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3
旱情愈烈,府裏開始有了模糊的傳聞,說外頭有流民鬧事,劉府加多了護衛的人手,看門的除了婆子,又多了一些健壯家丁,手持刀槍棍棒往來巡邏,慎一堂裏裏外外都有些緊張。
小郎君多了個教棍棒的師父。他原本就力氣大,學得又用心,黃楊陪練不到半個月,被打得躺倒起碼十天,小郎君不耐煩,将他趕走,換了幾個粗通武藝的家丁來。
黃楊空閑的時候多了,有時會在院門口聽下人們閑聊。聽采買的婆子說,外間米價已漲到天上去,但言辭之間卻毫不緊張,細問之下,原來劉府自己屯了有糧,只自家吃的話,吃到十年後都沒問題。黃楊略有些奇怪,不過,只要能吃飽飯,別的他想了也沒用,便壓下疑惑不提。
劉府在後山的別院園子還在建,也還在招人,許許多多健壯的男丁招進來,猶如水入大海,半點浪花也不見。
黃楊活到了夏天,阿爹阿娘相繼餓死的夏天。
豔陽火一樣照下來,黃楊想起可能有很多人正在劉府門外陽光下慢慢餓死,手裏的枇杷和杏子咬在口裏,似乎多了幾分血腥氣。
小郎君習武之後,內院外院往來得多了,陪練的家丁中有幾個年歲大的,通曉人事,和小郎君閑聊時便帶了幾分顏色,還夾帶些圖畫本子給小郎君,得了不少賞錢,後來不曉得怎麽給夫人發覺了,給打瘸了兩個,再不敢作怪,但小郎君卻從此仿佛開辟了新天地,花樣立時繁複了起來。
黃楊不免吃些苦頭。
好在小郎君年歲漸長,不再像之前那般沒有輕重,下手之際留了幾分力,只有一回黃楊被吊在房梁上望谷道裏灌酒,酒性濃烈,黃楊從來沒吃過酒,便熬不住昏死過去,要不是小郎君知覺得早,及時停下動作喂他吃了解酒藥,直接醉死也是有的。
其他時候都默默忍了下來。
第二年春天,小郎君要去府學讀書,府裏提前好幾個月就開始準備。夫人說小郎君歲數到了,出門在外身邊要有人貼身伺候,便賞了個叫珍珠的丫鬟過來。
所有人都知道珍珠來是做甚麽的,黃楊有些緊張,小郎君嘗過女人的滋味,會不會就不要他了?
珍珠十七八歲的年紀,長着一張讨喜的圓臉,身量不高,一笑兩個酒窩,不曉得小郎君是不是看對了眼,當天便收了房。
連着四天,珍珠沒有出門。門裏的哭叫聲從聲嘶力竭到漸漸微弱,最後變成斷斷續續的□□,混合擊打皮肉的啪啪聲,分外慘烈。
頭一天晚上,琵琶擔心珍珠伺候得不周到,裹了兩層棉袍在門口候着,黃楊陪着她。聽到驚心動魄處,琵琶死死抓着黃楊的手臂,口唇顫抖,低聲問:“她,會不會死?”
黃楊默默搖了搖頭:“我不知道。”
琵琶手指仿佛痙攣一樣抖着,聲音壓得更低:“你那時候,是什麽樣子的?”
黃楊想了想,答道:“就是聽話,小郎君叫怎樣便怎樣,不哭不鬧,就好了。”
琵琶哆嗦了一下,問:“疼不疼?”
“開始時自然疼。”黃楊低聲道,“忍忍,也就習慣了。”他看到燈籠掩映下琵琶慘白的臉,忍不住安慰她,“小郎君大概是剛嘗鮮,頭幾天難免下手重些,習慣了,就不太疼了。”
琵琶搖了搖頭,不說話。
黃楊沉默了一會,忽然問道:“小郎君……之前,是不是只和……睡?”
