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奚禮盯着範翕,見霞光熹微,拂對面公子半張俊頰。得他如此不客氣的話,那博衣裹帶、修身長立的公子翕也只是落寞般地微微蹙眉,透着一股自憐自傷感——似煩惱奚禮怎麽說出這麽無情的話來。
奚禮怔了怔,他一向知道,範翕面容秀氣漂亮,是那類極為讨女子喜歡的好看,與他這樣英武肅然卻讓女子懼怕的相貌完全不同。自範翕來吳宮,不知多少宮女主動湊上去。昨日就連玉女都……
奚禮思維飄飛時,聽範翕淺淺一笑:“殿下誤會我了。我的意思當真是與殿下商議吳國違制一事如何處理,你是我多年好友,我也不想你出事。我不過是想提前告知殿下,好讓你我就此事商議個章程出來。”
“此事如今只控制在我知的範圍內,倒還好解決。若是傳到周都洛地,那才是最糟的。”
範翕說話又這麽溫溫和和,一時讓奚禮覺得迷惑。奚禮多看了範翕兩眼,疑心自己是不是猜錯了範翕,是不是将範翕想得太狠了些。若是泉安在。便知奚禮想多了。範翕只是習慣性地滴水不漏而已。
奚禮沉吟下,道:“你說如何商議?”
範翕道:“殿下今晚戌時三刻來尋我,可好?”
奚禮眼皮輕微跳了兩下:今晚,他本是排查好了時間,要特意去尋玉女說清楚。他不滿玉女昨日在衆公子面前的表現,也不喜玉女和範翕的那番一唱一和。因為吳王不理政事,奚禮平日政務繁忙,他是難得才能抽出這段時間……範翕卻要與他相約。
範翕觀察奚禮的神情,溫聲:“怎麽,殿下已有安排?”
奚禮抹了下臉,心中嘆口氣,想算了:女人哪有政務重要。改日想起來再教訓玉女好了。
奚禮道:“無事。”
和奚禮分開後,回到宮舍聽泉安說起自己的門客曾先生病了,範翕連臉都不及擦,便又驅車出宮,去曾先生下榻的院舍拜訪探病。曾先生舍中本已有兩三個武臣在探病,聽聞公子驅車來探,衆人一震,感動非常。曾先生連鞋履都來不及穿,便慌忙出舍相迎。
曾先生得了風寒,說話喘氣如燒火,沙啞卻激動:“聽聞公子與吳世子廷議,奔波勞累。老夫這點小病,怎敢勞公子親自探望。”
幾個武臣跟着,看公子翕将曾先生一路扶至榻上躺下,接過小童遞來的藥碗。範翕為曾先生喂藥,并道:“先生如我再生父母,出洛後對我一路照應,翕感激涕零,愧無以為報。如今只是探病,先生折煞我了。”
曾先生忙道:“公子不可再說什麽‘再生父母’之類的話。公子的父親是當今天子,老臣怎敢和天子相提并論?”
範翕微微一笑,不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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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公臣子這樣謙和來去,不管曾先生口上如何說,心裏對範翕的行為都熨帖十分。喝了藥,喘得不那麽厲害了,曾先生才問起公子翕今日在廷議上發生何事。範翕如實相告,曾先生未說話,兩個武臣之一先愕了:“公子怎麽将吳國違制的事說與他們了?不是說等我們整理好全部證據再說麽?如今證據不足,公子就露了把柄,那便扳不倒吳國了。”
範翕嘆:“若是他們就此改了,便是我此行的善舉了。”
兩個武臣還是禁不住想說話,但看眼曾先生對他們使眼色,便閉嘴了。範翕和他們又寒暄了半個時辰,才登車離開。公子走後,兩個武臣迫不及待地發表不滿:“公子就是太心急了,那刺客還被奚禮關着,公子着急地跟奚禮說抓到他們把柄,不怕奚禮聯想?”
更關鍵的是,如果吳國半途警醒,他們忙了大半天的功勞,不就得折半麽?
曾先生搖頭:“你們呀,還是不懂。公子從來就不想和吳國動武,他說了那麽多遍,你們欺他脾性好,就不将他的話放在心中?虧當日你們刺探吳宮,被郎中令差點捉到,還是公子救了你們。”
武臣紅了臉,聽曾先生說:“公子從頭到尾,都只是想吳國警醒,大體上不出錯,他便可以離開吳國了。吳世子終歸是公子多年好友,公子不願和世子生分,自然是能幫襯便幫襯了。”
武臣說我們都明白,但是:“公子還是太柔了。”
曾先生若有所思嘆:“這樣的公子,總比殺伐果斷的主公更讓人放心。若是公子在吳國對世子斬草除根,根本不顧念舊日情意,我等才是要怕了公子。”
文臣武臣們照範翕希望的那樣,為範翕補充好了他想營造出的美好形象。至于範翕真正的想法,不過是吳國亂不亂和他有什麽關系,只要在他巡天下的時候不出錯就行了……甚至,範翕帶着一抹惡意,還更希望這天下的諸侯國出些亂子。
給他的父王,當今天下君主,周天子找些麻煩,那才好看。
範翕坐車回了宮,中途車馬壞了,他體恤車夫,半道下車,一路走回宮舍。離所住宮苑稍有段距離,一直沉默跟随在他身後的侍衛成渝突然上前,向範翕說了幾句話。範翕側頭,含笑的目光順着侍衛所指,看到舊宮叢木後,姜女本想匆匆走開,不妨被範翕捉了現成。
姜女吓得兩股戰戰,但除了姜女自己,跟随公子回宮的一行人,都不理解姜女在怕什麽:公子可是有名的好脾氣,不發火,姜女至于吓成這樣麽?
