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章
葉輕表面上一派雲淡風輕,心裏卻是十分惱怒的。他在密林中重新見到對方那一眼,恍若隔世,一種失而複得的愉悅感油然充盈胸膛,長久以來的疲倦感襲來,他想,生死都無所謂了,就這麽躺在對方懷裏吧,汲取這可遇不可求的溫暖。
他在倒下的瞬間是沒有意識的,等到在路上醒來發現自己被一人背着,心裏既是歡喜又是貪戀,電光石火之間,竟然鬼使神差般想起一個念頭,只希望這條路越長越好,最好直至天荒地老。于是他不肯醒來,不肯面對現實中那人若即若離的态度,一想到醒來後兩人又回複到那種形同陌路的關系,葉輕不自覺地把手摟得更緊。
他眷戀着那人的體味,小心翼翼地藏起自己那點微不足道的小心思。
可惜漫漫長路,終有盡頭,夢再美,亦不得不醒。
葉輕身心俱疲,在聽到對方堅持說要離開那一瞬,他的心裏先是一陣空蕩蕩,然後竟是出乎意料的釋然,既然是他逼得太緊了,那就先休息吧,給彼此一點空間,對方說得對,“人與人的關系千奇百怪,做不成情人,便不見得彼此的感情便會疏離暗淡”。
可是心裏,卻猶然帶着不甘、怨恨。
……
淩涯子穿着自己的舊道袍,垂頭喪氣走了回去,夕陽降下餘晖,湖面波光粼粼,湖邊柳枝搖曳,一派安詳寧靜。
他的心裏卻一點都靜不下來。
死亡的陰影籠罩而下,氣血一陣翻湧,他的腳步緩了下來,耳邊不斷傳來尖鳴,好像有人在他耳邊哭喪似的,一聲重比一聲的哀啼,死氣沉沉,震得他幾欲站立不住,目光開始變得渙散。如果有人站在身邊,一定能夠察覺出來,那種眼神不是瞎了眼,而是一種近似死亡瀕臨的喪氣,用一種詞語來形容就是——行将就木,氣若游絲。
他其實并非毫發無傷,葉輕自逃出至密林用了多久,他便與密道中那名殺手對戰多長時間,那名殺手的實力遠遠超過一般殺手,縱然是以前鼎盛時期的他,亦不敢保證能全身而退,何況如今——身殘年老,江河日下。
他自嘲一笑,拖着殘軀走到湖邊柳枝旁坐下,靜靜等待着體內那股不适感逐漸消散。
……
持着一支火把與三尺青鋒交戰,縱然場面十分可笑,對手始終嚴陣以待,不敢輕敵,他亦是如此。
黑暗中,極致的體力對決,極致的戰意爆發,為戰而生,至死方休,呼吸越來越渾濁,體力消耗越來越快,阒然無聲中一個陌生的男子聲音帶着惋惜。
“身法、內力皆為一絕,卻連劍都拿不好,可惜了……你的實力本不該如此……為何要自殘呢……”
……
大醉三千夢浮生,只為了忘卻不堪忍受的闌珊愁意,醉意朦胧之中,人世間的愛恨情仇都随之抛在腦後,明明五感盡失,卻仍是聽到師兄溫柔的聲音響起,清清楚楚,一字一句,字字誅心——
“師弟,猛虎在旁,終究是心腹大患,休怪掌門無情,他也是為了整個門派着想,”
“……你,好自為之吧。”
……
好像過了很多年,又好像一直停留在原地,眼前陰霾突然散去,一張臉笑靥如花,把滿山的桃花春色都比了下去,一道稚嫩的少年嗓音帶着纏綿愛意,
“我不管什麽天道倫常,什麽師徒有別,我只知道,我愛慕師尊,想與師尊結琴瑟之好,朝朝暮暮、不離不棄,這便是我的天,我的道!”
“我心悅一人,自小便仰慕于他,那人卻始終避我如洪水猛獸……”
……
身體的痛楚漸漸遠去,全身血液回籠,四肢百骸重歸矯健,五感恢複,一種骨髓被抽離感又悄然而生,心更痛了。
他坐在樹下,無聲痛哭。
回到客棧又是半夜,守夜的小二看到來人也只是稍擡眼皮,連理會都不理一下。
淩涯子的房間還留着,房中四下黢黑,伸手不見五指,隔壁小南鼾聲震天,淩涯子很累很累,也不點燈,沾了床直接躺了上去。
一夜輾轉反側,難以入眠,一會兒是三年前平地驚起的一樁醜聞,一會兒是師長難掩失望的數落,腦海中無數畫面忽閃,殘影飄動,往事光陰有如鏡花水月,略一轉身便成了投石入水,激蕩而起萬丈波瀾,風平浪靜之後瞬間又分裂成左右兩端,一邊是而立之年聲敗名裂,失意遠走,一邊是少年兒郎意氣風發,仗劍千裏,回首世間這一遭,峥嵘三十年,恍如隔世。
最後全部畫面都随着彼世光陰流逝倏忽消散而去,只剩下最觸目驚心的一幕:葉輕離開樂坊時怨恨交加、傷心欲絕的眼神。
那一道紅痕,刺痛了他的心。
淩涯子腦海裏昏昏沉沉,在床上躺到寅時才漸漸沉睡過去,他突然有些羨慕隔壁睡得無憂無慮的少年,那段日子他也是擁有過的,可惜總是等到現在,失去之後才懂得快樂的可貴。
翌日一早,小南驚訝的聲音在房中響起——“哇,你怎麽回來了?!”
