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章
沿着潮濕的隧道一路前行,濕透的衣袍在地上留下一道長長的水漬,如游蛇一般逶迤蜿蜒,黑暗之中,一道人影拖着另一個人吃力地走在隧道上,額頭鬥大的汗珠滲出,不斷往下滴落,暈開在地面上,很快又被拖上來的身影所覆蓋。
這是一個看不清周圍環境的世界,周遭一片虛無,似乎身處于無限恐怖煉獄之中,空空蕩蕩,無世界,無本我。
突然,那被拖着的人小聲□□了一下,拖着他的人很快反應過來,原地停下,脫下外袍,把人輕輕放在地上,動作十分輕柔。
……
一陣恍惚之後,淩涯子勉力睜開雙眼,察覺到身邊模糊的人影,喉嚨裏發出粗啞的聲音:“這……這是哪兒?”
“我也不知道這是哪?”拖着他的人如是回道,順便喂了他幾口水。
“你——怎麽是你?你怎麽在這裏?!咳咳咳——”
淩涯子差點被送到嘴邊的水嗆到,連續咳了好幾聲,原地大口急喘方舒緩了那股突如其來的驚駭愕然,意識瞬間清明,剎那間掉落山崖之前的一切都原原本本複歸清晰,原來那時聽到的聲音不是錯覺!
“不是我,你還以為是誰?”葉輕冷冷的聲音在耳邊傳來,順手幫他拍了拍後背。
“是不是要等到我百年之後,渡過三途河岸,黃泉地府再度相見,你才告訴我,你為了摘一朵花而死在了我十八歲那年。”
淩涯子:“……”
淩涯子聞言咳得更加厲害了。
“哼!裝腔作勢!好了別咳了,再咳就要咳出血了。”葉輕嘴上毫不留情地拆穿,手心卻一直不停拍打着淩涯子的後背。
“傷得這麽重,還要眼巴巴跑這麽遠來,就為了摘一朵花,真不知該贊你大義凜然、将生死置之度外,還是該罵你自找苦吃、蠢得無可救藥。”
淩涯子勉強笑了笑,“若是能摔死在萬丈深谷,長眠于錦繡河山,埋骨于天地之間,也是死而無憾了。”
“呸!”葉輕微愠,“不許胡說,你不會死!”
這人真是不講理,明明自己把“死啊”“死的”挂在嘴上,卻霸道地聽不得別人吐一個“死”字,淩涯子微哂。
“我怎麽……摔了這麽高……竟然沒死……也沒斷手斷腳的……真是大造化……”淩涯子頭昏腦漲,想要支起身來,卻發現自己全身軟綿綿的,一點力氣都使不出。
而且,全身濕透的感覺着實難受。
“對了,還有方師——方公子人去了哪?”
“不知道,我下來的時候只看到你一個,”葉輕扶着他站起來,“沒見到其他人。”
“你怎麽下來的?”淩涯子其實很想問一句,明明已經做好了生死訣別的準備,為什麽葉輕還是要不離不棄地跟了過來,但其實很多事情彼此間都心知肚明,只是隔着一層薄紙不忍點破,若是他貿貿然問了出來,要做的就不僅僅是處理那個尴尬至極的境地,而是如何給出最合理的解釋——一千多個日日夜夜以來的倉皇逃竄,與死不相認。
“我聽客棧裏那個小孩說你要去山裏尋找一種花,就讓當地樵夫山民幫着畫了一張地勢圖,我跟着地勢圖的引導,走了約莫四五天,一路行到山坡上,剛好看到……剛好看到你摔了下來……”
“你一個人出來的?怎麽不帶護衛一起,這太危險了!”淩涯子想到葉輕的孤勇行徑,一時頭大,“山林中野獸衆多,又怕別有用心之人在旁窺伺,你——”
葉輕突然出聲打斷,“我讓他們守在客棧等着,找不到你,我也不打算回去了。”
淩涯子尚未出口責罵的話瞬間被堵在嘴裏,在喉嚨裏呼嚕溜了一圈又被吞回肚子裏。
“我那時看到你摔下山谷,天都要塌了,幸好之前那個樵夫有告訴我,山谷之下看着是個深淵,但實際并沒有很高,山林之中圍着一個很大很深的水潭,只要掉到樹上,再借着樹梢緩解摔下來的沖勢,順勢掉到水潭裏,就不會摔死或者摔傷,于是我就順着石壁爬了下來,剛好看到躺在山洞口的你。”
淩涯子簡直不敢想象當時的境況,從長滿青苔的陡峭石壁往下攀岩,除了對身份體力有極高要求外,還需得全神貫注,一絲走神不得,只要稍不注意,便是摔落下去,粉身碎骨,他到底何德何能,能讓他這個冷心冷清的徒弟為他做到這個地步?
如此說來,那方師兄想必也是安全的,只是不知那時他跟自己一起摔下來,如今又在何方?
更為奇怪的是,為什麽明明是掉落在水潭裏,卻被發現在山洞門口?難道山間剛好爆發洪水,将他沖上水潭邊的山洞?
