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章
這是一處連綿不絕的山峰,奇峰陡峭,似利劍一般直插雲霄,高不見頂,石崖上青蘿遍布,觸感滑膩;山間流水潺潺,飛湍林表,山岚層層疊疊,常年不散,一入其中,便是雲深不知處,天上凡塵皆兩忘了。
所謂“懸崖絕壁幾千丈,綠蘿袅袅不可攀。岚煙瀑水如向人,終日迢迢空在眼”,正是如此。
在山崖邊上下騰躍,在溪水旁走走停停,兜兜轉轉,淩涯子已經跟随方秋鴻在奇峰峻嶺間走了十來天,鞋底磨掉一層,衣裳被山間晨露打濕,整個人都像抹上了一層灰似的。
幹糧用盡,便以飛禽果漿為食,無床無榻,便以天地為寝,這是行走江湖之人最為常備的技能之一,因此這十幾日走下來,雖路途遙遠,累也倒是不累,只是那一股焦灼的心情實在是難以熄滅。
“師弟累了嗎?不如我們先坐下來休息一下?”方秋鴻問道,聲音仍是溫溫沉沉,帶着無微不至的關懷。
“無妨。”淩涯子蹲下身捧起一泓溪水,往嘴邊送去,喝了幾口,淺嘗辄止之後再度起身,揮手撲打身上的灰塵,方秋鴻也随之喝了幾口溪水,師兄弟二人原地修整一番,待重整旗鼓之後,又再度上路。
“還有多遠?”淩涯子問道。
“快了,就快到了,過了這片密林,轉到那處山頭,就可以看到山坡上種植着幾株绛紅色的福祿花,最多不過三天路程。”
福祿花,便是他們此行的目的。
山林的入口處離出發地倒是不遠,出了駱城後師兄弟二人一路快馬疾行不到兩個時辰便來到山林入口處,兩人棄馬走路,穿過山林小徑,來到遮天蔽日的十萬深山中,前不見頭,後不見尾,只能如無頭蒼蠅一樣瞎轉悠。雖說江湖中人披星戴月,身懷異能,辨別方向這種小事自是不在話下,但這深山竟似有些古怪,一入其中便是星月隐蔽,如堕煙海,方向全失。
淩涯子懷疑他們走的路程并不遠,甚至可能一直在駱城周圍百裏轉悠,不過他一向信任方秋鴻,既然對方信誓旦旦還有三天路程,那淩涯子就姑且放下心來。
方秋鴻領路在前,總是有事沒事地回過頭來跟淩涯子搭話。方秋鴻大他三歲,他們自小便是同門學藝,又都是師從于太玄宗前任掌門紀擎雲,由着這層緣故,方師兄一向對他多有照顧,兩人關系遠比一般弟子來得親昵。哪怕後來師尊意外隕落,門派式微之際,師叔謝半泓臨危受命,成為新一任掌門,他們也由少不更事的孩童逐漸成長為門派新秀,有了各自的名聲地位,關系也未曾疏離半分。
在淩涯子心中,早已把這位師兄當成亦兄亦友的關系,雖然後來出事,兩人由于立場不同,關系徹底破裂,但淩涯子卻從未怪罪過這位身不由己的師兄。
只因他始終記得,意識迷蒙之時,那個跪在掌門師叔前為他求情的背影,是那麽決絕。
方秋鴻除了集市見面那次表現出略微的失态後,再也沒有刻意強調過多往事,二人這段時間的相處便如同尋常游山玩水一般和睦。方秋鴻是一個相當睿智溫和的人,不會着意關心淩涯子三年來的經歷,也不會喋喋不休闡述自己的事情,沉穩健談,卻又有着恰到好處的關心。
只是在三言兩語間,仍是不小心透露出太玄宗如今糟糕的狀況。
“你說師叔不見了?”淩涯子聽到方秋鴻說謝半泓意外失蹤,感到有些意外。
“是,他前段時日出門拜訪舊友,交代我們說是不日即回,可是到現在,都幾個月了,還不見回來。”
淩涯子對這位師叔沒有多大好感,聞言也只是感到意外,并沒有受到多大觸動。
“可能師叔只是路途遙遠,被耽誤在路上了。”
