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章
等到下午再回到賣木頭的小攤前時,小南才明白淩涯子那句話的意思。
小攤前站着一名男子,長身玉立,帶着令人如沐春風的笑意,溫和看着淩涯子,溫潤的聲音道:“方才聽老板描述,我便知道這人定然是師弟你,也只有師弟才會如此對木雕情有獨鐘,看來我真是幸運。”
淩涯子怔愣一下,聲音有些哽咽:“大師兄,好久不見……你怎麽也來駱城了?”
“怎麽,我來不得?”
“我不是這個意思……師兄……”
方秋鴻念及往事,先是一時晃神,随後跟着笑了起來:“呵,當年的事情,你還在責怪師兄嗎?”
“怎麽會……”淩涯子搖頭,當年那件事是他咎由自取,理應受到重罰,師兄也是身不由已,後來如果不是師兄為他力保,他不一定能有命活着下山。
“師弟這種語氣,這種口吻,分明就是還在計較當年的事情,”方秋鴻幽幽道,“若不是我多管閑事,師弟也不至于被逐出……唉……”
“師兄言重了,我從未怪罪過師兄。”
“不是就好。”
小南在旁邊聽得一頭霧水,不斷左顧右盼,這兩人間的氛圍有些古怪,答非所問的談話竟是到了其他人都插不進的境地。
小南撓頭:“呃,等等,你們——”
“你變了很多。”
“師兄也是。”
“你,這些年來還過得好嗎?你的身體——”
“多謝師兄關懷,我身體并無大礙。”
“那便好。”
……
淩涯子不願當着他人的面過多談論往事,于是岔開話題:“哦,對了,師兄,想必老板已經交代過了,我想換你看中的那塊降香黃檀木,不知你願否割愛?你出多少錢,我照付就是。”
方秋鴻舒然一笑道:“君子成人之美,師弟想要的,師兄焉能不給,何況我買這塊木頭本來就是見獵心喜,心裏盼望着将來有一日能再見師弟一面,當面致歉為是,如今正好當面得見師弟一面,我高興還來不及呢。”
“嗯,”淩涯子不願多作糾纏,“多謝師兄成全,訂金加上後款多少銀兩?老板——”淩涯子喚來攤販老板,“這個——”
“哎——”方秋鴻見狀急忙阻止,“多年未見,就當是師兄送你的見面禮了,我的一番心意難道你也忍心拒絕?”
“師兄好意我心領了,只是無功不受祿,況且如今你我已非同路人,”淩涯子淡淡答道,“有緣相見自是該好聚好散,怎好再平白無故欠人人情,”他似乎是忘記了前一天還在對自己說着少一債不如多一債的事情,小心翼翼抖出懷中一枚精致翡翠玉佩,遞到老板手中:“給——這價格買一截黃檀木綽綽有餘。”
那玉佩被雕刻成栩栩如生的吐珠龍頭樣式,老板觑着淩涯子手中明晃晃成色上佳、色澤溫潤的玉佩,喜不自禁,忙不疊點頭稱是,伸手接過。
“說到底,你還是放不下。” 方秋鴻聲音陡然變得生冷。
“師兄,”淩涯子淡淡糾正,“有些事,已經過去了,一直放不下的是你。”
方秋鴻被堵得頓了一下,瞥見那枚玉佩,別有深意地看着淩涯子:“沒想到師弟竟然連随身攜帶的玉佩都舍得拿出來換掉。”
淩涯子轉身要走,留給方秋鴻一個不鹹不淡的背影:“這不關師兄的事。”
“是嗎?”
淩涯子把黃檀木細心包裹起來,妥帖藏在兜裏,動作溫柔得一副情深義重的樣子,方秋鴻突然心生一計,想要攔住淩涯子離開的腳步——
“他的毒性已經嚴重到了藥石枉然的地步,光靠一截木頭可救不了人。”
淩涯子身形果然僵在當場,捧着木材的手掌不自覺微微顫抖,小南的心也跟着糾緊。
“你如果還聽師兄的話,今天晚上就來迎香樓一趟,”方秋鴻道,“想要救人,還是逃避,都看你怎麽想了。”
“沈師弟,你不能一錯再錯了。”
淩涯子閉上眼,随即又很快睜開,肩膀一垮,頭也不回地走了。
“喂喂,你走慢一點,等等我啊——”小南急急跟上去。
“大人,你看——”
“噓——”方秋鴻伸出手制止了身後攤販接下來的話,嘴角邊浮起一股若有若無的笑意,“一切盡在不言中啊……”
迎着假扮攤販的屬下不解的眼光,方秋鴻笑得別有深意。
……
千裏之外,上都皇城,英王府邸。
寬闊書房,燭光通明,葉輕伏案執筆,不慌不忙地翻看手頭一批書卷,不時随手作注。
桌頭上堆積如山,茶杯冷卻多時,只剩殘葉幾片,門外傳來輕緩的敲門聲,“篤篤——”
“請進——”葉輕連頭都沒擡,目光始終沒離開過注滿小字的紙上,這個時候會來敲他房門的,除了他那個哥哥不會有其他人了。
門板吱呀一聲被打開,來者是個年輕男子,長相斯文俊秀,帶着一股見之難忘的溫煦氣質,他看到坐在高高書卷之後的葉輕,仿佛很是訝然:“阿雪,還沒睡呢?是我打擾你了?”