“我見你昏迷不醒,便把你帶進這處山洞中,本來擔心着山洞裏必定是有什麽蛇螞蟲獸盤踞着,我往裏走一點好避開那些野獸,誰知越走越深,越走越黑,現在——”葉輕憤憤然道,“現在迷路了。”
說起這件事,葉輕就覺得羞愧難當,他雖然從小怕黑,但是與敬愛之人身處一室時便有了不再懼怕黑暗的勇氣,走進這條山道時也沒想那麽多,只是他一直惶惶然,既擔心着淩涯子是否受了什麽內傷,一直不見清醒,又想着等人醒來後要怎麽表現出自然的态度才不顯得尴尬,一路想東想西,于是一頭栽進錯綜複雜的黑暗山洞中,等到想按原路返回的時候才發現已經迷路了。
淩涯子一邊聽着葉輕講述,一邊偷偷笑着忍着不出聲。
葉輕在黑暗中轉過身,“想笑就笑出來吧……我知道我一直在幹蠢事,”
“怎麽會呢?”淩涯子準确抓到葉輕的手,輕輕握在手裏,“你是我見過最可愛的孩子。”
“咳咳——”面對突如其來的親昵舉動,葉輕大感不自在,脫開了淩涯子溫熱幹燥的厚實手掌,剛脫開就後悔了,卻是紅着臉不好意思再回握過去。
“你的手好像受傷了?”淩涯子摸到葉輕手心處的粗粝傷口。
葉輕道:“只是一點皮外傷而已,無甚大礙。”
“那朵花,其實——”
“我知道。”葉輕急切接過話語,似乎想通過跳躍的談話打破心裏既尴尬又旖旎的心思。
“我知道,那朵花,可以解我身上的毒。”
淩涯子沉默不語。
“是不是嘛?”葉輕又問道,尾音略微上揚,帶了點催促的味道。
“是——”淩涯子應道,突然又像察覺到什麽似的,伸手探懷摸了一下,果然在懷中摸到一株枝丫嶙峋的花枝。
正是他和方秋鴻奔波多時終于尋獲的福祿花。
“這怎麽可能?!”淩涯子驚叫出聲。
如果他沒記錯,這株福祿花在被方秋鴻摘得之後便被他塞在自己的懷中,等到方秋鴻自山崖下爬了上來,不慎滑倒,連帶着把淩涯子一起帶下山崖,從頭到尾,淩涯子都沒有親手接觸到福祿花,怎麽這花,最後會跑到他懷裏?
難道是方師兄做的嗎?那他為什麽只是把花給了淩涯子,自己一走了之呢?
如果不是方師兄做的,那這株福祿花又是怎麽在他這裏的?
苦思冥想不得,淩涯子最後只能将之歸結于摔落過程中花枝自方秋鴻那裏掉落,好死不死地掉到他懷裏了。
“這花叫什麽名字?”葉輕問道。
“它叫福祿花。”
“真俗氣的名字。”
淩涯子笑問:“福祿雙全,這意頭不好嗎?”
葉輕又問:“你現在爬得上去嗎?”
淩涯子搖頭:“怕是不能。”
葉輕:“那先在這裏歇息吧,等你傷好了,我們再想辦法出去。”
“看來也只能如此了。”
……
山洞裏日月無光,辨別不出白日還是黑夜,到處是怪石嶙峋,山洞內部黑黢黢的一片,也不知到底有多深,通往何處去。
只是處于山谷底部,旁邊又是一處水潭,山洞地面倒是不像尋常那般潮濕陰冷,而是十分幹燥,淩涯子猜測這裏可能是一處人為開鑿出來的密道。
葉輕爬下山崖耗費了大量體力,又拖着淩涯子走了這麽久,累極困極,早就昏沉沉睡了過去,淩涯子怕他睡得不好,便把自己的肩膀靠了過去。葉輕睡得迷迷糊糊的,也不嫌棄淩涯子渾身濕漉漉的,反而靠得越來越近,最後幾乎是半個人都挂了上去。
淩涯子在黑暗中細細回想十幾天來的遭遇,總覺得有什麽不同尋常的地方被自己忽略掉,可是不管如何反複琢磨,反複推算,卻始終如霧裏看花,離真相之間隔着一層捅不破的窗紙。
“罷了罷了,”他想,“不要管那麽多了,我已經自願出走門派多年,不擋任何人的路了,還有誰會對我下手呢?”
“師父——”葉輕突然在耳邊嘟囔了一聲,差點沒把淩涯子吓得魂飛魄散。
淩涯子轉頭看着葉輕,明明在黑暗中什麽都看不見,可他就是能夠憑着多年相處的感覺,線條鮮明地描摹出那人的輪廓。
“還好還好,只是說夢話了。”
淩涯子伸出手,想幫葉輕扶正一下上半身,以免睡着了扭到脖子,誰知葉輕卻是又動了一下,淩涯子伸出的手便與葉輕的臉頰相擦而過。
緊致溫熱的觸感自指腹傳來,雖只短短一瞬,也足以使淩涯子一時心神激蕩,心跳開始不受控制地亂跳,他感覺自己體內的血液突然流得更歡快了。
“這樣下去怎麽得了?”
淩涯子正暗自懊悔間,又突然想到葉輕臉上的傷痕——他那日在風涯居中情急之下不慎所留下的那道刀傷。
淩涯子一想到這道傷痕,原本洶湧激蕩的心緒瞬間變得平靜無波,他不自覺伸出手,在黑暗中向葉輕臉上伸出,在原本帶着傷痕的地方輕輕磨蹭,活像個欲求不滿的急色鬼一樣。
待确認葉輕左頰那處已經重回往日的光滑細膩,淩涯子終于放下心來,“幸好,傷口都愈合了。”
雖說男孩子身上帶點刀傷劍疤什麽的都是無所謂,可是一想到這道傷痕是出現在葉輕身上,淩涯子就覺得心裏不太舒服。
葉輕睡着睡着突然發出哼哼的聲音,淩涯子做賊心虛似的快速收回自己的手,在黑暗中神态自若地攏起衣襟,一派正襟危坐。
淩涯子旁若無人地對着自己說:“這孩子睡覺可真不踏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