“唉,是就好了。”方秋鴻無奈道,“如今門內大小事務全都交我一個人在打理,若是師叔能快點趕回來……”
“早晚有一日師兄也要全部接手的,不對嗎?”淩涯子笑着應答,“師叔的實力在江湖上鮮有敵手,尋常人害不到他,師兄盡管放心。”
“但願如此吧。”
地勢起伏間,層林密密麻麻,連綿不絕,山岚缥缈,朦朦胧胧,倘若清晨時分破曉之際,往巍峨連綿的十萬大山處遠遠望去,遠處峰巒墨染,白瀑長虹,如仙姿綽約,神鬼莫驚,若不是急于趕路,此處倒真算得上是個隐居的好地方。
如此美景,可能此生是最後一次見到了,或許是預感人之将死,淩涯子從未向此刻這般如此癡迷于世間的一切美景,能在此隐居終老,何嘗不是一個好的歸宿呢?
如此再走了三天時間,翻山越嶺之後,終于是到了方秋鴻所說的山坡。
穿過山林小徑,眼前突然柳暗花明,相較于層巒疊嶂的奇峰密林,這處地勢平坦,地貌陡然迥異。山坡上長着一簇簇說不出名的花草,漫山遍野,午後黃昏斜陽,山坡上微風輕拂,吹散了十幾日來籠罩在心底的一片陰郁。
習慣了黑壓壓的高大山林帶來的逼仄感,突然轉換成一派姹紫嫣紅的郊外美景,縱使路途艱辛,精神也不由得為之一振。
方秋鴻長嘆一口氣,“總算到了。”
“走吧,福祿花就在山坡上。”
方秋鴻飛身往山坡上掠去,淩涯子緊随其後。
“嗯,走吧。”
待縱身來到山坡上,淩涯子才發現才發現這處地貌雖然十分寬闊,但與周圍山巒密林相比似乎有些格格不入——山坡頂端盡頭是一處斷崖般的天壑,往下望去又是一片不見天日的山林,與四周密密麻麻地連成一體,連綿數千裏,把他們腳下的這塊山坡團團圍住,困在其中的山坡像個海中孤島一般。
其時日頭已落,頭頂天空漸漸暗了下來,四下曠野無光,星河被層層疊疊的樹梢遮擋了大半,山林中靜谧地連風聲都停止了,似乎茫茫天地間只剩他們二人。
山色寂寥。
“奇怪……”淩涯子喃喃自語,不遠處的方秋鴻突然叫住他,
“師弟,看這邊——”
淩涯子立即回應道:“我來了。”
二人所站立之處為山坡最高,極目遠眺,斷崖之下,在陡峭山崖間、碧碧芳草之中赫然長着一小簇紫紅色小花,烈紅似火,在黑暗中發出熒熒亮光,美得如同暗夜中飛舞的精靈。
方秋鴻突然矮下身,伸出右腳,蹬在山崖石塊上,躍躍欲試的樣子,似乎要準備爬下去摘花。
“你站住,讓我來。”淩涯子急忙開口。
“沒事,我來吧,你身體還沒好全。”方秋鴻整個人貼壁而立,“刷”的一聲溜到斷崖邊上,蹑手蹑腳地攀在滑膩的岩石上,徒手攀岩,渺小的一個人影在千仞高山中蕩來蕩去。
師兄對他,還是一如既往地好啊。
“方師兄,小心——”淩涯子小小驚呼一聲,聲音在山崖間不斷回蕩。
方秋鴻遠遠投來一個“放心”的眼神,随即運起輕功,往底下更深一層蕩去,飄在半空,借着地勢便利,如山猿一般自由騰挪攀援,身法靈活得簡直不像個人。
“沒想到三年過去,師兄的身法越加精進了。”
從前在太玄宗時,師兄的功夫就遠在衆師兄弟之上——無論身法還是內力,後來也當之無愧地成為前任掌門的大弟子,若不是前任掌門紀擎雲死的時候他們幾師兄弟還太小,資歷不夠,方秋鴻早成為太玄宗的新一任掌門了。即使後來師叔謝半泓繼位,也一直默認方秋鴻為下一任掌門,門內諸事都交由方秋鴻處理,其名望遠非一般弟子所能比。
方秋鴻兩手緊緊攀住山岩,腿腳用力一蹬,如飛鴻一般掠過長滿青苔的岩石,撥開隐蔽石壁間的碧碧芳草叢,逐漸靠近了那處發着亮光的地方。
“沈師弟,摘到了!”