“沒有的事,哥哥進來吧。”葉輕放下筆,阖上卷子,“哥哥怎麽也還不睡?”
“父親申時進宮,至今還未回府,我有一些緊急事項需要等他回來後彙報,所以還不能就寝,左右無事,順便來找你聊天。”
“父王還沒回來?”
“是啊,你也知道,父親與聖上感情甚篤,常常夜宿宮中,我再等不回他,就只能做主先把事情壓下去了。”
“哥哥辛苦了。”
葉珏故意哀嘆一聲,“辛苦倒說不上,但是你什麽時候才能幫哥哥分擔一下,”他與葉輕感情一向要好,當即就開始數落起葉輕的種種不是來:“你啊,三天兩頭不顧家,天天老在外面跑,一回來就是整天呆在書房裏不出去,連孫姨娘都說想見你一面比登天還難呢。”
葉珏雖被葉輕稱叫一聲哥哥,但兩人并非親生兄弟,他大了葉輕三歲多,真實身份為英王葉珩江養子,少時即被養在親王府中,經由英王親手撫養長大,親自教授人情禮儀,一言一行皆有乃父之風,他擅長應付禮節往來,人情走動,一向能說會道,說起話來總是滔滔不絕。
葉輕沉默,葉珏見狀又自顧自地說下去:“我知道你不愛應付這種虛文缛節,不愛跟士族子弟、官場中人打交道,可是畢竟你才是堂堂嫡傳世子,将來這整座英王府都要交到你手上,你再是反感也無濟于事,還不如……”
葉輕突然問道:“哥哥難道就沒想過繼承親王爵位嗎?”
葉珏聞言大驚失色,他睜大眼睛看着葉輕:“你——你在胡說什麽!別說一個庶出子都沒資格繼承親王之尊了,我,我只是王爺抱養來的一個棄兒,哪裏敢奢望這個,這個……總之,你,你休得胡言!”
“哥哥機敏善變,手段圓滑,應事能力遠遠在我之上,我做不到父王與哥哥這般為人處世的厲害之處,況且,我也不想成為下一個英王。”
“你這番言辭若是被王爺聽到非打斷雙腿不可!”
葉輕無所謂地一笑:“他若是有心想讓我繼承爵位,當年便不會把我獨自一人送到太玄宗,遠離朝政中心整整十年。”
“父親他或許是有其他打算。”
“兄長真的覺得無所謂嗎?”
葉珏嗫嚅着不說話,聽到對面葉輕不懷好意的聲音問道:“那宋家表妹呢?”
葉輕戲谑道:“一個普普通通的親王養子身份,可是配不上堂堂禮部侍郎千金的。”
葉珏整個人都垮了下去,面有菜色:“親王爵位可是哪能說換就換,你未免太過兒戲了。何況錦如妹妹喜歡的是你,她心裏根本沒有我……”
葉輕正想再勸幾句,突然聽到小厮在門外悄聲道:“大公子,世子殿下,王爺回府了。”
“哦哦……”葉珏似回過神來,重新換回一副正襟危坐的樣子,表情十分肅穆威嚴,他道:“我還要找父親商量一下事情,我,我先走了。”說完便不再多留,逃也似的帶着小厮溜了。
葉輕無奈笑了一下,熄滅書房燭光,信步走出庭院。
他仰望蒼穹,不由怆然,天上的明月如此皎潔,月下的相思是否能借着月色遙寄到千裏之外呢?
如此良辰美景,卻少了伊人相伴,何其寂寥。
……
與此同時,駱城客棧裏,将自己關在房中一整天的淩涯子終于舍得放下手頭的東西,将小南叫到自己房間,珍而重之地把一方小木盒交到他手中,囑咐他道:“等下次那位葉公子來的時候,就将這個東西交給他。”
小南好奇地鼓搗着手中小巧精致的木盒,發現打不開,“這個木盒有點眼熟啊……啊,是你經常帶在身邊的那一個!”
淩涯子颔颔首,又道:“我會離開一段時間,歸期未定,你先留在這裏。”
“你又要去哪?為什麽不帶上我?”
“我這次去的地方有點遠,不适合帶你去,”淩涯子揉了一下眉頭,舒緩勞累一天的疲倦,“這段時間你就乖乖在這裏等我,誰來都不要跟他走——除了那位葉公子外。”
“哦哦……那你要早點回來。”小南聽話地點頭,畢竟還是個孩子,一點被抛棄的擔憂都沒有,反而是暗戳戳升起了被放飛小鳥一般的雀躍之情。
淩涯子看着懵懵懂懂的小孩,欲言又止,半晌,才伸出手輕輕摸着小南的頭:“如果将來,我是說如果——有一天我不在了,你最想跟誰在一起?”
小南口直心快:“當然是廖大哥啦,他功夫那麽厲害,見識又那麽深,能跟着這種人物去闖蕩江湖,走遍天下,那才叫不枉此生!”
淩涯子笑着應答:“好,将來會有機會的。”
他二人自幾年前結伴行走以來,一直是相依為命、流浪天涯的交情,平日裏動辄互相奚落吵鬧,倒是難得有這麽溫情的時刻,只是此時的小南尚且年幼,一心只在玩樂,無法從非比尋常的外部狀況中敏銳察覺眼前場景的詭異。
小南回以一個甜甜的笑容:“那就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