是惡心透頂!”
廖準小心看了那漢子,又勸慕紫瀾:“大谷主,慎言啊。”
虬髯漢子問:“二谷主可有打聽那批官家人士現在何處?”
“這我就不得而知了,”羅越答道,“只知道那批官家人士進了滄州城後便消失得無影無蹤,并未在城中引起注意。”
虬髯漢子點了點頭,沉默不語。他神色有些異樣,只是面容大部分被毛發覆蓋住,旁人并未看到。
羅越見狀,又寬慰幾句:“我也只是一時興起,向那夥江湖人随口打聽幾句,想來他們知道的也不多,你若有興致,可以在城中打探一番,說不定你要找的人還未離開。”
虬髯漢子只是應了一聲好,依舊沉默下去。
“真是奇也怪哉,”慕紫瀾忍不住蹙眉,“我與你一路同行,為何我卻一無所知?”
羅越冷峻的五官不自覺緩和下來:“大谷主不是嫌這裏風沙大,一直躲在馬車裏不肯出來嗎?還是我把水送上馬車的呢,怎麽你反而給忘了?”
慕紫瀾幹笑幾聲,又自顧自地拿起茶杯喝茶。
……
小酒館客人不多,他們坐了半日也不見其他人來,廖準輕車熟路地叫了幾壇酒喝,拍開封口,被醇香味勾得酒蟲上頭,可惜問了另外三人,卻無一人肯與他把酒言歡,只好孤零零一人獨飲。
大廳裏一時無聲。
……
廖準一喝酒便有些行為無端,明明沒喝幾口也愛耍些酒瘋才覺過瘾,當下便抱緊酒壇子,搖晃着唱了起來:“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擾,長風萬裏送秋雁,對此可以酣高樓……”
慕紫瀾手中茶杯直轉個不停,手指一松,茶杯掉到桌上,不僅沒摔到地上,反而自己滴溜溜轉了個圈,穩妥妥站定在桌上。他眯起眼睛,神色悠悠:“朝廷有朝廷的規章制度,江湖有江湖自己的運行法則,想要通過廟堂力量幹預江湖,簡直是愚不可及!”
他最後總結:“漢江水患,天災;抄家滅戶,人禍。這大昭朝風雨飄搖,上面的位子怕是也要坐到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