方秋鴻身子挪過去,眼疾手快德摘下那叢散發亮光的福祿花,沖着淩涯子歡呼着。
那一瞬間,淩涯子一顆不安了十多日的心總算跳回原位,困擾多時的焦急驚慌在這一刻都化為烏有,随着方秋鴻一聲歡呼而瞬間煙消雲散。
葉輕總算有救了。淩涯子心想。
方秋鴻把得之不易的福祿花小心塞進懷裏,然後順着來時路緩慢爬上去,淩涯子在上方伸出手準備着接應他,不敢分神,黑暗吞噬世間一切,在黢黑幽深的斷崖間,方秋鴻的身影緩緩移動,依稀可辨。
随着方秋鴻一步步攀爬靠近,青苔被鞋底蹭掉,腳下碎石簌簌往下掉落,雙手攀住的山岩搖搖欲墜,方秋鴻再不遲疑,氣沉丹田,大喝一聲,“去!”腳下用力一點,借着石塊落下之力反向沖天而起!
說時遲那時快,淩涯子十分有默契地把手往下一撈,電光火石之間又準又快地抓住了暗夜中方秋鴻的雙手!
總算是有驚無險。
方秋鴻只感到一雙手緊緊抓住自己,然後一陣天旋地轉,他被淩涯子直接拉了上來!
“太好了!”
淩涯子使出全力,把方秋鴻的手死死攥在手裏,随即一個起身,勁腰後擺,雙手用力一扯,摧枯拉朽般一路把人拉上山頂。
方秋鴻等到踩在實地上才算體會到何為死後餘生之感,長籲一口氣,正值慶幸之際,突然腳下一滑,往後倒去,兩人還沒來得及反應,雙手纏在一起,齊齊掉落萬丈懸崖之中!
“師兄——”
“啊——”如斷線紙鳶一般直線下降,快得來不及抓緊點什麽,兩人奔波多時,身上力道本就透支,平日裏輕松使出的力氣一下子就像消失似的,竟是全無用武之地。
山谷之中風聲獵獵自下方猛烈襲來,刀割一般刮在二人身上,淩涯子與方秋鴻眼睛都睜不開,更別提開口說話了。
“沒想到我竟然會這麽死去……”
淩涯子無處借力,只能眼睜睜看着自己如死物一般無力掉下,他哀哀感嘆,覺得就這麽死了真是不值當……
他數着自己還有多久時間才能掉落到地面,會以怎樣的方式死去——是在實地上摔得支離破碎,還是淹死在深淵中,還是被叢林樹枝割得血肉模糊?
意識世界很快便被打散,只因他在極致的狂風怒號中捕捉到一縷似有似無的驚叫。
“啊——師父——”
不知是否是自己的錯覺,淩涯子好像聽到從山崖上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朦朦胧胧,被山風割裂得飄忽不定,倒像是死前聽到的來自靈魂深處的癡心妄想。
“師父——”
大概是回光返照吧?
淩涯子如是想道,腦海中最後一個想法停留在此,緊接着便陷入一片無意識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