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鬼敲門”果然是一種狠厲無比的病,前陣子還活蹦亂跳的房東兒子,此刻面色蠟黃,長滿黃色膿包,眼圈黝黑,由房東大娘扶着從山下爬了上來。
等他們走到茅草亭處時,木非站在山坳上喊:“你們就在那裏,不準走過亭子。”
亭子裏早已放着長竹椅,木非示意他們坐下,止住大娘說的鎮上的大夫都病死了之類的話。搬來一張太師椅坐在山坳上,輕擡指尖,一條黑線從袖中飛出,纏在病人的手腕上,就這麽居高臨下地給人懸絲診脈。
診斷完畢,他提筆寫了兩張方子,放在溜索裏送下去。對房東母子說:“有黃連入藥的方子大娘用,天南星入藥的方子小兄弟用。”
房東母子千恩萬謝,正要走,木非又道:“麻煩大娘告訴四鄰,我只出診十日,每日只診十人。從明天開始,每人診金一百兩。”
一百兩,普通人家辛辛苦苦存幾十年也存不到一百兩。
那對母子走後,木非在茅草亭周圍築了一排竹籬笆,籬笆後立了塊牌子:此處接診,越此線者後果自負。又在籬笆後立了口大鍋,然後挖斷了上山的路。
第一天毫無動靜。
第二天毫無動靜。
第三天我被木非搖醒:“憶暖,起來幫忙。”
我洗漱完畢,揉着惺忪的眼睛跟他走到門外山坳上,往茅草亭一看,全身起了一層密密麻麻的雞皮疙瘩。
黑壓壓的一片病人,全都仰起浮腫的臉,期待地看着山上。臭氣熏天,蒼蠅群在半空嗡嗡地繞着圈。
木非幫十個人看了病,寫了十張不同的方子,讓他們将銀子放在鍋裏,然後說:“看病的明天起早。”
衆人怏怏退去,有的人還不甘心苦守在山下。
鍋裏的銀子多是散碎銀兩,估計是很多人湊起來的錢,想花一份錢買藥方。但木非的藥方針對性極強,不同脾性的人吃了不同藥,根本不治病。
追上去拉住木非的衣袖:“木非,那些藥救不了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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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非對我微微一笑:“可是一定能救我診過的十人。”
“十個人太少了……”
他轉身,低頭,眸光微沉:“秦城有百萬人,憶暖,我救不了那麽多。所以我定出了價格,肯交易的人活,不肯交易的與我無關。”
他說的很有道理,可是看到那麽多人受罪,我難受。回屋将木非開的方子在腦海裏反複琢磨,沒多久木非回來了,将一袋用鍋煮過的銀兩放在桌子上:“娘子,給你。”
後來幾天山下聚集的人越來越多,有錢的,沒錢的。不管來了多少人,出多少錢,威脅,利誘,木非都只診十個人。時間一到立刻用繩子把裝滿銀子的大鍋釣上山,帶我進宅子,關上大門。然後更衣,煮銀子。做飯,吃過飯收拾完畢,又洗衣服,打掃,整天忙來忙去,仿佛忘了宅子外已經被瘟疫變成了修羅地獄。
終于山下出現了死人,剛開始是位老人家,正磕頭苦求木非救他,磕着磕着便趴在地上不動了。不一會兒又是一位女子倒地……
短短一個早上,山中橫七豎八躺滿了屍體,上百縷剛剛離體的藍色魂魄茫然地在山間飄蕩。可還是源源不斷有人進山,想求唯一能救他們的大夫救他們一命。
“木非,我們的錢夠了,不要再賺了……”找到正在洗手的木非,我說。
他慢裏絲條地用毛巾擦手:“夠了就好,我們可以買所更大的房子,明天我們就離開這。山下死了那麽多人,這裏很髒,不要也罷。”
我脫口而出:“我們不能走。”
他笑笑:“做完最後這單生意我們就走。”
“什麽生意?”
他卻不再回答,回屋更衣,做飯,叫我吃飯。
晚飯過後,門咚咚咚被人敲響。
木非坐到廳堂中間,懶洋洋地拿起一本書翻閱,柔聲道:“憶暖,買家來了,開門。”
我狐疑地走到門口,拉開大門。
然後我第一次見到了在凡間的尤及,或者說,一個凡人。
和以往一樣,他還是那麽美。也許用美來形容一個男人并不準确,但晶亮的眸子,夏日瓊花般豔麗的容顏,讓他在一幹凡夫俗子的襯托下美得讓人炫目。
他站在大門前不遠處,一襲白衣,白色披風,身後是遠處碧綠的竹林。凡間天光下的他身上沒有魔氣環繞,高貴得仿佛畫裏走出的谪仙。
我心髒一縮,緊得幾乎喘不過氣來,也不知道怎麽回事,很想跑過去抓住他哭一場,讓他想辦法治住這場瘟疫。
但我不敢動,因為他雖然有着尤及的容貌,卻是個凡人。身上沒有半分魔氣,是個實打實的凡人。而且他看見我竟沒半分反應。
“南州七郡郡王尤及,求見木大夫。”他的聲音爽朗清透,一如既往,像極了清冽的山泉。
我後退一步,做了個請的姿勢。
領着尤及和他的兩個侍衛進了大廳,木非依舊坐太師椅上翻着書,漫不經心的樣子。
“木大夫……”尤及開口。
“百萬兩雪花銀。”木非搶過他的話頭,點出了他的來意,“換根治瘟疫的方子,方法。”
兩個侍衛捏緊了拳頭,尤及還保持着鎮定:“先生,百萬銀兩是秦城一年的稅銀,此番救災已耗資……”
“一百一十萬兩。”
“先生,我不是為自己求先生,是為萬千百姓。”
“一百二十萬兩。”木非連眼皮都沒擡,慢慢加着價。
尤及死死地盯着他,放低了聲調:“山上那麽多屍體,先生看不到嗎?”