待範翕回了宮舍,洗漱換衣用膳後,才無意般的,讓泉安将姜女喚來。姜女有苦難言,她現在在外人眼中,是公子養在身邊的侍女,恐時不時還可伺候公子床笫之事。但只有她自己懂,在公子翕的宮苑中,她簡直被當犯人一樣看押着,根本近不了公子的身。
偏範翕虛僞。“花朝節”的時候範翕故意将她帶在身邊,不知招了多少眼。
範翕就是一個僞君子,大惡人,瘋子。偏世間無人相信!
姜女戰戰兢兢到範翕舍中報道,隔着門,她聽範翕溫溫和和地喊她進屋,姜女硬着頭皮推門而入。關了房門,她堪堪轉個身,呼吸猛一滞,人被壓在門上。範翕長發半束半披,燈燭火光映照,他冰涼俊美的臉傾下,修長的手掐在她喉嚨上。
姜女呼吸一下子困難。
她目露驚恐色,兩手僅僅抓住範翕掐她脖頸的手,怕他用力。她額上滲汗:“公子,饒、饒命……”
範翕輕聲:“奚禮讓人找你?”
姜女發着抖,看範翕緩緩放手,但她跌坐在地。心中明白,原來範翕什麽都知道。恐怕範翕不殺她,也是為了麻痹奚禮。姜女心裏發苦,今日她被世子的人叫出去問範翕宮中情況,她一面是真的不知,一面是太怕公子翕發瘋而不敢說……那宮人責她錯認主公,若再這樣,世子定不饒她。
姜女忽而給範翕跪下,磕頭:“奴婢什麽也沒說!奴婢什麽都聽公子的,日日喂毒奴婢也不會逃的……只是奴婢愚鈍,不知道怎麽幫公子。”
範翕頓在她面前,擡起她下巴。姜女與他俊秀面容對視,但是現在,面對範翕的俊容,姜女知道他是如何表裏不一後,再生不出以前對他的那種妄念。她只是怕他,無比怕他……聽範翕柔柔和和道:“下次奚禮再派人問你話,你就說一些。至于說什麽,待我編給你。”
姜女哆嗦:“喏。”
範翕手指摩挲她下巴,彬彬有禮問:“奚禮的人今日問你什麽話了?”
姜女答:“他問我、問我……公子有沒有提過自己的未婚妻。公子與那位女郎是否恩愛……奴婢真的沒有答他!因奴婢真的不知道!”
她顫顫擡眼:她根本不知道公子翕有未婚妻。
範翕站起來,丢棄姜女,轉身垂下眼。他唇角含笑,笑意卻冰涼,思維驀地頓了一下——原來奚禮在好奇他的未婚妻啊。
——
夜間月冷,照亮半開窗扉。範翕獨自窩在榻上飲酒,面容微醺。泉安進來,見他如此,大驚:“公子,您一會兒還與世子殿下有約,怎可飲酒?若是醉了……”
說出不合适的話,那可如何是好?
範翕慢慢擡眼,瞥了泉安一眼。泉安遲疑一瞬,跪于榻下,問:“可是姜女提起那位女郎,讓您心中生厭?”
範翕不吭氣,泉安已心疼他,為他抱不平:“公子,您別再想她了。今日我們已經離了洛地,她再驕橫,也欺不到您頭上了。”
範翕道:“胡說什麽?她千嬌百媚,洛地人人愛她,得娶她,不知多少人羨慕我平步青雲。都說我一個罪女的兒子,是高攀了她……若是沒有她,我還出不了丹鳳臺。你怎能說她不好?”
泉安道:“可是公子偏偏不喜她。她仗着千人愛,萬人寵,肆意欺辱公子,她将公子呼之則來揮之則去,卻自稱此為愛……并不是人人愛她,公子便要愛她。人人給予她想要的一切,公子就也要給予……”
涼月照床,青衫頹然,仆從喋喋不休地為公子抱不平。良久,範翕忽而起身,手持一壺酒,悠悠然,他向外走去。
泉安愕然起身:“公子,你去何處?”
範翕笑道:“……尋玉女啊。”
泉安急忙跟出去:“不、公子你不能去……”
你和奚禮殿下已經約好了啊!
你不能心情不好就去找你喜歡的玩啊!
你這是私通!私通!何況你可能喝多了酒,神志不清啊……