話說得含混,琵琶還是聽懂了,她扯了扯嘴角,扯出個慘笑,悄聲道:“這事府裏的人其實都曉得,就你不知道。小郎君生下來就有些傻,夫人事事都由着他。小郎君十三歲頭上去別人家裏做客,不曉得給甚麽人勾引的弄了一回小唱,回來便鬧着要買童子□□。夫人拗不過,便買了幾回人回來,頭幾個都熬不過整月,就你時候最久,竟堅持到了現在。”
黃楊悶悶地嗯了一聲。
四天之後的夜裏,黃楊睡得正香,忽然被琵琶匆匆搖醒,叫他去卧房伺候小郎君,黃楊糊裏糊塗進去卧房。
卧房的床榻比書房大許多,被褥厚實松軟噴香,小郎君捏住他腰的手死緊,仿佛要把黃楊捏碎。
黃楊卻放下心來,原來小郎君還要他。
珍珠是被擡出去的,請了大夫,大夫說至少要半年才能起身,陪小郎君去府學是無論如何趕不及了。
珍珠聽到這個消息,扯動撕破的嘴角,笑了。
開春,小郎君帶着琵琶、黃楊和幾個丫鬟婆子,十幾輛馬車浩浩蕩蕩去了青州府學。
當年夏天,一群流民在一個叫王大柱的妓館幫閑率領下,捉着草叉棍棒,沖進縣衙。縣尊大人帶着三班衙役落荒而逃,王大柱占了縣尊的衙門,縣尊的家,将縣衙的武庫打開取出兵器盔甲,扯起反旗,自稱順天皇帝。
定河縣大大小小囤積居奇的黑心商人統統被王大柱派人從家裏揪出來砍了頭,一大袋子一大袋子的糧食被灑在街上,任由人們搶奪。許多人甚至等不及煮熟,抓着混了沙土的米死命塞進嘴裏嚼着,滿臉是淚。
定河縣大亂。
青州府派兵彈壓,新登基的順天皇帝異常勇猛,親自帶兵沖殺,靠着一股血勇竟然殺退了正規軍。
朝野嘩然。
附近的流民聞風來投,很快就聚起了上萬人,糧食消耗迅速,王大柱扛不住了,開始四處搶掠。
搶到劉府的時候,王大柱碰了個頭破血流。劉府的黑漆大門外裝了拒馬,牆上密密麻麻站滿了盔甲鮮明佩刀持劍的家丁,各個箭無虛發,來攻打劉府的流民都是烏合之衆,多半只懂得亂砍亂殺,在潑天的箭雨下死得很快,劉府門前的空地上層層疊疊堆了很多刺猬樣的屍首。
王大柱見啃不下這塊硬骨頭,轉而搶掠其他富戶,所得頗豐,就在他志得意滿摟着縣尊小妾醉生夢死的時候,朝廷還在那裏扯皮要不要鎮壓,怎麽鎮壓,誰來鎮壓。
劉府的當家人,此時正在大同鎮守的劉将軍劉威,小郎君的親生爹爹,自告奮勇派了一支五百人的親兵小隊,一人三馬,飛馳來援。和劉府中人裏應外合,打開定河縣城門,攻入定河縣衙,将王大柱和他懷裏的女人一刀斬成兩截。
順天皇帝造反有如昙花一現,轉眼便被滅了。朝廷嘉獎,加封劉威為武威大将軍,蔭一子,還在府學老老實實讀書的小郎君年未弱冠便有了六品官銜。
兵荒馬亂中,沒有人發覺,大同來人是一人三馬,剿滅叛匪班師回去時,卻是一人,一馬。
五百人,變成了一千五百人。
都是訓練有素以一當十的好手。
王大柱死了,流民還在,分散在中原大地上四處游蕩,民亂紛起。朝廷顧此失彼,壓下一處又冒出一處,簡直焦頭爛額,無奈之下調了西南西北幾處精兵剿匪,其中便有劉威。
亂民剿之不滅最大的原因在于官兵根本分不清哪些是匪,哪些是民,他們放下武器拿起鋤頭就是農民,丢下鋤頭拎起大刀,就是匪,甚至有時候鋤頭都不用丢,從鋤地換成鋤人腦袋就夠了。
如果不能一次剿滅,讓他們的頭目逃了,換個地方随随便便又能聚起一支上萬人的武裝。
因為兼并失地和連年大旱導致的流民實在太多了。
劉威在四處剿匪的過程中頗有斬獲,手裏的兵經過實戰淬煉,越發精幹。
劉威最大的優勢在于他并不是一個單純的将軍。
他的老泰山,是鎮守太原的淄東王,陳師道。
為了攀上這位老泰山,他原配妻子恰到好處的死了,原配所生的兒子恰到好處的是個傻子,否則,陳師道也不會答應将愛女下嫁,哪怕這位愛女要死要活地鬧,哪怕這位愛女頭一個丈夫死了,二婚多年無子和離,嫁給劉威已是三婚,比劉威大了整整七歲,那也是他陳師道的女兒,非常人所能比。
陳師道的娘是當今天子的親姑姑沁陽公主,貨真價實的皇親國戚。陳師道與當今天子是姑表兄弟,頗得信任,因此受命鎮守太原重鎮。由他居中協調,劉威才能和那些目中無人的驕兵悍将們坐下來共商剿匪大計,幾路軍隊協同合作,慢慢圈起來一個大網,将流民趕得東奔西跑,最後都落進了這張網裏頭。
網裏的流民就是獵物,獵人圍着獵網商量分贓完畢,便收網了。
劉威吃到了裏頭最大的一口,他不但斬獲了足夠多的人頭,還收編了至少幾千流民和上萬匹良馬在他的隊伍裏。在朝廷那邊,這些流民不複存在。在劉威這邊,周遭軍隊吃空饷的實在太多,随便往那些編制裏面塞一些名字,就夠他這幾千人穿上軍服了。
剿匪的都是守邊的将軍,最明白兵的重要性,大家心照不宣,唯一不滿的是幾乎所有流民的馬都被劉威吞了,因此頗有些龃龉,最後還是淄東王做主,讓劉威吐出一半了事。雖然吃的是良馬,吐的是驽馬,大家看在淄東王的面子上勉強接受,不能沖鋒陷陣,運輸辎重還是可以的,聊勝于無。
亂民被鎮壓,龍顏大悅,皇帝不曉得被甚麽人撺掇着,居然傳出要巡幸江南的消息,江南各地大為恐慌,各色禮品流水價往有門路的地方送,只求皇帝出巡不要經過自家地盤。
後來出巡一事不了了之,禮品可不會退回去。
不過這一切都和黃楊毫無關系,他要忙着讓自己活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