淩涯子大清早的被人吓醒,腦中一片空白,心跳突突突地不受控制,好半晌都沒能恢複正常,他簡直要被這小寶貝氣哭了:“吵什麽!能別老一驚一乍地行嗎?!”
“你臉色好差……”小南靠近來,喃喃道,十分擔憂地看着淩涯子,對方神情憔悴,眼睛微紅,下巴處長出青茬,顯然是這幾天過得都不太好。
“幹嘛擺着一張哭喪臉,我還沒死呢!”淩涯子沒好氣地說。
小南忍不住反口一諷:“呵,你去找個鏡子看看,現在的臉色,跟個死人也沒區別了。”
淩涯子:“……”
“對了對了那個,”小南突然想到什麽似的,“前兩天你不是去當那個誰誰誰的打手嗎,連房錢都給了,怎麽又跑路回來了?”
淩涯子哀哀嘆了口氣,掙紮着從床上爬了起來,梳理一頭亂糟糟的頭發,他道:“暫時不去了,先休息幾天。”
小南呆頭呆腦“咦”了一聲。
晨光斜照,樓下吆喝聲傳來,小南額頭上的包紮拆掉了,露出一張白白嫩嫩的小臉,淩涯子剛剛歷經一場生死險關,難得心情大好,興致勃勃地想要出門一趟,順便把小聲嘀咕的小孩提了出去。
走出客棧,沐浴在重生的陽光下,淩涯子只覺得連日來的奔波勞累都一洗如空,身心再是閑适不過,他拉着一臉不甘願的小南,自得悠閑地逛着市集。
“要逛街你不會自己逛啊?幹嘛老拉着我?!”小南氣得不斷掙紮,奈何體力懸殊,百般拳打腳踢也撼動不了淩涯子。
淩涯子一臉惋惜:“唉,難得我有心情陪你游玩,多大的福氣,別人想羨慕都羨慕不了,真是一點都不懂得珍惜。”淩涯子順手買了一串糖葫蘆給小南,成功哄得身邊的小孩不再吵鬧。
兩人就這麽漫無目的地走着走着,不到半個時辰就快把整個市集逛完了。
“咦!”淩涯子在一處攤子前停了下來,拈起一塊發了黑、比手掌大不了多少的木頭。
“喲,客官您來瞧一瞧,上好的小葉紅豆木。”小販見有人上門,立即熱情地打招呼。小攤前以輕柔黃布為底,錯落有致擺放着數十塊大小不一的,有黑有紅,有白有粽,形狀各異,紋理粗糙,像是用斧頭一類的刀具劈下來的。
小南一臉莫名奇妙:“這有什麽啊,這不就普通的木頭嗎?”木頭也能拿來叫賣的嗎?小南覺得有些不可思議,這些東西跟拿來燒的柴火也沒什麽區別啊,還長得這麽醜……
小販道:“這位小爺,您是有所不知啊,時下最流行的就是送佛珠啊送手钏啊,尤其是買了回去自己雕的才叫誠意,送給家眷,祈願平平安安,送給情人,祈願心意相通……名堂多了去了,只要你想送,雕成什麽樣都行,就是圖一份心意……您說是不是?”
小南被口燦蓮花的小販哄得一愣一愣的,舉手無措站在當地,卻聽得淩涯子突然問道:“老板,你這裏有降香黃檀木嗎?”
“呃,這……”小販突然陷入為難中,“有是有,但是降香黃檀木這麽珍貴,我存貨不多,只剩下最後一塊了。”
“能否給我看一下。”
小販撓頭搔耳:“實在是太不巧了客官,最後一塊降香黃檀木前被一位客人買走了,不久前付了訂金,下午前來提貨。”
淩涯子沉默不語,小販試探着道:“不如客官您看一下其他的,我們這裏有衆多名貴木料,都是雕刻的上等材質,你看看這黃梨——”
“不必了,我下午會再過來,” 淩涯子打斷了小販的話,“我跟他交涉,他出多少錢,我便出多少錢。”
“啊——”這下為難的輪到小南了,他嘴巴張得老大,責備的話當即脫口而出:“騙子,你冷靜點,你哪來這麽多錢!”
周圍的人好奇地探頭望來。
反觀淩涯子卻是一臉淡然,高深莫測地道:“到時候你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