“一百三十萬兩,”合起書,木非擡頭看着尤及,笑了,“不二價。”
“唰”的下拔出佩劍,尤及的劍尖指向我的喉嚨,眼睛還看着木非,語音帶笑:“先生,這個女人什麽價錢?”
木非再笑:“兩百萬兩,先見銀子再交方子,殿下,疫情兇猛,等不得。”
站在原地靜默半天,尤及收劍回鞘,吩咐左右:“傳令下去,速速調來兩百萬兩紋銀。”然後對木非冷笑道,“兩百萬兩,這麽大筆錢恐怕會招來禍事,木大夫可要拿好了。”說完轉身往外走。
“兩百一十萬兩。”木非在他身後慢悠悠地說。
尤及被門檻拌了一下。
沒錯,這副平時正經,稍稍一刺激就失了儀的沒出息模樣,确是尤及沒錯。
我跟木非說:“我去關門。”
木非輕輕一笑,沒出聲。
我當他同意了,追了出去。
追到門口,尤及定住腳步扭頭一臉探究地看着我。
我走上前,被兩個侍衛攔住。
尤及揮手讓他們退開,輕聲問:“姑娘,有事?”
我瞪了他一眼,将他拉到門邊,壓低了聲音:“我想踩你一腳。”
他一愣。
“我想掐你一下。”
他再愣。
我從袖中掏出一疊藥方:“這是木非幾日來開的所有藥方,藥方按脾胃虛實分人下藥。将得病的人隔離,不得讓他們接觸沒得病的人。他們用過的東西統統用開水煮過,死者焚燒掩埋。尤及,你一定要治住這場瘟疫,因為我讨厭別人得病。”
他猶猶豫豫地接過藥方。
我冷笑一聲,捂住他的嘴,用足十二分力氣,狠狠地踩了他一腳。
叫你不認識我!
“哦……”他差點叫出來。
在外面不能打男人的臉,我朝着他大腿內側狠狠地一掐,使勁擰着不放。
叫你用劍指着我!
“你……”他臉都白了,“大膽。”
不動聲色地揪住他的腰帶往我這邊一拖,我和他對上了眼,用口型說:“怎的?”
兩人眼也不眨,用眼神使了半天勁,他終于忍不住了。用手揉了揉通紅的眼睛,放緩了聲音:“放手……疼……”
我松開手,朝他一挑下巴:“要是你不把瘟疫治住,別怪我看輕你。”
說完穿過氣得龇牙咧嘴的侍衛進了門。
關上大門,四周一片安靜。
我哼着歌,一蹦一跳往卧室走,忽然黑暗中傳來一道聲音:“藥方送出去了?”
被抓了包,我渾身一僵,轉身看着他斜倚着的方向,擠出一絲笑:“木非,銀子夠用就好。”
“幸虧你不是為我辦事的人……”他站起身,慢慢走到我面前,臉上還帶着淡淡的笑意,“只是我的娘子。”
“我……我……我睡覺去了……”說着話我想溜。
他一把攬住我的腰,在我耳邊說:“娘子,今夜咱們……”
耳垂被他呼的氣熏得癢癢的,像被蜂蟄了一樣,我渾身一哆嗦,想也不想反手就是一巴掌。
還沒打到他,他輕輕一捏将我的手腕捏住,臉上的笑意越來越深:“原來娘子是悍妻,有意思。”
我嘟囔道:“對不起。”
平常我們一窩睡覺,我從來沒覺得有什麽不妥,剛才也不知道怎麽了,他給我感覺不太一樣……
腦子裏莫名其妙地飄過一種想法:他是男的,他真的是男的,他他他真的是男的……
他是男的,為什麽我經常忘了這一點?
咽了口口水,邊說着“我先睡了。”,邊開溜。溜回卧房,立刻收拾了一床被褥跑到耳房,關門縮進被窩,支着耳朵聽外面的動靜。
好半天他才回來,徑直脫衣睡了。
我松了口氣,這才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